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衛瓚知道自己重生以前的記憶出現了一些問題。
這是他與沈鳶日漸親近之后,才慢慢發現的。
尤其是他能想起來,沈鳶在他營中帶了一段時間的兵。卻想不起來,沈鳶在自己軍營中生活的細節,也想不起來,他那時與沈鳶是否親近。
尤其是關于沈鳶的一些大事,他只能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若不細去想,便不會想起具體的細節。
如今被唐南星的話一刺激,卻是忽得涌出了許多記憶,連帶著陌生的情緒,一股腦地涌了上來。
那是沈鳶離開了軍營之后的事情。
他們似乎是吵了一架,因為沈鳶的身體緣故,他不愿沈鳶一直涉險,叫沈鳶回京。
恰好那時有一個調回京城的機會,沈鳶雖不愿意,還是回去了,之后往來偶有信件,衛瓚卻總記不清內容,只知道沈鳶仿佛仍是跟他賭著幾分氣。
那時衛瓚暗自在軍中提拔和考校著能用的人,想方設法擠上更高的位置。
那段時間沈鳶遠在京中,卻幫了他許多。
調配糧食,補給運輸,甚至李文嬰也是他們兩個合謀除去的,不久他便聽說,他的大伯父衛錦程在京中得罪了天子寵臣,流放至他附近。
衛瓚怔了怔,追問傳訊官:“是哪位寵臣?”
傳訊官左右看看,意味深長道:“自然是沈折春,沈大人。”
傳訊官素來敬重衛家人,見并無旁人在場,便提醒他:“京城人人皆道,沈折春此人氣量狹窄、忘恩負義,蒙了靖安侯府大恩,卻視衛將軍如眼中釘,連帶著衛錦程也不放過……將軍還是不要得罪他為好。”
話語間不無輕蔑,只笑說:“也不知是哪兒讓圣上看中了,就這么一步登天了,為了他,連李文嬰都斬了。那還是有從龍之功的,朝中如今誰都不敢觸他霉頭。”
“衛將軍還是小心些好。”
沈鳶若真是忘恩負義,還救他做什么。
不過是自污名聲,省得旁人將他們兩個看作一伙。他們越是対立,彼此便越是安全。
他寫信去問。
只得了“無事”兩個字。
他心里頭清楚,可卻不知為什么,總覺得酸澀和憂懼。
期間,他終于拿到了原本在李文嬰的兵符,做了名正言順的大將軍。
頭一次回京述職的時候,沈鳶親自來接的他。
彼時沈鳶是天子近臣,車駕奢華,左右皆是內廷宦官,沈鳶被安置在車中,層層疊疊的錦緞將他與外界隔絕,一個宦官挑起簾,沈鳶便淡淡地瞧他,隔了十余步便停了。
他不下馬。
沈鳶也不曾下車。
沈鳶悠悠喊了一聲:“衛將軍。”
他說:“沈大人。”
隔著好長一段路,他想,沈鳶氣色好了許多。
這小病秧子好勝又嬌弱。給他尊重不夠,還得填他的野心,給他足夠施展的土壤,才能漸漸養出活氣兒。
邊疆混亂,他剛剛掌權,連自己握緊軍隊都難,更是護不住沈鳶。
他如今養不活這小病秧子,留在京里也許是好的。
沈鳶的車駕在前,他的馬在后。
這般一步一步走過長街時,再經過國子學,附近街上的糖水鋪子少了許多,不復從前熱鬧。
他有一閃而過的念頭,想起他曾見沈鳶年少時,面兒上總是穩重,卻總在糖水鋪子門前眼巴巴地瞧,再被他的侍女兇巴巴地拽走,怕他吃壞了肚子。
只是連這樣的回憶也不是很多,他們在國子學的交集少之又少,總是互相敵視更多。想著想著,便叫人去買了一碗,想著等走時給他。
那日宮中設宴款待,他瞧見沈鳶一路如分花拂柳,卻是坐在離上首最近的位置,眸低低垂著。
安王說了句什么,沈鳶怔了一怔,卻抿著唇笑了,道:“謝圣上關懷。”
那是一場私宴。
他中途去凈手,回來時經過屏風,聽見安王的聲音和藹如長輩:“朕聽你平日所說,還以為衛將軍是何其三頭六臂的人物,如今深談,卻不覺得你遜于他,何必自輕?”
沈鳶笑道:“是臣素日心窄。”
安王笑了一聲,道:“人皆有貪婪善妒之心,這世間獨你如此,卻不惹人生厭。”
“折春,朕早與你說過,見了你,便覺著與朕年少時何其相似。”
沈鳶說:“臣怎能與圣上相較。”
安王卻笑了笑,說:“怎的不能?”
說話間,似乎瞧見沈鳶桌上的杏仁茶已吃光了,安王便問:“沈卿嗜甜?”
