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李文嬰入獄后不久, 靖安侯一夜擒獲死士無數,火把踏過京城里里外外,甲胄謀逆案,也至此終于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
京城一夜風起, 衛瓚這位唯一知道內情、跟著查案的小侯爺又成了萬眾矚目的人物。
上回這待遇, 還是他從戰場回來, 受了御賜銀槍的那會兒。
衛瓚次日進宮了一回,回來給母親請安,正碰上沈鳶, 瞧見那小病秧子溫聲細語,連那水鄉的調子都勾出來了一點。
侯夫人問他怎的就病著跑了出去, 憂心他這兩天病養得如何了。
沈鳶在他母親面前,慣常是斯文俊秀的貴公子模樣,溫聲說:“這幾日已大好了,連嗓子都不疼了。”
又說:“我以為病得不重,便想出去轉轉、透口氣,回來得晚了,才撞上這事兒——下回再不叫姨母擔心了。”
端的是乖巧熨帖。
連衛瓚都快要聽得信了。
果然見侯夫人目光都要化成水了,叮囑他道:“下回可別這樣了,侯爺說你和瓚兒都不能回來,須得在那無人照管的地方住著, 我一想著, 就實在是睡不著覺。”
又想起什么, 對侍女說:“前兒定做的那玉佩, 拿來給公子試一試,還有水色的那條抹額,也一并取過來看看顏色。”
沈鳶分明是高興的, 眼睛一個勁兒往侍女那張望,卻又故作一本正經的樣子,說:“這些東西都是夠得,姨母不必費心。”
這點小心思藏得不深,故意漏出些樣子來,屋里人見了都笑。
倒是侍女俏皮,在他頭上插了一只女子的步搖,哄著侯夫人來看好不好看。
侯夫人一瞧,便笑了起來,道:“你們這些丫頭,簡直反了天了。”
沈鳶一怔,也只是微微紅了耳根,卻是笑了笑,不伸手去摘。
只溫聲說:“姨母覺得好看,便是好看。”
蝴蝶金翅翠玉珠,襯著他紅玉似的耳垂眼尾,煞是動人。
侯夫人拍那丫頭:“快取下來,只會欺負折春脾氣好。”
衛瓚也不進門兒,就在門口看了半天熱鬧。
不知怎的,竟有點兒好笑。
這小病秧子裝模作樣跟他周旋了兩天就原形畢露,在他母親面前倒是要多乖有多乖,對那些個小丫頭也溫文爾雅的,就在他這兒死硬。
這小病秧子脾氣好個屁,不過是會裝罷了。
昨兒還拿杯子砸他來著。
果然,他一撩衣擺跨進房門,便見那小病秧子收斂了臉上的笑意,又做那矜持有禮的淡淡少爺神色,還起身將位置讓他。
——合著就演他一個
衛瓚卻偏偏往沈鳶下首一坐。
沈鳶眉目淡淡,也不開口,就立在那兒。
侯夫人見這樣,便知道是他們又吵著架了,笑說:“坐著坐著,一家人都還講究什么。”
“又怎的了,你倆這才好了幾日,又鬧別扭了。”
“沒有。”
“沒有。”
兩人開口撞了個異口同聲。
沈鳶只抿了抿唇坐下。
侯夫人嗔怪衛瓚:“你當然說沒有。”
沈鳶娓娓道來,綿里藏針:“是真的沒有,往常是年少不知事,如今折春長大知恩了,怎么好意思同小侯爺相爭呢。”衛瓚一唱一和,暗藏機鋒:“嗯,我倆晚上都擠一張床來著,親兄弟也就這么回事兒。”
沈鳶四平八穩。
衛瓚肆無忌憚。
偏偏就是肩并肩在那坐著,叫別人難受。
侯夫人看著他倆笑,說:“算了,我可不管你倆的這些事兒。”
又問他:“今兒去宮里頭怎樣了。”
侯夫人這般一問,那小病秧子的耳朵也豎了起來。
衛瓚道:“沒怎么樣,鬧出謀逆來,還指著圣上欣喜若狂么。”
侯夫人瞪了他一眼。
衛瓚才笑著說:“就是問了問我差事,又考了考學問,留我吃了頓飯,這才晚了些。讓我后頭跟著金雀衛繼續辦差,說是后頭還有好些事等著查,到時候一并論功行賞。”
