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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是。”

  這世上的人,好人也好壞人也罷,好人也有冷漠無情的時候,壞人也有舐犢情深的時候,最要緊的是不能逼人太甚,尤其是不能逼得人全無希望,只覺得活不下去,兔子急了還要咬人,更何況是人?許櫻上輩子最知道這個道理,因此從來都是人前留一線,日后好相見,這次……卻是……

  后座房里冒出濃煙的時候,許櫻還在跟綠蘿商議著要給孩子做什么樣的小被子,忽覺得像是有什么東西刺了她一下一般,抬起頭卻看見滾滾的黑煙夾雜著一股子難聞到了極致的味道從后座房里傳了出來,接著是丫鬟、婆子們嚇得幾乎聽不出本來聲音的喊叫,“走水了!走水了!”

  綠蘿拉著許櫻往外走,許櫻卻要往里屋去,“里屋有帳薄子不能丟!蹦切┙疸y首飾銀票等等失了都能尋回來了,帳薄子對生意人卻是比命還要緊,她一邊說一邊往里面走,隨手扯下床上帳子當包袱皮兒,開了對開門的鐵梨木大柜將里面的帳薄子一本一本的往外搬,綠蘿見拉不住她,只得也跟著往外搬東西,沒過多大一會兒姚榮家的帶著幾個丫鬟尋來了,見她這個樣子跺了跺腳,“太太!那些個帳薄子就是全燒了又如何?您和小少爺是何等的金尊玉貴!您要是不放心,奴婢們幾個替你搶帳薄子,您跟著綠蘿走!

  許櫻瞧了瞧還剩下一小半的帳薄子,又看了看外面,后座房已經竄出了火苗子,前院銅鑼響個不停,男女仆役們正在往房上澆水,一時半刻還燒不到這里,只是煙大些,“多個人多雙手,有你勸我這功夫,東西都拿出去了!

  姚榮家的也沒了法子,只能跟著一起搬帳冊子,這些東西擺在那里看不出沉來,搬出來卻沉得很,這些個丫鬟婆子又是做慣細活的,全搬下來往外拿頗費了點力氣。

  綠蘿本是窮苦人出身,她對金銀可不似許櫻那般不在意,趁著人搬帳薄子,她又把首飾匣子拿了出來,抱著也跟著往外走,許櫻一個人扶著肚子走在這些人的后面,心里還在想著怎么平白無故就走了水……

  一個穿著連家普通仆婦衣裳的老婦人,低著走了過來扶她,“太太……我扶您……”

  許櫻在她的手碰到自己的一刻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勁兒,伸手去推她,這個老太太手里的刀子已經伸了過來,許櫻使盡全身的力氣向后退了回去,卻踩到了自己的裙邊,狠狠栽倒在地上,那些拿著東西的人聽見后面的聲響,轉過頭瞧見許櫻倒在地上,有個婆子拿著刀要刺她,都沖了回來,綠蘿離得最近,拿著珠寶箱子往那個人的頭上狠狠地砸了下去,又有幾個救火的男仆也圍了過來,這才把她抓了起來,扯下那人束發的帕子一看,不是廖嬤嬤,又是何人?

  “廖嬤嬤!太太待你不薄!你竟然……”

  “我兒子死了,男人死了,孫子也死了,她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讓她血償血償!”廖嬤嬤看著跌倒的許櫻跟她裙邊滲出的血,哈哈大笑了起來。

  冰涼的手指慢慢穿過她的發絲,許櫻只覺得頭皮上一粒一粒的起了雞皮疙瘩,像是身上被包了一層冰塊一樣,她使勁兒想要睜開眼睛,卻怎么樣也動不了,一直到站在她床畔的那個男人說話,“我一直低估了你。”

  許櫻猛地睜開了眼,看見站在她床邊的那個男人,他穿著月白的直綴,腰上束著絲絳,頭上束著發網,臉上掛著溫和的笑,這個男人,這身衣服,還有這男人臉上的笑,她記得清清楚楚,她掙扎著生下唯一的兒子之后,這個男人就是這樣站在她的床邊,假仁假義的安慰她,告訴她孩子被抱回了連家,寫在太太名下……認祖歸宗。

  “若非是我死了,忽然憶起了許多事,竟不知我兩次都毀在了你的手里,原來你竟這般的恨我。”

  “連成玨!”

  “你恨我便罷了,為何連我們的兒子也恨?只因為他不認你?他對你倒是不差的,畢竟他不知道你是那個人人皆知的徐大老板,更不知道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賜,你死之后,他收斂你的尸身,瞧見你身上帶著的那些銀票地契,又追問了陪著你的婆子,知道了你的真身是誰之后,你知道他多后悔嗎?你有家財萬貫,卻留給了他一分,余下的都散盡了,你就高興了?”

  “他是姓連的!

  “連成璧也是姓連的。”連成玨冷哼了一聲道,“上一世他就喜歡你,這一世他還是喜歡你,你跟你娘真是厲害,不聲不響就惹到了連家兩代情種……”

  “你死了!痹S櫻耳邊聽見水聲,再仔細看看,正是連成玨衣服上滴下來的,再看看他的頭發,早已經被水浸濕。

  “我若不死,又怎會知道仇人是誰?你這般的壞我的好事,真真不怕報應?”

  “你都不怕報應,我怕什么?”

