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
康寧城之戰(zhàn)的前兩日最為慘烈。
辛人看中了這霧氣朦朧,適宜隱蔽,守城方猝然受襲,局勢判斷不準(zhǔn),便狂攻猛進,意欲一口氣將城拿下。
便見如螞蟻般攀上城來,一處城門尚未穩(wěn)住,另一處城門又吹起撕心裂肺的號角聲,火箭如雨,城外投石云梯連番上陣,聲聲震雷似的不休。
嬰兒泣涕,百姓閉門,唯有馬蹄聲踏過城磚。
知雪和林大夫都已去幫忙包扎傷病,城上不斷有傷者被抬下,沈鳶只一抬眸的功夫,便見著一個士卒身中數(shù)刃,抱緊兩個敵人,嘶吼一聲,從城上墜落。
連隕落聲音都不曾響起。
沈鳶那一刻無比沉默,攥緊了拳,恨不能殺敵,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卻抿著唇,低下頭繼續(xù)叮囑物資調(diào)配。
他也是奔走了一天一夜不曾睡去。
只要攻城開始,沈鳶便停不下來了。
被投石砸壞的墻需要加固,士兵需要輪換休息,飯食武器都需要補充,傷亡者需要治療。
城有四門,哪處吃緊都需要調(diào)度,城中百姓需要動員。一批旗幟被火藥箭燒了,一時難做,便借了城中婦人女孩的裙擺來替代,向各門各戶借來的東西也都登記在冊,預(yù)備戰(zhàn)后償還。
無論事先做了多少準(zhǔn)備,無論城中有多少幫手,在這一刻都是不夠的。
不夠。
什么都不夠。
待天亮?xí)r,沈鳶已是聲音嘶啞,被勸著休息一會兒,卻又合不上眼睛。
只在中途休戰(zhàn)時,將將閉眼了不到一個時辰。
外頭攻城聲一起,他便又睜了眼。
扶著桌起身,卻是步伐不穩(wěn),叫照霜急急扶了一把。
照霜也隨他四處奔走,聲音也含了幾分啞,道:“公子,睡吧,連士卒都要換班休息睡覺的。”
“他們?nèi)硕鄤荼姡瑤追啺鄟砉ィ不知要打多久,你這樣撐不下去。”
沈鳶急急喘了幾聲,半晌搖了搖頭,喃喃說:“無事。”
“辛人在等著我們疲憊。”
自從荷包里取出幾粒藥丸來,嚼碎了咽下去,風(fēng)吹過衣擺,越發(fā)顯得身形單薄。
這攻城持續(xù)了整整兩天兩夜,直至辛人確認(rèn)這座城無法靠突襲拿下,自己的將士也疲憊,終于開始在外安營。
那持續(xù)了兩天不斷的投石喊殺之聲,也漸漸消失了。
天色漸漸亮了。
沈鳶下城樓時,是被照霜攙扶著下去的,一個一個死傷的士卒從城墻上被抬著、扶著下去。
好些都是百姓搭著手,一個個抬下來的,哭聲、哀聲、嘆聲不絕于耳。
沈鳶見幾個染了血的士卒押著兩個人,從遠處而來。
向他稟告時,面容隱隱含著惱怒:“沈大人,有人想要往泉水和井里投毒。”
就在昨夜戰(zhàn)時,有城中居民早早被收買,悄悄往城中水井而去,意圖趁亂投毒。
被沈鳶事先布置好的人捉了個正著。
這幾個士卒原先還遺憾不能上城樓去殺敵,這會兒抓著了這兩個人,才驚得一身冷汗,越發(fā)恨得咬牙切齒,怒道:“就為了幾十兩銀子?你們失心瘋了么?”
