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章
五更天剛至,皇宮便蘇醒了。
宮人們挑著燈籠準備著,四處穿梭,忙而不亂。
安平已經被伺候著起身,兩排宮女奉著服飾頭飾分列在側聽候調遣。另有幾名宮人伺候著她梳洗打扮,描眉畫唇,修飾容顏。
繡著龍鳳紋樣的鮮艷喜服穿在了里面,外面罩上厚重的禮服。莊重的纁紅色,領口、袖口和腰帶紋著玄黑龍紋。肩側至臂彎處另有水紅伴黑的絲線織繡鳳紋。玄,黑中揚赤,象征蒼天;纁,黃里并赤,以示大地。發髻高盤頭頂,未戴鳳冠,仍舊佩戴了帝王冠冕。這一身裝束,軟硬皆含,極盡其能地彰顯著大梁第一位女帝的嬌媚與威嚴。
一直忙到天亮,總算是準備好了。安平只是安靜地坐著,仿佛是個局外人,只是等待著去履行自己的職責。
圓喜過來稟報說百官已經到列,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已經到了前殿,太皇太后還要晚一些才到。
安平聽完后忽然問了一句:“齊大學士可到了?”
圓喜自然是留著意的,點頭道:“到了。”想想又補充了句:“并無異常。”
安平擺了一下手,示意她知道了。
太陽剛升起不久,宮中派來的御攆便到了太傅府的大門前。
府內也是忙亂一片,直到此時才算是稍稍回歸平靜。劉緒一身紅衣走了出來,金冠高束,神情卻有些茫然,不見半分喜色。
好在附近都是官邸,圍觀的人不多,他這模樣倒也未曾引起別人注意。
劉珂送他到了府門口,只象征性的叮嚀了幾句,便揮手讓他上車,像是不忍多視一般。
劉緒朝他拜了拜,轉身上了車攆。
直到車駕漸行漸遠,劉珂才嘆出一口氣來。
他知道兒子這一生已經沉寂了,背著自責,永遠活在包袱里。曾經最期待的東西,如今成了枷鎖。
莊重的禮樂奏響,幾百禁軍開道。京城大街水泄不通,百姓們爭相一睹這百年難得一遇的皇夫冊封大典。
明黃綢子裝飾的御攆在黑色潮水般的禁軍護衛下朝前緩緩駛去,眾星拱月一般。隨風輕舞的紗幔時不時的撩起,露出當中端坐著的紅色身影,像是一塊耀眼的寶石。
人群隨著御攆朝前涌去,歡快的,好奇的。有人艷羨,有人憧憬,有人只是觀望。
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涌向宮城的潮水,街尾卻有人止步不前。黑衣冷面,仿佛一塊積年不化的冰雪。跨馬凝望,目光惘然。紗簾后的紅色人影漸行漸遠,化作她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緩緩行進的隊伍在進入宮城范圍后歸于安靜,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直到前方有人高聲呼喝:“劉慶之,你下來!”
隊伍猛然停下,劉緒揭起紗簾望去,焦清奕從馬車上躍下,怒氣沖沖地瞪著他,隔著老遠也能看出他眼下一片青灰,顯然是沒睡好。
隊伍領頭的禮官自然認識焦清奕,轉著腦袋在他跟劉緒之間看來看去,不知道該怎么應對。
劉緒奇怪道:“怎么了?”
焦清奕沒有回話,只稍稍側過身子,秦樽扶著一個人緩緩走下馬車,站定之后朝他望了過來。
劉緒的視線掃過去,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記悶棍,瞬間雙眼大睜,呆在當場。反應過來后,連忙跌跌撞撞要下車去,幾次差點摔倒……
自安平登基以來,這是宮中第二次有這樣盛大的慶典。
正殿外,紅綢從地上直鋪到殿門前。百官分列在臺階兩側,禮樂在上空盤旋不散。
安平被左右宮人攙扶著走到臺階高處,身后是左右各八名端莊秀麗的朝廷命婦。陽光落在她眼前垂著的珠玉上,瑩瑩地搖晃出耀眼的碎光。隔著十二旒珠望下去,遠遠的,宮門方向駛來了御攆。
她垂下了眼簾。
御攆由八匹駿馬拉著,駛過長長的紅綢,隔著三層三疊的臺階,在下方停住,紗簾輕舞,映出里面端正坐著的紅色人影。
齊簡迅速地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視線,只盯著鞋面。他身邊的劉珂只覺得萬分尷尬。
另一邊的隊列里站著周漣湘,她卻在看著安平。
齊遜之沒有回來,陛下為何要嫁與他人?她實在想不通。
林逸站得離御攆較近,卻沒有多看,只是仔仔細細地掃視了一圈在場的百官,始終沒有發現秦樽和焦清奕的身影,心中微微訝然。
樂聲驟息。圓喜托著冊封詔書邁下臺階,直到最后一層高處停住,展開黃絹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有子美德,承貴彼方。今受詔諭,入宮扶主。琴瑟和鳴,鸞鳳相對。皇天后土,佑我大梁。特封齊……”
話音驀然頓住,圓喜不可思議地瞪圓了眼睛,額頭浮出了冷汗。
昨晚安平的話忽然浮上心頭,叫他念詔書時留意著,原來是因為這個!她竟然寫的是齊遜之的名字!!!