  連成玨笑了起來,“是啊,你怕什么……你連我死了,都能讓人追著我,又能怕什么。”

  “我怎么會有本事讓別人追著你,你忘了你害過的人嗎?不要說別人,你以為管仲明能放過你嗎?”

  連成玨忽然慌了,轉過頭瞧向自己身后,“真是……他不是應該下十八層地獄嗎?”

  “你都沒有下地獄,他又怎么會下地獄?!”

  追著他的那個“人”忽然面目清晰可辯了起來,不是管仲明又是誰?連成玨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真正的恐懼與慌亂,他退后了許多步,大叫了起來,“不要追我!舅舅!不要追我!”他猛地轉過身,飛快地跑了起來……

  連成璧握著許櫻的手,忽然見許櫻彎了彎嘴角笑了起來,心里也開始莫明的暖了起來,他摟了摟她額頭上的亂發,“醒了?”

  許櫻睜開了眼睛,看見的是連成璧的笑,“嗯……”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去摸自己的肚子,只覺得鼓漲依舊,這才放下心來。

  “大夫說你要臥床一直到孩子生下來!

  “好。”

  “呃?”

  “好。”

  “那些個帳冊全讓我給扔了。”

  “?”

  “金銀不過是身外物,帳本子又算是什么呢?咱們家財萬貫,也無非是三餐一眠,為官者造福一方,為商者貨通天下,可這世上的銀子是賺不完的,比你有本事的人也多得是,做生意無非是讓自己和家里人不愁吃穿,可為了這個,整日里芨芨營營,甚至如我父親一般一年到頭難在家中住上幾日與妻兒團圓,又有什么意思呢?”

  許櫻上輩子丟下的太多,這輩子抓住的又太多,緊緊的好像帳本銀票不在自己手里,就慌得像是大樹沒有根一樣,可是她上輩子最后身上藏著的那些東西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她兒子是為了她的錢又如何?至少那些銀子能買來她兒子在她最后的十幾年里能承歡膝下,她能含飴弄孫,不至于一個人凄凄惶惶死在官道的馬車里,“扔了就扔了吧。”

  連成璧本來以為她會生氣,卻沒想到她說了句扔了就扔了吧,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你這樣是不是想讓我不生氣?為了身外之物,不肯躲出去,險些斷送了自己與孩兒的性命,你啊……生了孩子就知道你夫君我的厲害了!

  “是。”許櫻笑了笑,這輩子也是這樣,除了眼前的男人和他們的孩子,她抓住那些無用的又有什么用?她是真缺銀子花嗎?

  “廖嬤嬤怎么樣了?”

  “我將她送到了官府,是生是死是罰是流,自有國法評斷!

  “程家呢?”

  “武兄已經把程家的事報給了皇太后,皇太后恨他因一己私恨斷送了她苦心經營的灼華齋,不止是他,怕是程家也要吃不了兜著走,失寵于皇室很久了;始业呐,若是不見容于皇家,那便是喪家之犬,再不成什么氣候。

  “你呢?”

  “我?我不過是傻乎乎的一介書生,回翰林院做我的編修,苦讀詩書罷了,別的事與我無干!北緛硭鼐⿷堑玫街赜玫模驗闋砍哆M了皇室的秘辛,暫不能用他,連成璧卻樂得清靜,朝廷的水太深,他現在剛學會踩水,輕易就往河里面走,實在不是連家子弟所為,連家這些年屹立不倒,靠得就是謹慎二字。

  洪宣十年,劉首輔還政于洪宣帝,激流勇退全家遷回山東老家再不出仕,山東藉官員頓失靠山,受到被壓制多年的閔首輔嚴厲打擊,幸虧因皇上心知山東官員并非旁人說所的結黨之徒,除了若干敗類被流放罷官之外,盡皆保了下來,連成璧因在翰林院多年,為人謹慎做事公正,被皇上欽點為六品監察御史,也因有他這個為人耿直稟性純良又一直得皇上信任的山東探花在,閔首輔不得不收斂行事,不敢隨意羅織罪名,也在同一年,于家兄弟為私名編造水情,只依靠古藉卻不肯因地治水,致使運河改道淹沒良田千傾,誤了漕糧北運案發,連成璧連上七道奏折痛陳其罪,被稱為一代廉吏的于靖龍兄弟因此倒臺伏法。

  于靖龍在金殿上反告連成璧因私廢公替岳丈鳴冤,這才牽扯出了當年的遼東案,堂堂六品命官明明因救上官而死,卻被說成是失足落水,這次不止是與許、連、楊幾家有牽連的官員坐不住了,便是無干之人,也紛紛唾棄于靖龍為官無德,于靖龍最后被判了個斬立決。

  洪宣十六年,駙馬爺勇毅伯武景行奉命鎮守遼東,連成璧為督軍御史,武景行被俘三日生死不知,連成璧帶著全城軍民鎮守邊關,堅稱武景行還活著,不信旁人所說的武景行或已降敵之言,斬殺了遞折子進京稱武景行已降的副將,等了武景行整整一個月,后金守將費揚古依著滿人的慣例,寫信到邊關,稱武景行在自己手上,重傷昏迷半月,經他全力救治現下才活了過來,要大齊朝交黃金兩萬兩診金贖他回去,連成璧不顧阻攔親自送上私財兩萬兩黃金,贖回依舊半死不活的武景行,鐵面御史一時威震天下。

  洪宣十八年,因連家長輩亡故,連成璧回鄉丁憂,再未出仕,與妻子游山玩水悠閑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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