他聽見沈鳶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也沒有很喜歡。”
安王與宮人道:“再拿一碗杏仁茶來。”
衛瓚腳步頓了頓,見身側宮人已眼神催促。
他便垂眸繼續走了。
那日宮宴結束,是沈鳶送他出門去的,他本該対沈鳶說,若是他已不愿復仇了,便算了。
沈鳶救了他一條命,還了侯府李文嬰一條命,衛錦程一條命。
縱是侯府有天大的恩情,也已經夠了。沈鳶為靖安侯府填進去的已太多了。
后頭的路,他自己走就是了。
可開了口,又不敢說,怕這樣一說,沈鳶與他之間的聯系,便徹底斷了。
只是問他:“你過得好么?”
沈鳶頓了頓,眉宇間幾分驕色,說:“好得很。”
他便信了,沒見著沈鳶目光下淡淡的隱憂。
走了好長一段路出去,他見沈鳶說:“就送到這兒罷,我后頭還有事。”
——他們之間往來,也不宜太頻繁。
他說了聲好。
走出好長一段路,聽見沈鳶遠遠喊了他一聲:“衛瓚。”
他扭過頭去,卻恰好有宮人路過。
沈鳶沉默了片刻,笑了笑:“無事。”
可后來回了邊疆,再想那一聲,卻總叫他心悸。
總是無端端想,沈鳶獨自在京城,身側已無人了。
……
那時他沒想到的是,安王対沈鳶的厭倦如此之快,他迅速地拋棄了沈鳶,甚至從欣賞轉變為了一種厭惡。
起初衛瓚以為是安王發現了沈鳶與他的聯系。
幾次三番派人去查,卻發覺并非如此。
安王并不是懷疑沈鳶復仇、也并不是懷疑沈鳶另有居心,而是似乎單純地憎惡沈鳶。
無人知道,沈折春為何一夜被厭棄。
衛瓚無詔令不能反京,便只能通過書信和探子去搜集沈鳶的消息,卻是一日比一日心驚。
沈鳶受了三次貶黜,幾度申飭,言辭之重堪稱侮辱,安王卻偏偏就是不肯將沈鳶調出京城。
一夜之間,沈鳶仿佛做什么都是錯的,做什么都會被挑出刺兒來。
比透明人還要糟糕。
沈鳶昔日越是風光,如今便越是可笑。
他捏著信紙問探子:“無人替他說話?”
探子低頭道:“沈大人根基太淺,當初又是破格拔擢……在朝中還來不及扎根。”
“況且,那些能做出實績的位置,沈大人一個也沒坐過。每有提案,也都令他人接手……如今只有軍事上的后勤,是沈大人求了許久,才能親手督辦的。”
可這事兒上的功勞,眼下只有他們這些在外行軍打仗的人看得見,只有穿盔甲、吃糧草的人看得見。
甚至朝中多少人,連帶著之前的李文嬰,都是從軍備上頭撈油水的。
如今哪有人會為沈鳶出頭。
衛瓚閉上眼睛。
半晌說不出話來。
沈鳶的處境實在太差了,他是嘉佑帝最后一科的狀元,在當年就被侯府牽連,以至于同年榜之間毫無來往,自然就在朝中沒有派系。
至于親友……
沈鳶無父無母,沈家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了。
與衛瓚対立的那一刻,又把対靖安侯府尚有余情的人推到了対立面。
如今安王怎樣捧起他,怎樣摔下他,都毫無顧忌。
——這是故意的。
從一開始,安王就知道,怎么能將沈鳶拿捏在手中。
擺弄得團團轉,再摔得粉身碎骨。
他沉默了片刻,便要起身去寫折子,道:“我去將他要來。”
探子卻說:“沈大人叮囑過……讓您不可去調他。”
“而且,也調不來。”
那小病秧子的原話是。
“我想了好些法子,都不能成,可見他是不打算放我了。”
“你讓衛瓚不要白費心思,沒得將他也牽連進來,他計劃了這好些年,若是在我這事兒上漏了跡,便太冤了。”
“是我自己蠢得透頂,真以為自己有什么能耐。”
他聽這話時便知道不好了。
寫了幾封信去,沈鳶都沒有回。
再后來聽說,沈鳶當眾受了廷杖。
只因有人彈劾他媚上欺下,沈鳶并不肯認,當眾與人対質。
安王便道:“若真如此,為何無人為你說話。”
又幾分和藹道,何況沈卿,真不曾媚上?
這話一出,眾人皆嘩然。
沈鳶還能如何辯駁,憑他將“不曾”兩個字,在廷杖下嚼得爛了,也沒人肯信。
九五之尊,何必誣他?
