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這擁抱并沒有能等到一刻鐘。
冷不防有人敲了敲門,沈鳶匆忙松開手,咳嗽了一聲,輕聲道:“進來。”
卻是在沈鳶門外把守著的士卒,捧著慣常的湯藥,和一籃子新鮮的瓜果進來,見衛瓚在室內,有些驚訝,卻低聲說:“藥已經煎得了,有人送了新鮮的瓜果來,公子喝了藥吃一些,壓一壓苦。”
因為事先準備充足,城中其實并不缺糧食,但新鮮的水果,便只能是城中居民家來的了。
沈鳶怔了怔,小聲說:“不是說了不收么?”
士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兩聲,說:“這群人現在已學機靈了,都偷偷放下就跑,好些人打掩護,我們也抓不到人。”
“都是檢查過的,我們拿去井水里鎮了鎮,一番好意,公子就吃了吧。”
“這夏日太燥,城里沒什么好東西,吃些瓜果,也能降降火氣。”
沈鳶輕輕點了點頭。
那士卒又從懷里摸出一雙細布的夏鞋來。
士卒說:“這是我娘給您做的,說見您的鞋子不大合適,問了知雪姑娘尺寸,連夜給您納的。”
“您若不收,也沒人穿,便收了吧。”
京中公子夏日炎熱時好穿屐,可如今城中戰事頻繁,時有箭鏃碎石,裸足穿屐容易受傷。
沈鳶帶來的鞋子又有些厚重。
這樣心細如發的事情,竟也有人能注意到。
沈鳶猶豫了一下,接著了,便垂眸說:“那……你替我道一聲謝。”
那士卒面露喜色:“不謝不謝,小公子喝藥,我先出去了。”
衛瓚拿著那雙細布鞋瞧了瞧,手工扎實,顏色素淡,實在是一眼就能瞧出其中的用心。
他問:“每日都有人送這些東西來?”
沈鳶“嗯”了一聲。
衛瓚便翹了翹唇角。
他或許弄清楚了,是什么讓這小病秧子一天一天地蛻變。
沈鳶坐在桌邊將藥喝了,那衣擺下光潔白皙的小腿也規規矩矩并著。
卻冷不防被攥住了腳踝。
他一低頭,見衛瓚正單膝著地,脫去他腳上的屐,將那輕便的鞋為他穿上。
有掌心的繭蹭過細膩的足心。
沈鳶不自覺蜷縮了一下,卻沒有收回去,自上而下俯視,只見那小侯爺高高束起的發一晃一晃,那沙場握槍染血的一雙手,卻偏偏低著頭攥著他的足。
便是擱下了藥碗,連瓜果都忘了吃。
許久不曾觸碰過,便連這樣的觸碰都覺得驚心。
待兩只鞋子都套上了,沈鳶已是面上發熱。
衛瓚低聲說:“我見著剛剛好。”
沈鳶低頭看他,半晌才說:“衛瓚,你別跟他們合伙兒慣著我。”
衛瓚挑了挑眉。
沈鳶輕笑了一聲,說:“我這人福薄,沒受過偏愛,容易得意忘形。”
他在這座城里得到了太多。
他人的尊敬。親友的疼愛。
父母遺留下來的饋贈。
每一件,都叫他變得與平日不同。
而一同變了的,還有他對衛瓚的情誼。
沈鳶抬膝踢了剛穿上的鞋,輕輕踏在衛瓚的心口,一路慢慢向下,玩笑似的磨蹭著,親昵著,果然踩著了他想象中炙熱的東西。
如延續了之前那個擁抱,卻是一觸即離。
分明隔了一段距離,卻是耳根微紅,幾分柔和的低語。
“我若被人愛得多了,便沒什么敬畏。”
“只覺著……你也沒有我想得那樣厲害。”
