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皇很平靜，但是，她依然能感覺到羞憤與恐懼。

　　被按倒在地的一剎那兒，恐懼與無助的感覺同在敵人手里受折磨時一樣，甚至更強烈。那時她決心一死不出賣自己的同胞，現(xiàn)在呢？為什么？為了我沒小心看著一個廢物，讓她自殺了！她象露珠一樣晶瑩脆弱，所以，低賤如塵土的我要好好保護(hù)這個敵人嗎？

　　摧毀她意志的劇痛，也不過是為給大人物消消氣。

　　這種無力感沒有讓她屈服，卻依舊在她靈魂中留下痕跡。

　　刑杖擊打在身上，劇痛把這信念深深地敲入她靈魂中。疼痛中，她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緊緊握住雙拳。

　　她空空的雙手總是想緊緊握住，就象隨時準(zhǔn)備抵抗，不管抵抗的是疼痛是孤獨還是真實的危險，她一直繃緊神經(jīng)與肉體，如果能抓住什么，她總是想緊緊抓住，緊緊抓住，越多越好，必須保護(hù)自己，必須保護(hù)身邊的人，必須一直向上爬，爬得越高，能傷害她的人越少。

　　不管這是不是事實，都已經(jīng)成為她的信念。

　　芙瑤撥過帥望看著窗外的臉：“在想什么？”

　　帥望笑：“如果這件事，是一個我不太熟的手下做的，我大約會覺得可以諒解吧？”

　　芙瑤彎腰親親他的面頰：“別想太多，不然我也會多想的。你們多熟啊？怎么熟的？”

　　帥望忍不住笑：“滾。”

　　過一會兒：“鳥皇是冷良的女兒。”

　　芙瑤沉默一會兒：“這是從基層做起的意思嗎？是天將大任于斯人嗎？”

　　帥望搖搖頭：“她殺了，冷惡。”

　　芙瑤扶額，難怪這么奇怪了：“喔，帥望，立刻去把這件事解決掉，不要再亂想了。我們大事一堆呢，你把精神給我集中點。”

　　帥望瞪眼：“解決什么？”

　　芙瑤道：“立刻滾去告訴她，你是對她嚴(yán)格要求之類的，才這么干的。既然殺父之仇，你都下不去手，你給我老實賣個好，別讓人覺得你這樣是懷恨在心，找碴子折騰小朋友。您老人家對生殺之權(quán)如此克制，所有人都應(yīng)該心懷感激才對，千萬別讓人把你當(dāng)成白癡加怪胎。”

　　帥望道：“我不是找碴，我是……”

　　芙瑤道：“去說明白！說清楚！想想你自己遇到嚴(yán)格要求時的無限委屈，立刻滾過去解決這件事，你對人家沒有養(yǎng)育之恩，你的不殺之恩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

　　鳥皇確實很感激。

　　她一直清醒，只是無力動彈，當(dāng)然，如果泰山崩在她面前，她依舊有可能立刻跳起來的。苦苦支撐得夠累了，如果沒人把她拖回屋去，她再忍痛往起爬吧。

　　結(jié)果有人小心地把她抬起來，一邊往擔(dān)架上抬，一邊說：“小心小心……”

　　那謹(jǐn)慎溫柔的手勢可真感動得她要落淚了。鳥皇睜開眼看看，是黃平樂，謝天謝地，遇到熟人了，這小子什么時候調(diào)過來的？

　　然后暈沉沉中，聞到味道有點不對頭。

　　這清淡柔和的香味是哪來的？

　　鳥皇自己從不用薰香，對薰香唯一的認(rèn)識就是，越是香得古怪又不讓人惡心的香味越是極品，好不好，不知道，價格肯定很極品。

　　所以，這地方不是她住的地方。

　　一睜眼睛，青磚原木白紗帳子，好素凈的地方，可是一打眼就知道這屋子比她住的地方高級數(shù)倍，連墻上露出來的青磚都比外面的色清形正。這是哪兒？

　　一個宮裝女子已經(jīng)領(lǐng)著個大夫過來：“謝神醫(yī)，您給瞅瞅，我可被嚇?biāo)懒恕！?br />
　　鳥皇看到謝農(nóng)，再次一愣，外傷啊喂，人家謝農(nóng)是神醫(yī)手下的大管事，等閑不出診，小人物請不動他，大人物看不上他的醫(yī)術(shù)……

　　我平時要見人家，得拿大塊的銀子砸下去才行！

　　這是發(fā)生了什么？

　　這診金我可付不起！誰把他叫來的誰付吧。

　　只見神醫(yī)大人，打點起一臉殷勤，把臉上能打褶子的地方全打褶了，跟開了朵菊花似的：“是是是，姑娘放心，交給我吧，我一定盡心盡力。”