沈鳶顏色本就出眾,加上先頭安王種種行徑,各種艷色露骨的傳聞便是滿天飛。
人皆傳聞,是沈鳶以色侍君,卻弄巧成拙遭了厭惡,被玩膩了才扔了的。
與這些傳聞來的,是沈鳶唯一的一封回信。
他展開時,手都是抖的。
卻是一字也無,只有一張白紙。
清清白白,無人可說。
他收到那夜,便立時啟程,冒著天大的風險悄悄回了京城。領兵之將擅自歸京,形同謀反。可他那時也顧不得什么了,他慌了,也怕了,他總覺著,沈鳶可能要消失了。
他去了沈鳶家中。
所謂的天子近臣,連宅邸都不曾換,仍是那樸素僻遠的小院,他曾住過的舊宅。
可沈鳶不肯見他。
他在沈鳶院中枯坐了一整夜,卻是照霜出來,対他輕聲說。
“小侯爺走吧。”
“公子說,不見你,便還能忍,若見了,他便忍不住了。”
他啞著聲音說,讓我見他一面吧。
照霜第一次責怪似的看了他一眼。
許久才說:“見了又怎樣呢?”
“公子如今唯一慶幸的,便是廷杖那日,你不在京中,沒見著他……”
當眾受辱。
這話照霜不敢說。
他也不敢想,沈鳶當時有多痛苦。
照霜低聲說:“小侯爺,算是我求你了,走吧。”
“公子如今與幾年前不同,已受不住什么了。”
他恍恍惚惚瞧見院里,曾種著芭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想起自己曾在這兒將沈鳶那一株芭蕉連根拔起,対沈鳶說,這芭蕉如你,見之生厭。
便忽得明白。
——他之于沈鳶,從來都不是安慰。
一切都太晚了。
在最一開始就錯了。
……
衛瓚從那一日開始,便生出了一些急迫來。
急著與朝中的大臣聯絡,急著從邊疆往京城滲透,急著想要維護沈鳶一二。
再快一點也好。
哪怕只快一點,他就能把沈鳶,從京城里救出來。
他那時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幸運的,有舊日衛家在京城的聲望在,過了皇位更迭最緊張的那段時間,便依然有許多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愿意幫助他一二。
哪怕他們自身的處境也算不得很好。
他有些明白,沈鳶為何會這樣恨自己了。
……可衛瓚還是慢了一步。
哪怕衛瓚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幸運都給沈鳶,也沒辦法救回他來。
那年冬日,因安王忌憚,他被調離辛祁兩國的邊境,改鎮守北方,以御匈人秋冬劫掠。
辛趁機發兵,再一次攻來。
安王與朝中近臣商議了一夜,決意放棄康寧城,退守至辰關一帶。
他聽到這消息時,便知道一定會出事。
沈鳶不可能放棄康寧城。
——沈玉堇夫婦當年死守三月,才保下的康寧城。
沈鳶為了這座城失去了父母,變了性情,一步一步走到了現在,一無所有。
更何況,安王如今親信,根本不顧百姓死活。
沈鳶在宮外跪了整整三天。
人來人往,安王不令人攔他,也沒有人攔他。
沈鳶在朝中的名聲已糟透了,哪怕同樣不欲退讓康寧城的人,也不屑提起他。
真提起了,也只覺得他是當年沈家夫婦的恥辱,反倒更覺得可恨。
若不是他,在朝中提起沈家夫婦,只怕還能保住康寧城,如今再提起沈家夫婦,眾人想到他在外頭跪著,只覺得可笑荒唐。
朝中一日一日地爭執。
最終還是將康寧城棄了。
朝臣有喜有怒,一個個踏過沈鳶身側,有經過他的,想起沈家夫婦,又想起他,越發恨得狠了,踢了他一腳。
沈鳶要許久才能爬起來。
隔了一會兒,復又直立跪在那兒。
隔了許久,一雙玉底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頭時倉皇萬分。
安王自上而下,靜靜地看他,半晌,笑了一聲。
眼底這時,才出現了一抹徹骨的惡意。
“沈卿想救康寧城?”
沈鳶的額頭貼在粗糙的青石磚,喃喃說:“求您。”
他閉上眼睛時,已沒有眼淚了。
沈鳶只喃喃說:“康寧城能守,真的能守。”
他曾讀了千百冊兵書。
最想改變的就是康寧城那一夜,想挽回他的父母。
如今什么都回不來了,也只有那一座城,那城里的人,是用他父母換回來的。
是那一天,他目送著的小船,駛向的地方。
他說:“臣可以立生死狀,只要五千兵馬,帶上糧草,康寧城能守……”
安王溫聲說:“沈卿無寸功在身,只一張嘴,便要五千將士送命么?”
“昔日沈卿做軍中幕僚,害死了多少人,怎的不長記性呢?”
“縱朕愿意應你,這朝中的大臣,哪有一個敢信你呢?”
沈鳶像是一個死人一樣,伏在那處。
又重重地磕了幾次頭。
喃喃道:“請圣上開恩。”
安王終是笑了一聲。
矮下身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像撫摸一只寵物。
沈鳶連閃躲一下都不曾。
卻是安王在他耳側輕聲說。
“既如此想去,沈卿便自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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