衛瓚頓了頓,卻忽得道:“圣上還問起折春了。”
那小病秧子便驟然看了過來。
他便笑說:“應當是梁侍衛將連云陣的事兒同圣上說了。”
“圣上說……”
沈鳶抿緊了嘴唇,腰也不自覺地直了起來。
他說:“說什么我忘了。”
沈鳶:……
侯夫人嗔他一眼,說:“你快說,少欺負你沈哥哥。”
沈鳶聞聽這一聲“沈哥哥”,便忍不住輕輕咳嗽了一聲。
估計也是意識到這個稱呼的傳承從何而來。
衛瓚便笑了笑,說:“圣上說連云陣破得好,沈家子大有可為,著人將宮中兵法藏書挑選抄錄送來,教他繼續勤學不輟。”
“估計晚些時候,賞賜就要送到松風院了。”
他說一句,沈鳶臉上的笑意大一分,再說一句,再大一分。
說到后頭,那春風得意的柔軟笑意,幾乎要從眉梢眼角里沁出來,最終咳嗽了一聲,撇過頭去不看他。
指尖卻又磨蹭著座椅扶手,蠢蠢欲動,似是想問他什么。
侯夫人見他倆這樣,便笑說:“請過安了便早點兒回去罷,我一會兒還有管事來。”
“你倆有什么話,私底下說去。”
他倆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暖氣襲人。
沈鳶正是春風得意時,眉目舒朗,走起步來都輕快瀟灑。
只是那步搖忘了拔,翡翠珠子一步一晃,蝴蝶的金翅也跟著顫,他總控制不住自己盯著看,又不大想提醒沈鳶。
——也不許周圍人提醒。
衛瓚問:“身子已好利索了?”
沈鳶“嗯”了一聲。
隔了一會兒,沒問他嘉佑帝的夸贊,卻將左右人都支開,壓低了聲問他:“安王如何?”
衛瓚道:“今兒進宮還瞧見他了。”
又說:“被拔去了多年的死士,盯著我瞧了好久,也不知心疼不心疼。”
沈鳶微微皺起眉,輕聲說道:“無人懷疑他?”
衛瓚便懶洋洋笑了一聲:“興許有,但也沒人敢提出來。畢竟有太多比他更可疑的人選。”
“再者,安王本是先帝嫡長子,因國難赴辛為質,足足十余載歸來,算得上是有功之人。如今還一心修道,沒有鐵證,尋常人不敢動他。”
“連圣上今兒也是,提也沒提他。”
“因國為質,”沈鳶皺著眉喃喃,“怎的就變了呢?”
衛瓚說:“人心都會變。”
他低笑了一聲說:“既有因恨生愛,焉知就沒有因愛生恨。”
他也曾不信人心變遷,后來見過了自己猙獰丑陋、不可理喻的一面,才知道話不該說的太死。
而安王去國十余年,變成什么樣子都是有可能的。
先帝時期的大祁重文輕武、風雨飄搖。
北有草原擄掠,臨有辛人壓境。
昔日靖安侯回憶時,時常感慨年少時為將,時時憋屈,處處受人冷眼。
滿朝上下,找不出幾個能擔將任的人,除了當年那個沈呆子,飽讀詩書放著文官不做,卻偏偏要跑去軍營受苦。
便是這般形勢,之后才有衛韜云鎮守北方、分身乏術。
才有大軍退讓七城至康寧,沈玉堇夫婦康寧死守三月。
邊境退至康寧城后,辛人屢攻不下,終于提出愿意和談。只是提出要送出質子,并且要本該繼承皇位的嫡長子,當時的嫡長子便是安王。
多年前,安王負安寧祈愿而去。
多年后,勾結辛人兵馬,奪皇位,肆虐而歸。
安王內憂外患,為坐穩皇位,只得一直求助于辛人。
那是大祁至暗的幾年,辛人狂蕩,在大祁國境肆無忌憚,年年糧食銀錢一車一車送去,掏空了十余年的積累。
以至于后來的每一場仗,都是從百姓口中奪食打的。
若退,民無尊嚴,國無前程。
若進,卻是前有血淚,后有饑荒。
衛瓚這輩子都不想再打這樣的仗。
沈鳶垂眸問他:“李文嬰難道審不出來么?”
