第138章
“什么事?”里面一陣整理衣裙的窸窣之聲,只待片刻,慕毓芫便披著銀狐大氅走出來,兩頰還帶著溫熱微紅,“多祿?這折子是——”她伸手指著,多祿趕忙將密折雙手遞過去,又賠了個笑臉。
“宓兒?”明帝也驚醒了,輕聲喚了一句。
“下去罷。”慕毓芫揮退多祿,裹緊大氅穿過水晶珠簾,先將折子放在床頭,又自旁邊移了一盞雪紙空明燈,輕聲道:“這個時候送來,不知是什么要緊事,皇上打開瞧瞧罷。”
“你先進來再說,別凍壞了。”明帝握著紅皮密折,將她攬進丹珠捻金牡丹團紋緞被里,突然大聲笑道:“宓兒,你快看看。云瑯此次伏擊成功,遼王折損近萬人,真是不錯,不錯!”
那被面乃湘水云緞制成,極軟極貼身,兩人相擁擠在一處,慕毓芫朝皇帝展開的密折看去,盈盈笑道:“難怪皇上如此高興,原來是朝廷勝了。”
“這才剛剛開始……”明帝的笑容反而淡下去,順手將折子撂倒旁邊,手指穿梭在被面上的青絲里,“遲早有一場硬仗要打,遼王的十萬兵馬,絕對不會輕易言棄,云瑯他們一定壓力不小。京營的將士不能都派出去,畢竟并非太平年間,還得留下足夠人馬拱衛京畿,如此才能穩住大局。”
因國內連連發生大事,后宮里反倒出奇平靜,各宮娘娘都安分起來,近月以來,一直甚少生出事端。慕毓芫將后宮諸妃思量一圈,微微有些頭疼,于是嘆道:“上次江尚隆護衛有功,江貴人已經念叨好幾次,皇上得空賞賜她點東西罷。”
明帝聽了不住冷笑,不悅道:“那也沒她的功勞,想得什么?再者說,她也沒有子嗣,何從賞起?你要是聽著煩心,只管打發了。”
慕毓芫歪頭看了他一眼,反倒笑起來,“皇上也太小家子氣,金銀珠寶隨便賞賜一些,也都是皇上的恩典。即便是不賞賜,也由得皇上,不過是想圖個耳根清凈。要說不高興,也該是臣妾吃醋拈酸才對,皇上動什么氣?”
“近些日子,朕……”明帝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說出來,轉過話題道:“江貴人那邊,你看去辦,隨便尋些東西,只說是朕的意思就好。”
“嗯。”慕毓芫順著他的話點頭,突然又想到樂楹公主,輕聲嘆道:“敏珊還是不肯見人,東西還是吃的,怕是要過一段才會好些。”
明帝不免陷入另一面煩惱,遂重重往身后一靠,合上眼簾慢慢說道:“只怕今生今世,她都不會諒解朕……”
慕毓芫默了默,輕聲道:“夜深了,睡罷。”
外省的消息陸續傳入京城,夏烈王、遼王兩地皆是不安,朝廷和地方人馬已然正面交鋒,對百姓還打著剿流寇的幌子。明帝因前面政事繁忙,成日少有時間分得出身,自然極少召幸嬪妃,后宮娘娘們反倒安生下來。不過,平靜并沒持續太長時間,很快就被皇帝一道特旨打破:玉粹宮萱嬪榮升妃位!