那兩人滾在地上磕頭求饒,一味哭說自己是受了辛人蒙騙。
沈鳶面色也漸冷。
戰(zhàn)時最不能被污染的就是水源,一旦出事,縱是再堅固的壁壘,也守不住幾日。
左右皆注視著他,等著他的發(fā)落。
沈鳶說:“殺了。”
士卒便懷著恨意抽出刀來。
這兩日兩夜有許許多多的犧牲和慘烈,沈鳶沒有半點動搖。
如他所讀之書,戰(zhàn)爭中的將領(lǐng),容不得許多情緒,喜怒哀樂皆不該由己身,才能留下更多的人。
可是他下令的那一刻。
從那雪亮的刀身上,瞧見了那日賣花的小姑娘。
當(dāng)初不愿收衛(wèi)瓚銅板的小姑娘,仍是扎著俏皮的小辮子,抱著一條鮮艷的裙,幾分懵懂地注視著這一幕。
刀光落下時。
沈鳶還是微微錯身。
擋住了小女孩的眼睛。
他不知為什么。
保家衛(wèi)國這一句話,也就是在這一刻,在這一座城,似乎有了不一樣的、更切實的重量。
他垂眸時,見那小姑娘猶猶豫豫跟他說:“我……我娘說,軍中缺裙子,我有一條裙子……”
沈鳶接著那條裙子時,發(fā)現(xiàn)是一條嶄新的裙子。
裙角繡著有些粗糙的花兒,被疊得整整齊齊,顯然是尋常小女孩壓在箱籠最底下的珍藏。
分明不是珍貴的布料。
指尖拂過時,卻覺著鮮艷至極。
他令人記下女孩所屬家戶,將這條裙子記在簿上,輕聲說:“多謝。”
天色藍蒙蒙的。
血濺在沈鳶的衣角,染上了一抹紅。
沈鳶垂眸片刻,溫聲對她說:“回家去吧,天快亮了。”
……
沈鳶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直到晌午過去,待城中略微安寧,才稍稍在城府中坐了片刻,人在緊張時嚼咽不下飯菜,他就著藥丸吃了半碗米湯,便又喊了人來。
他有百十件事情還可以做,有千百件事情還可以未雨綢繆。
衛(wèi)瓚進門時,他正令人以甕聽地下聲響,時時刻刻聽著是否有人正挖掘地道。
攻城不成,就要防著其他的招數(shù),投毒不成,最容易出現(xiàn)的就是掘地。
見衛(wèi)瓚進來的剎那,沈鳶便問:“外頭怎樣了?”
衛(wèi)瓚道:“辛人正在安營,我叫了人盯著,一旦異動,必有人來報。”
沈鳶又問:“你怎樣?”
衛(wèi)瓚說:“我無事。”
沈鳶這才微微松了一口氣,正欲起身再說什么,卻是剎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黑成一片,什么都瞧不見了。
衛(wèi)瓚登時變了面色,一手將人接著,只覺得心臟險些停跳,冷聲問他:“你多久沒睡了?”
沈鳶緩了片刻,感覺血液漸漸涌回頭頂,眼前才漸漸能見得輪廓,慢慢說:“睡了一兩個時辰。”
衛(wèi)瓚又問:“飯呢?吃了多少?”