他搖了搖頭,道:“李文嬰已瘋了。”
“前幾日審的時候是不愿開口,如今卻是瘋瘋癲癲。金雀衛將他兒子拿到眼前來威脅,他卻發了狂,險些將他兒子親手掐死。”
“如此舉止,無論是真瘋假瘋,只怕都不能供出安王來了。”
衛瓚其實也做好了準備。
安王并不是能輕松就扳倒的一座大山。
如今這次,先撕了安王的底牌,已是好勢頭了。
沈鳶擰起眉來,半晌說:“他既然是這般手段行徑,你摻和進這些事里頭,便要小心。”
“你如今風頭正盛,沒準兒會對你下手。”
衛瓚抿了抿嘴唇笑說:“還好,我這次也是奉命辦事,衛錦程那次雖然有人見著了,他們卻也不知我的目的。”
“如今死士一事就夠他們焦頭爛額的了,未必愿意再生是非。”
他既光明正大,又隱匿于黑暗之中,危險總是有,卻不必拿來嚇唬這小病秧子。
本來心思就夠多的,國子學那點兒書都夠他折騰得天翻地覆,何苦再為他操心來著。
沈鳶“嗯”了一聲。
衛瓚咳嗽了一聲,說:“擔心我啊?”
沈鳶說:“又發癲。”
他說:“擔心我又不丟人。”
沈鳶淡淡抬眸看他:“那我確實有些擔心你。”
他一怔,不想沈鳶竟這樣直白,尚未來得及欣喜。
卻聽沈鳶說:“小侯爺,我今兒去了國子學,先生問起你,我說你打了兩天的雙陸,還讓我跟著你一起打。”
衛瓚:“……什么?”
沈鳶說:“你還背地里說博士講學問講得淺。”
“將功課都扔進水里去了,回來謊稱是丟了。”
他噎住了。
幾乎能想到,這幾件事故意連起來說,學里那迂腐博士會讓沈鳶挑唆得何其惱怒了。
沈鳶垂眸,聲音越發溫柔親切,說:
“博士讓你將功課抄上百遍,錯一個字加一遍,若不抄,管你是抓了死士刺客還是什么別的,他都要去找姨父談談,就是鬧到圣上面前去,你也得認這個罰。”
“你若說擔心,我倒是擔心小侯爺的屁股,這次過后還能否健在。”
他說:“沈鳶,你……”
沈鳶卻仰著頭,冷笑道:“小侯爺是該多讀些圣賢書,清醒清醒。省得周公之禮學得那樣精深,卻對我一個男人胡言亂語,又親又抱。”
說話間,那步搖上翠珠都顫顫巍巍地在晃。
眉目間的嘲笑好不得意。
衛瓚讓這小病秧子給說樂了。
感情這些日子的事兒,他都死死記著,等著一次給他連本帶利收回來。
衛瓚抬起手來。
沈鳶面色一緊,以為他要做什么,下意識想退,卻又不退。
他卻光明正大地,狠狠地撥了一下那步搖下的翠珠。
見病秧子仿佛受了辱似的,墨玉似的眸子抬起看他,怒目而視。
那幾顆翠珠晃蕩著。
打過通紅的耳畔,好似環佩叮當。
他笑說:“沈折春,我算是看出來了。”
“你就是個毒夫。”
又妒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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