“娘娘,外頭都議論開了。”雙痕握著刻金絲桃木梳,輕柔的替慕毓芫梳理著及腰長發,在她身后說道:“先時皇上多去玉粹宮一些,她們還勉強忍耐得住。如今可是搬到臺面上來,想必已經炸開鍋,不知道私下怎么抱怨呢。”
“呵,就是。”香陶捧著錦茜紅的雙層羽紗出來,手上整理著領口絨毛,“別的人還好說,咸熙宮只怕又損失不少,玉的、瓷的,想來已經碎了一地。”
慕毓芫對著銅鏡里看了一眼,淡淡斥道:“好了,不要胡說。”
“是。”香陶趕忙垂首,立在一旁。
雙痕捻起一支金攢珠鳳翅三頭步搖,對著銅鏡比了比,側著頭問道:“眼下天寒地凍的,娘娘還要出去?依奴婢看,娘娘未必是要真心賞雪,多半是怕有人來聒噪,所以趁早躲了出去。”
“呵,知道還多嘴?”慕毓芫起身整理好衣裙,披上羽紗,又在案首取了個狐皮籠手,“等會不管誰來,你們都說早起就不見人,橫豎不知道本宮去處便好。”她自顧自說著,也不要人跟在后面,悠閑散漫往殿外走去。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臘梅正開得繁盛。皇宮內尚明黃之色,御花園內的梅花也以檀香梅、臘梅居多,此時黃瑩瑩一片綻放開來,加上梅枝間新雪相襯,更在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呈出明媚風光。慕毓芫伸手攀住一掛枝椏,將半透半黃的小花朵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只覺一股子暖香甜氣襲來,無聲無息的沁入心脾。因在樹下多站了會,忽覺腳下積雪透出寒氣,冷浸浸的逼人,遂松手走回石板路上。回頭看時,已有數瓣殘梅被踏碎,不由微笑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皇上……”有清甜的女子聲音傳來,慕毓芫忙止聲靜立,隔著花木枝葉看去,說話之人正是萱妃無疑,輕輕依靠著明帝肩膀,“哥哥一心為朝廷效力,自是應該的,只是戰場刀槍無眼、箭雨無情,臣妾心里很是擔心。”
“沒事,別胡思亂想。”明帝淡淡微笑,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勸慰道:“雖說上了沙場生死有天,不過有朝廷正氣在,大吉大祥,定能保佑他們平安歸來。”
萱妃幽幽嘆了口氣,又道:“臣妾知道,可是——”
“好了,不要再說了。”明帝仿佛有些不悅,松手放開她,靜默片刻才道:“婦人不得干政,這是后宮的規矩。再者說,前方將士如何安排調遣,朕也管不著,你若是擔心你哥哥,平日里多給他在佛前燒點香,盡盡心意也就足夠。”
“是,臣妾謹記。”二人漸漸走近,萱妃緊貼在明帝身后,跟著穿過月子門洞,抬頭略驚道:“淑妃娘娘?”她眸中光線閃動,意外中帶著幾分不自在,卻極快的反應過來,上前襝衽道:“淑妃娘娘,金安萬福。”
“宓兒?”明帝走過來拉住慕毓芫的手,溫聲笑道:“怎么自個兒出來,也不帶個手爐?你看看,手都給凍住了。”
“沒事,出來賞賞梅花。”有微刺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慕毓芫側眸朝萱妃看了一眼,卻沒有抽出手,“皇上——,也是出來賞梅的?”
萱妃依舊垂著頭,云鬢上點藍百蝶金鈿顫出光芒,恰似主人此時微動心緒,低聲回道:“嬪妾見皇上勞乏,怕累壞了身子,所以陪著出來隨便走走。”
明帝只顧低頭給慕毓芫搓手,聞言笑道:“朕才剛打發杜守謙他們回去,正好萱妃過來送蓮子粥,說是園子里梅花開得極好,所以就來看看。方才自那頭走來,果然一路都開得不錯,回頭給你掐幾枝放到瓶子里看,也不用大冷天出來了。”
慕毓芫淡聲道:“皇上費心,臣妾先行謝過。”
“既然,淑妃娘娘在這兒。”萱妃盈盈含著笑,看不出有任何不快的情緒,“臣妾還是先回宮去,留在這里,反倒打擾皇上和淑妃娘娘……”她的模樣極是認真,慢慢微笑說著,似乎在等著被人挽留。
若是在以往時候,慕毓芫必定會如她所愿,然而此刻心情卻分外復雜,說出來的話連自己也不能相信,“嗯,天氣這么冷,萱妃就先回去罷。”
明帝似渾然沒有留意,只笑道:“萱妃先回去,朕和淑妃閑走一會。”
萱妃咬了咬嘴唇,手上的煙霞色絲絹不自覺絞緊,起身時卻已淺笑合宜,“是,皇上和淑妃娘娘留心風雪,臣妾先行告退。”
“宓兒——”明帝望著萱妃消失的背影,慢慢轉回頭,輕聲打量道:“是不是,不高興了?朕方才只是……”
“皇上,不要再說了。”慕毓芫失儀的打斷他,突然沒來由一陣心煩意亂,仿佛有什么種子,已經悄悄在暗地萌芽,等到長出數片新葉來才猛然驚覺。
讓慕毓芫煩躁的,并非萱妃話里藏針的挑釁,而是有種控制不住的不快,忽然脫離了素日理智。原來不是不計較,只是以往不曾親眼看見,所以才可以若無其事。自幼時以來,就被教導如何冷靜處事,如何將情感掌控得當,如何去做好應該的角色。可是這一路走來,真真假假,仿佛竟有些混淆不清了。那么,是從何時開始,生出如此兒女情長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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