　　鳥皇閉上眼睛，不對，我不認(rèn)識這個人，謝副堂主從沒笑成這樣，我一定是做夢呢。

　　這女人是誰啊？

　　謝農(nóng)到床前，還欠欠身：“冒昧了。”

　　鳥皇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裝死，我去，冒昧了？行軍中受了傷，誰管你男女啊，一律都是當(dāng)眾脫了我看看，脫慢點兒人家就下一個了，你還得磕頭求人看看呢。活到這個年紀(jì)，忽然間尊貴起來，忽然間有人看得出來她是女人了！

　　這辛酸怎么受得了。

　　謝農(nóng)把了脈，就退到一邊開方子，輕聲同那宮女討論：“照說，姑娘吩咐自當(dāng)是開好藥的，不過這位姑娘體格強健，依我看，重點的藥也受得住，見效也快，倒是不必一味挑藥性溫和的開，姑娘看呢？”

　　那宮女笑：“你只管照你覺得好的開去，我又不是大夫，我不過見韋帥望一臉屁股著火的表情說一聲，只管開藥，我們付得錢的意思，難道還叫你只開貴的不開對的？”

　　謝農(nóng)立刻再次菊花綻放：“是是是，教主吩咐更當(dāng)慎重，教主大人眼睛毒得很，開錯方子，我的屁股該著火了。”

　　鳥皇微微心驚，這算特別照顧不？

　　會不會招來更大麻煩，如果有麻煩，我來得及跑到教主大人面前叫救命不？

　　有人走到面前，鳥皇忍不住睜開眼睛，那人低頭：“咦，醒了！你還真夠強壯，我叫阿丑，王爺讓我來照顧你。”

　　鳥皇輕聲：“如何敢當(dāng)，姐姐叫我手下過來就是了。”噢，王爺派來的，應(yīng)該不算韋大教主的照顧吧？

　　阿丑笑：“我不過是個丫頭，您可是國家英雄呢，親手服侍，阿丑三生有幸。”

　　鳥皇誠驚誠恐，被宮中女侍給照顧得感激不盡了。

　　九流江湖人士，汗馬功勞，拋頭顱灑熱血的多了去了，最后不過光榮退役，功成身退的江湖高手還一堆呢，有幾個真的得享尊榮了？挨頓打也不算不值當(dāng)了。當(dāng)然你要堅持你一點委屈也不能受，隨便你了，反正這個世界沒有一點委屈沒有的人生，上帝也不在乎你的憤怒：螞蟻，你再發(fā)瘋亂咬，就按死你。

　　鳥皇平靜下來，韋帥望終于進(jìn)來了。

　　蠟黃的小面孔，黑衣已脫下，月白被子下，露出雪白中衣和散亂黑發(fā)，那個痛楚虛弱的表情好象終于打破了堅硬的外殼浮出表面了。

　　十幾歲的孩子。

　　帥望皺眉：“痛嗎？”

　　鳥皇有點惱火，你說呢？你試試不就知道了。不過，問出這種白癡問題的就是她的神啊，左右她的生死，讓她趴下她就得趴下，讓她痛苦她就得痛苦，當(dāng)然，如果他命令她快樂，她還不一定能做得到，但是他確實有能力讓她過得快樂點，所以，她只得回答：“還好。”老娘還忍得了，你不要再來一次就好。

　　帥望坐下：“你能干得超過你這個年紀(jì)應(yīng)有的能力了。我可以，忽視你這個小過失，我也很疑惑，我是否求全責(zé)備了。負(fù)責(zé)一場戰(zhàn)爭，壓力巨大，有疏忽也是正常的。”

　　鳥皇諷刺地想，您真是我的知音啊，我就是這么想的。

　　帥望溫和地笑了，小丫頭的這個表情，我好象見過啊，是鏡子里見過吧？

　　鳥皇愣一下，你笑什么？這個笑容，看起來，還挺……挺好看的，有一點，挺溫暖的東西在里面。我說不清，我以前沒見過這樣的笑容，這是，慈祥？寬仁？親切？還是什么東西？

　　這東西讓我覺得很不好受，胃里有什么東西酸酸的。

　　鳥皇垂下眼睛，就象一塊鐵不想被腐蝕，一塊冰不想被融化，這種片刻的溫度有什么用呢？放過我吧，全身披掛隨時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終生戰(zhàn)爭，經(jīng)不起一只蝴蝶飛過多么美好的侈奢感嘆，一分神會死人的。

　　帥望沉默一會兒：“陳瑟瑟死了，你難過嗎？”

　　真難過，鳥皇想，那樣高貴完美脆弱的生命一不留心就碎掉了，我甚至都沒故意往碎里弄，只是捧得不夠小心，沒含跟里，人就碎掉了。象我這樣，人家擺明了要逼我去死，我硬不是肯死的生存是多么的卑賤啊！我真應(yīng)該一早自殺，成全清白高貴的一生啊。