那高高在上的、從他理想中走出來的小侯爺。
竟如他一樣平庸,七情六欲、雜念叢生。
可也離他前所未有的近。
近得觸手可及。
……
路鍾的殊死一搏,很快就到來了。
辛人被燒了糧食,已是斷了退路。之后衛瓚又幾次夜襲,攪得不得安寢,甚至特意埋伏截了他們的后續糧道,辛人更是士氣大消。
路鍾在帳中坐立不安,不知怎的,依稀想得那從前一對夫婦來了。
當年他也是攻城至此處。
一路拿下迅陽城,拿下那本應最難拿下的鳳鳴關,本以為會一路凱歌,打進祁的京城,打進皇宮里去。
祁人如羊,只有滿朝吟風弄月的文人,除了一個異類靖安侯,哪還有什么名將。
而那沈家夫婦,也生得與羊一般貌美溫順,他本不曾將這寂寂無聞的人放在眼中。
可鳳鳴關是天賜的關。
而那沈家夫婦,便是人力所為的天塹。
沈玉堇死在他的利箭下,他那時挽得開最重的弓,將那不善殺伐、卻穩重如山的儒將射殺在弓弩下。
那一夜康寧城遍飄白幡,遍地哀聲。
他以為康寧城無主必然虛弱,帶人猛攻,卻不想吃了更大的苦頭。
他那時以為是沈玉堇詐死。
不想接下來鎮守康寧城的,都是那沈夫人蕭寶意。
蕭寶意不如沈玉堇持重,卻比沈玉堇更為機敏狡詐,幾度起起伏伏、虛虛實實,將辛人牢牢地擋在了門外,直至他退兵,都不知曉那沈家夫婦已死。
他那時以為,沈家夫婦的死便是盡頭。
可偏偏又來了一個沈鳶,來了一個衛瓚。
他幾度見著那城墻上的小公子,都會想到他見過的祁人。
想到那死在三皇子手中的質子盛愔,他帶著林大夫前去時,那案上還有字跡歪歪扭扭的,思鄉的詩,染了點點的血跡。
三皇子驚慌喊他:“舅舅,他不肯求饒,我不慎將他殺了。”
路鍾說:“他是一國太子,怎么可能向你求饒。”
三皇子憤憤說:“他已到了辛,還算什么太子。”
路鍾拿起那詩看了片刻,字跡比之幼童都不如,卻那樣固執。
半晌說:“罷了,死了便死了,來日歸國了也是禍患。”
他年紀大了,可唯獨這些過去的事情,記得很清楚。
忽有副將走進帳子來,低聲道:“將軍,宮里已下了死命令,只許進,不許退,迅速拿下康寧城。”
“三殿下剛去,這會兒有人正急著拿咱們的錯處,咱們不能敗。”
路鍾閉了閉眼睛,半晌睜眼:“傳我的令,將余下的糧食分發,讓將士們吃一頓飽飯。”
“這是最后一頓飯,若明日能入得城內,允諸將士劫掠燒殺三日,軍規廢止。”
次日。
攻城聲響如擂鼓,辛人士兵如紅了眼的螞蟥。恨不得要順著云梯攀爬而上,將這座城啃噬殆盡。
可不知為什么,這城就像是鐵桶一般,怎么也拿不下。
時間越久,路鍾越是心驚。
他心里頭知道,若是康寧城撐過了這一波,便再無可能拿下了。
他不斷調整著攻城之陣。
而那城墻上的沈鳶,卻也死死盯著他。
他一動,那沈鳶便跟著動。
幾番對局斗陣,皆不能勝,反倒露出了越來越多的空檔。
就在此時,他聽得城上有人高呼:“援軍來了——”
“援軍來了——”
路鍾本不相信,哪知真從康寧城后方來了滾滾煙塵,連帶著鋪天蓋地的馬蹄之聲,辛人頓時大亂。
叫他自己也心慌意亂。
副將低聲問他:“將軍,怎么辦?他們似乎真有援軍!”