這這這……叫他怎么念才好?照著念是錯的,不照著念會不會事后被問個抗旨不遵之罪啊?
他這邊猶豫掙扎著,那邊百官已經發現不對勁了。齊簡看了一眼身旁的劉珂,這下換他尷尬了。
等在殿中的崇德陛下和東德陛下忽然聽到外面沒有聲音,也有些奇怪,當即就要打發人過來詢問,忽然又聽安平高聲道:“直接念后面吧。”語氣里有幾不可察的悵惘。
圓喜抹了抹汗,總算逃過一劫,跳過了名字,繼續念道:“賜一品親王爵,封號清平王,歲俸銀萬兩,祿米萬斛,封地長安洛陽二郡,攜轄京都。欽此——”
伺候在車攆旁的侍從立即挑起正前方的紗簾,里面的人早已屈膝跪下,左手按住右手,緩緩叩首到底,手置膝前,頭置手后,稽留多時,行了稽首大禮。
圓喜復又高呼道:“請清平王入見——”
挑紗簾的侍從又去側面揭開紗簾,伺候著車中人下來,不知為何,伸出去的手臂竟都有些顫抖。
安平終于抬眼去看,紅色的衣擺一點一點從車內延伸出來,靴子緩緩地踩到地上,他站在車攆旁,朝她的方向仰望過來。
大紅的喜服宛若天邊晚霞,他的發絲簡單地垂在肩后,隨著衣袂在風里翻飛時,張揚濃烈,像是濃墨在紅綢上潑出的山水。而他本人恰是這世間最為驚采絕艷的一筆。
天地仿佛在此刻靜止,安平瞬間呼吸一窒,微微張了張嘴,說不出半個字來。
頎長的身姿像是挺立的勁松,他一手提著衣擺,一手垂在身側,腳步輕緩而沉穩地邁近。目不斜視,蒼白瘦削的臉上,眼光悠遠如同瀚海,嘴邊帶著一抹笑意,淡然沉靜一如當初。
官員們全部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周漣湘第一次失態到要以袖掩唇,垂頭時,眼里微微泛濕,嘴角卻帶出了笑容。林逸執了妻子沈青慧的手,輕輕笑了笑,大概是從那人身上懂得了更當珍惜眼前的道理……
齊簡被左右的周賢達和劉珂架著才不至于暈倒。而那人真的就那樣出現了,猝不及防的,卻又堅定不容忽視地走入了他們的視野,讓所有人都以為是個夢。
直到擦身而過時,看到他朝自己遞來一記歉意的目光,齊簡才總算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頓時眼里又開始濕潤,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著,又想哭又想笑,只好再次垂下頭去盯著腳面,免得失儀。
禮樂又開始響起,安平揮開身邊的宮人,提著衣擺一步一步往下走。彼此之間曾隔著一座奈何橋,如今距離正在一步步縮短。
終于快要接近,她停下了腳步,只怕面前是個夢,一旦驚醒,便要回歸現實。
幾步之下的臺階,他緩緩走近,被風揚起的碎發下,額角處露出一小塊方形的白疤。到面前停下,他伸出手來,手腕上幾道結了疤的傷痕也趁勢露了出來。
直到此時安平方知此間不是夢境,夢境里的他當完好如初,而不是傷痕累累。
而他只是微微一笑,低聲道:“陛下,我回來了……”
四肢百骸都因這一句而鮮活了過來,安平心潮涌動,臉上甚至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迎接他,最終只是笑著點了點頭,眼里微微閃著晶瑩,將手遞進他的掌心。
她甚至完全不想問他為何會出現。手被他握著,滿是溫熱的觸感,此時的他是真實的,即使一身傷痕,但終究是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的身邊。
他也不詢問為何她會突然嫁與他人。過去的戰爭和殺伐仿若一夢,生死都是那般難以逆轉的大事,而他們即使此時站在這天下的頂端,也只是蕓蕓眾生中一雙相愛的男女,會為生離死別心如刀絞,亦會為劫后重逢慶幸珍惜。