　　不過，我的上帝明顯要的不是這樣的答案啊，我想想：“我很難過，她跟我差不多年紀(jì)，寧死不出賣同伴，也不愿受辱，她即善良又，又聰明，不應(yīng)該……”

　　韋帥望道：“你他媽以為我聽不出實話和謊言的差別，就侮辱我們倆人的智商了。”

　　鳥皇沉默一會兒：“我覺得她很惡心，就象狼群爭斗中，冒出一小白羊，自以為高貴純潔，圣子臨世樣地鄙視我們是一群狼，而她動著她那智慧的小腦袋，打算高貴高尚而聰明地凈化世界。我頓時就有一種把她撕碎了當(dāng)午飯的欲望。尤其是她提到你會保護(hù)她的，上帝在她那邊，您會保護(hù)一個路上遇的隨便什么人，保護(hù)所有人，除了我。我發(fā)誓我努力克制了，我做的沒超過我應(yīng)該做的。是的，我確實感到難過了，讓我惡心不是殺掉一個人的正當(dāng)理由，我討厭她，沒到讓她死的地步，她死后，我就感覺不到她是敵人，她只是一個，不太經(jīng)事的聰明少女，我很難過，難過到不愿想起她，不愿承認(rèn)這種難過。如果我一開始就知道是這結(jié)局，我不會這樣對她，可是，我必須能想到這樣的結(jié)局嗎？如果我被你打了四十板子，羞憤自殺，你會難過嗎？你不必難過，只是因為我夠堅強夠無恥，可以盡量拿我來出氣！”

　　鳥皇忽然閉上嘴，我瘋了嗎？我在說什么？她微微喘息，感覺到自己有點亢奮了。多次受傷經(jīng)驗讓鳥皇知道，人在傷痛之后，總有一段特別容易激動與哭泣的時間，疼痛就是這樣不但摧毀肉體與意識，還會摧毀精神與信念的。

　　我崩潰了，我不應(yīng)該再說話了。

　　帥望抬手按在她后背上，一股溫和溫暖的力量緩緩充滿她的身體，就象一只手，撫去所有疼痛與酸楚，后背上那個溫柔的來源，讓她那已經(jīng)面臨崩潰的心理防線，完全軟弱下來了。神啊，保佑我吧，過去的苦難……好吧，我不再問為什么了，讓我相信神一定是有道理的，我覺得沒道理只是因為我不明白。如果屈服能讓苦痛過去，我就屈服吧。

　　帥望道：“我不會拿你出氣的，你是冷良的女兒，對我來說，是我的親人之一。”

　　鳥皇抬起頭，看著他。

　　親人？

　　帥望苦笑：“盡管我也很厭惡這種情況，我們對親人的要求總會比別人高一點，那么，就算是交換吧，我將給你保護(hù)，我要求你心存寬仁。就象你說的那樣，我覺得如果你再寬容一點，或者陳瑟瑟就不會死，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因，我還是希望，你的手里沒沾到這樣的血。我想，這要求高了，希望沒傷到你。還有，不管我同別人有什么樣的約定，我會保護(hù)你的，我希望，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慢慢放下你過去學(xué)到的那些能保護(hù)你的冷漠與殘酷。我找到你了，你有親人了，你是受保護(hù)的，我知道你經(jīng)過黑暗，我現(xiàn)在告訴你，那些結(jié)束了。你的生存法則同過去不同了。你可以重新做一個人。你記住，如果你記不住，我會提醒你。戰(zhàn)爭是殘忍的，我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避免的，但是我希望這樣做的不是你。如果你堅持過去的生存方式，你永遠(yuǎn)走不到陽光下。我不允許你這樣走下去，我的提醒方式，將會很強硬，同我的保護(hù)一樣強硬。你自己善良，才能走進(jìn)善良的人群中，即使你覺得那些善良白癡惡心弱智，仍然，必須如此。”

　　鳥皇靜靜看著他：“如果我因你要求的善良而死，能進(jìn)天堂嗎？”

　　韋帥望被諷刺得苦笑起來：“你的生存依舊是第一位的。”

　　鳥皇輕聲：“善良這東西還能收發(fā)自如呢？”

　　韋帥望好想跳起來暴打她一頓，據(jù)他所知，他爹經(jīng)常用這種簡單的教育方式，還挺好使，很容易就把自己的信念硬打到孩子腦袋里去。帥望苦笑：“多練習(xí)也許能做到收發(fā)自如。”我真拿你沒辦法。

　　鳥皇看著他，韋帥望苦笑，上帝露出那樣無奈那樣苦澀的笑容，多少有點打動人。

　　半晌，鳥皇笑笑：“或許吧。我愿意相信。我努力相信。”她微笑，目光卻悲愴，而且?guī)�淚光。神說你要寬仁，我給你保護(hù)，你不能拒絕啊。

　　帥望道：“我會保護(hù)你，記住這一點，會容易一點。”

　　鳥皇慢慢點點頭：“我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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