沈鳶沒說話。
衛(wèi)瓚皺著眉,卻是罵了一句臟話,強令他將那半碗米湯喝了,半晌拿披風(fēng)將人裹了,大踏步把人往內(nèi)室一扔。
罵道:“沈折春,沒有你這般守城的,我若是辛人,就是熬也要將你熬沒了。”
沈鳶心知他說的是對的,沒說什么,閉著眼睛,卻是嘆說:“我睡不著。”
聽衛(wèi)瓚低聲說:“柳軍師,白將軍都在城中,你放心。”
沈鳶閉著眼睛,眉頭仍是緊緊皺著。
衛(wèi)瓚沉默了一會兒,拇指輕輕撫摸過他皺起的眉心,溫聲說:“折春,我替你守著城。”
那手指上還帶著些許粗糙的繭。
很奇妙的,在眉心慢慢撫過去的瞬間,沈鳶竟真的因此眉頭稍解,仿佛是信了這一句話,信了衛(wèi)瓚會替他守著。
沈鳶那股子勁兒渾渾噩噩一松,便陷入了渾噩之中。
如今因?qū)Ψ酱嬖诙残乃サ娜耍瑓s變成了他。
沈鳶這一覺也沒有睡得許久,迷迷糊糊間,啞聲喊了許多次父母,他熬了兩日都不曾有一分軟弱,卻偏偏在入眠之后濕了腮。
衛(wèi)瓚曾與他一同睡過許多個晚上,從沒見他這樣過,聽得心里頭酸澀。
好半晌出門去,囑咐人給沈鳶將參湯與藥煎上。
他忽得慶幸臨行時,母親專程給沈鳶帶上的那一車藥材,若非如此,城中哪里找得到續(xù)沈鳶性命的參。
柳軍師中間來找沈鳶,只在門口聽了兩聲,到底是不忍將人叫醒,吸了吸鼻子,便出來同衛(wèi)瓚說話。
柳軍師說:“已得了消息了,羅大人并那些侍衛(wèi),皆殉國了。”
衛(wèi)瓚縱是早有預(yù)料,也微微心下一沉。
面上神色卻沒有變,只微微點了點頭。
柳軍師問:“衛(wèi)將軍見今日攻勢如何?”
衛(wèi)瓚正在沙盤推演思忖,見他問,便沉聲道:“敵數(shù)倍于我們,且將領(lǐng)善攻。”
來人絕非一城的守軍,辛人早已變了主意,這故意拖延的許多天,都是為了悄無聲息地調(diào)集兵力攻來。
這與北疆作戰(zhàn)多少有些不同。
北疆的那些游牧民族悍勇,而辛人的將領(lǐng)多謀,精于器械和布局。
柳軍師說:“確實如此。”
“這攻城的將領(lǐng)我們認(rèn)得,名喚路鍾,昔日沈?qū)④娫跁r,便與他交過手,那時便艱難非常。”
“他擅長攻城,昔日臨近的兩城都是他拿下來的,今日這架勢你也瞧見了。”
衛(wèi)瓚暗道一聲的確如此,這各種攻城器械與士兵排布交錯,已成陣法,教人應(yīng)接不暇,應(yīng)付得很是吃力。
并且對方并非無能之輩,這兩三日攻不下,之后必然來勢會更兇猛。
這般攻城多來幾次,城中損耗會越來越大。
而從京城調(diào)集援軍、籌備糧草,都需要時間。
柳軍師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觀他的攻城之術(shù)又與先時不同,越發(fā)精妙了。”
卻忽得聽見一聲極其溫和虛弱的聲音說。
“有破綻的。”
衛(wèi)瓚循聲看去,便見那小病秧子不知何時從內(nèi)室出來了,面色仍幾分蒼白。
“我瞧了兩天,”沈鳶堅定說,“他的陣是有空隙的。”
衛(wèi)瓚沒責(zé)怪他怎的又醒了,只命人取參湯來,一手扶著沈鳶坐下。
沈鳶這一睡,聲音越發(fā)嘶啞,連吐字都帶了幾分艱難,卻說:“攻城陣也是陣,是從人的變換、人與地形的交互,改做了人與攻城器械的配合交互。”
“只要有布置,皆成陣。”
只要成陣,便沒有無敵的道理。
他在城樓目不轉(zhuǎn)睛地,一刻一刻地瞧著。
為的便是抓著那一閃即逝的破綻。
“他的攻城陣破解不只在方向,在時機。”
“你出城,見旗令行事,時候一到,便從東南方向奇襲,再令城上守軍猛攻。”
沈鳶輕緩地攥著衛(wèi)瓚的衣袖,垂眸輕聲說:“他若再攻城,我一定叫他……栽一個大跟頭。”
這是第一次。
沈鳶沒有渴求認(rèn)可,沒有渴求榮耀。
他渴求的只有這座城的安寧。
他許久不曾安眠。
那雙眼睛卻亮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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