路鍾還來不及說什么。
便見著那康寧城中頭一次傾巢而出。
大量的士兵蜂擁而出,仿佛急不可耐要大殺一氣,為首的,正是這些天在辛人心目中猶如鬼神的衛小侯爺。
原本就吃了好多天苦頭的辛人士兵,在財與命之間,到底是選擇了軟弱,竟紛紛避讓向后。
士氣已潰。
路鍾頭上已冒出了密密的汗水,眼神近乎惡毒,卻死死盯著城墻上,說:“取我的弓來。”
這是一把極重的弓,尋常弓斷沒有這樣遠的射程,能射到城樓之上。
他這些年年紀越來越大,已數年不曾拉開,如今將弦再一次一寸一寸拉滿,肌肉一寸一寸繃緊。
殘陽如血。
那箭尖直指城墻上的少年。
恍惚間見著了舊人的影子。
他能射殺他,便能射殺他的孩子,無論援軍是真是假,只有沈鳶死了,這城才有奪取的可能性。
可就在他將弓挽滿的剎那,卻忽得有一把劍橫飛而來。
斬斷了他的弓弦。
弓裂弦斷,他的手鮮血直流。
那劍刃雪一樣的鋒利,劍柄上“寶意”二字,卻是那樣的刺眼。
那是傳承自蕭寶意的劍。
他扭過頭去,卻是有一股伏兵自側面橫殺而來,為首一勁裝少女,手中長劍脫手,卻是死死地、懷著冷恨注視著他。
少女冷面寒霜,接過身側人的劍,指著向前,大喝了一聲:“殺。”
伏兵便沖殺而來。
一片混亂中,折旗斬將,辛人潰散。
路鍾的人頭滾落。
最后一眼瞧見的。
是照霜拾起那把劍,眼底大仇得報的快意與懷念。
……
夕陽徹底落下了山丘,一切歸于夜色和寂靜。
衛瓚帶兵疾馳至近前時,辛人已潰散得差不許多了,那身后所謂的援軍,也不過是故意向后頭城池借來的數千城府兵,只做一做聲勢罷了。
先頭辛人強勢時,這些人來了也是無用,如今辛人已被多次以少勝多,殺得怕了,如驚弓之鳥,便當真以為是大批人馬襲來。
衛瓚馳馬前來,見路鍾已死,又見照霜靜靜擦拭劍上的血漬,便笑道:“照霜姑娘當記首功。”
照霜面無表情看他一眼,道:“將軍謬贊了。”
身側將領見二人氣氛緊繃,便笑道:“此番大勝,不妨回城去吧。”
衛瓚卻忽得慢悠悠說:“你們先回去吧。”
眾人皆是一怔。
衛瓚卻眼底閃過一道利光:“這附近有一個鳳鳴關。”
鳳鳴關曾是祁的關隘,是一路被路鍾打下來的。
路鍾這攻城的兵,一時調轉不及,多半是從鳳鳴關帶出來的守軍。
如今這些士兵紛紛逃散,逃兵當斬,必不敢回去。
這會兒只怕鳳鳴關空虛,并無精兵良將。
縱有殘兵,人心惶惶,那便更好拿下。
沈鳶是極好的守城之將。
衛瓚卻是一把最鋒利不過的槍,最擅長看到的,便是敵人脆弱的那一刻。
照霜顯然也意識到了什么,壓低了聲音問:“你要去?”
衛瓚說:“往后可再難找到這樣好的時機了。”
待祁大軍一壓境,辛人也必定會再調集精兵,兩相對峙。
那時鳳鳴關憑借天險地利,就會成為真正的銅墻鐵壁,再想拿回鳳鳴關,不說是絕無可能,也不知要填進多少將士的性命去。
他目光一凌,便勒馬往鳳鳴關的方向掉頭。
他身后的精兵也紛紛隨他。
他對照霜道:“你回去告訴你家公子。”
“我今日大勝,立刻便返了城。”
“叫他……在城中大肆慶功,飲酒作樂,張燈結彩十日,慶此番守城大勝。”
“能多熱鬧,便多熱鬧,好向京城昭示此番功勞。”
照霜顯然是沈鳶教出來的人,立馬拱手道:“是。”
衛瓚卻是幾分笑意。
當著照霜的面兒,回望了城樓上一眼,有意壓低了聲音說:
“——你順道問問他。”
“若我此次勝了。”
“他要賞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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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照霜(面無表情):讓我先賞他兩個大比兜。
知雪(抱著腰往回拉):冷靜!冷靜!公子喜歡他啊啊啊!
戰爭內容應該差不多結束啦!
之后就是甜甜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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