安平心中內疚,又反手握緊了他的手。
原諒我先回京城,原諒我紅妝待嫁,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逼著你自己艱難地出現……
她是帝王,顧全皇室顏面,維護自身威嚴。可她也是蕭安平,從不任人左右,一切都默默鋪陳計劃,將所有掩于平和之下。如今放手一搏,與天豪賭,只賭他會拼盡全力地趕回來。
原本已快要認輸地叫停這場大典,卻終究還是贏了。
他又回到了她身邊。
長久以來,所有情緒都必須壓在平靜的外表下,已成習慣,難以更改。之前滿心傷痛,她都不曾流過點滴淚水,甚至如今眼中也只是微微的濕意,淚滴尚未凝成,已融化在笑容里。
腳下的臺階是多年以前年紀尚幼時便一同走過的,今后也將一起走下去。拋卻喜怒哀樂,這只是一種固執,任此后紅塵阡陌,韶華蹉跎。
古老的周禮樂章錚錚流淌,二人相攜著朝上走去,巍峨的宮殿前,高不可及的臺階上,留下兩道并肩的紅色背影,衣擺曳地,絕唱天下。
無論心里多么翻滾洶涌,皇帝陛下的臉上除去微笑,仍是一片平靜。鐘聲裊裊中氣勢凜然,威嚴莊重,端不可侵。身側之人與她并肩共行,偶爾彼此對視一眼,緊握的手再也沒有松開過。
百官恭然下拜,梁國皇帝的大婚至此才算正式開始。
此后江山大好,一生榮光,與子共享……
宮城外,焦清奕在秦樽的怒吼中扒了他的外衫披在劉緒身上,順勢拍著他的肩道:“為安慰你,我決定去請你喝酒。”
劉緒聽著宮內響起的悠揚禮樂,忽然颯然地笑出聲來,胸口郁結已久的沉悶都在這陣笑聲中化為了暢快:“好!去喝酒,今日當大肆慶賀一番才是!”
幾人轉身欲走,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人端坐馬上看著這邊,目光直直地落在劉緒身上,眼神帶著幾許愕然,又帶著幾許憐惜,更多的卻是一種釋然。
劉緒微微一愣,繼而又笑了出來,如陰云里沖出的一縷陽光:“郡主若不棄,不妨一起去吧。”
……
大禮終成,紅燭高燃,回歸平靜的殿內,床前依偎著兩道身影。
在沒有見面之前,彼此都有千言萬語想說,真的到了這刻,卻又化作默默無言。
直到齊遜之忍不住輕笑出聲,才打破了這沉凝的氣氛。
“陛下是故意在詔書上寫了微臣的名字么?不曾想陛下對微臣用情至深已到如斯地步,真是死了也值了。”
安平幾乎下意識地就想回敬回去,可是聽到那個“死”字,最終只是誠實地點了點頭,轉頭凝視著他的雙眼,輕聲道:“若無此變故,朕對你大概還是與子偕老的一個承諾,而如今歷經別離,方知你我已是死生契闊。”
齊遜之怔怔地看著她,眸光浮動,最終化為一縷笑意,展臂緊緊地擁住了她,隨之細碎的吻便落了下來。
濃重的相思匯成火熱的深情,直到彼此氣喘吁吁,安平笑著推開他,執著他的手撫上腹間。
那雙動人的眸子又浮現出了層層驚訝,繼而是滔天的歡喜……
最美的歌謠無外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最美的承諾不過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今它在煙火耀光的帝宮上方悠悠鳴唱,仿佛已持續了千百年之久。
許你一世情深,慰我幾生守望。
驀然回首,青梅已成熟蒂,滄海化為桑田。那人卻一直都在,也許會偶爾沉寂,卻從不曾遠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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