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章
第二日早朝,安平重賞了此戰有功之士。蜀王蕭靖被加封為親王爵,封地足足多增了十座城池。趙老將軍被封為一品建威將軍,秦焦二人受封為三品昭勇將軍。劉緒因為之前深入虎穴之舉而落了不少罵名,如今作為補償,賞賜最豐,直接從參將升上了二品定國將軍。
朝中又添新秀,百官稱賀不斷。正一片合樂之際,忽然有侍衛托著一封信函快步走入殿來:“報——啟稟陛下,西戎王派專使送來國書,請陛下過目。”
整個大殿驀然安靜下來,安平點了一下頭,目視著圓喜走下玉階去取信,手卻僅僅攥住了龍椅的把手。
在場的劉緒等人都緊張地盯著圓喜的動作,仿佛他手中托著的是一份希望。
齊簡告了病,否則若是在場,肯定也是萬分激動……
不等圓喜開口念誦,安平已接了過來,細細看完之后,臉色沉了下來。
“哼,有趣,此時還敢提出要與大梁重修舊好!”安平將信擲在地上,冷聲道:“告訴西戎使臣,若能將人給我好生送回來便一切好說,否則,永世也別想踏出祁連山半步!”說完起身就走。
眾臣面面相覷,圓喜擔心她動了胎氣,忙不迭地喚了一聲“退朝”便追了上去。
此次西戎使臣來了兩個。如今大戰之后,雙方關系惡化,驛館根本不予接待。二人只好自己掏錢住了客棧,好不容易尋門路送上了國書,之后便無人問津了。
安平的話如實轉達到二人耳中時剛好是一個下午。二人正坐在房間里臨窗的位置吃茶,其中一個中年人似乎喝不慣,但知曉梁人如今仇視西戎,又怕直接說西戎話會驚動了其他人,便只一個勁的用生硬的漢話嘀咕著:“不好,不好……”
另一人卻是有些心不在焉,托著腮凝視著窗外,一張少年面孔,臉頰還有些嘟嘟的,偏偏眼睛十分滄桑,像是經歷過許多坎坷的老人。
窗外天氣陰沉,京城的繁忙似乎也凝滯起來了,行人走在路上都帶著拖沓之感。灰暗的光透過窗灑在他臉上,越發使人覺得他身上有種化不開的憂郁。
對面的人見他一直不說話,料想他是因梁帝的回話在氣憤,帶著小心低聲問道:“大王,如今您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輕聲喃喃。
成了西戎王后,仿佛整個人從藏身的泥沼中探出了頭來,雙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恭謹的模樣。但似乎冒出了頭也沒感受到新鮮的空氣,整個人反而以另一種方式枯萎了。少年的生機勃發再也遍尋不著,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一副歷經磨難的身心。
“梁帝既然有此一說,孤王看來是見不到她了。”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仿佛此時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聲音也一下子清朗起來:“既然如此,便不見了!永世不能踏出祁連山……哼,果然是安平陛下說的話啊。”
沒想到她提出的條件竟然只是有關那個人。
他霍然起身出門,身姿挺拔,一如當初每次在宮中行走的模樣。但此間別后,他將永遠只能在遙遠的寒山外緬懷那段歲月,以及那個人……
御書房的門被圓喜冒冒失失地撞開,安平從案后抬起頭來,便見他一臉緊張地快步走了進來,手里捏著封信函:“陛下,西戎使臣離京了,這是他們留下的信件,說是有少師大人的消息啊。”
安平立即擱下筆,顧不得詢問,一把抽過來拆開,信紙足足有三頁,她耐著性子找著他的消息,不出三句便認出寫信的人是誰了。
雙九,或者說如今的西戎王。
信中有掙扎,有痛楚,也有思念……然而已到此地步,對安平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直到最后一句,她的眼睛驀然睜大,捏著信紙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手臂無力地垂下,信紙便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圓喜彎腰拾起信紙,看她神情不對,不敢詢問,便偷偷去看信的內容,翻到最后,頓時大吃一驚。
最后一句是:齊氏已歿,罷念。
天上依稀滾過幾道春雷,殿門外是一片濃重的灰暗,安平緩緩朝外走去,身影漸漸融進去,像是隨時會消隱無蹤。
寬闊的石板路像是一幅描繪至今的畫卷,從她面前的腳下延伸過去,她看到當年侍立在側的青蔥少年,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清瘦背影,看到跨馬馳騁的赫赫武將……
最后蒼茫戰場的一個回眸,他凝視的目光還在昨日,如今披星戴月,只換他一個“已歿”的結局。
一步一步的前行,仿佛獨自行走在無盡的荊棘間,疼痛使人麻木,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如同打著古老哀鳴的節奏。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你成全了我的天下,我卻成全不了你。
此后青絲白發,紅顏蒼老,天下再無予美,于是再多的滄海桑田,都只是我等待你的一瞬。
青灰色的天空壓的極低,安平閉了眼,此間孤身而立,今后也都只是她一人了……
淅瀝瀝的春雨落了下來,圓喜連忙追上來用披風蓋在她肩頭:“陛下,節哀順變,您要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啊。”
安平撫了撫小腹,驀然轉身就走,由始至終只是心如死灰,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圓喜暗暗焦急,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小心地跟著。
直到重重夜幕蒙頭蓋下,天地沉浸在一片墨藍色的安寧里,安平仍舊是平靜而安穩的,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亦照舊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罷念,罷念,仿佛真的罷了所有的念想……
明明是大好的春夜,宮中高高的瞭望臺上卻有人輕輕吟著一首《秋風詞》:“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圓喜操手立在頂臺的門柱旁,偶爾轉身看一眼邊上坐著的人,無聲嘆息。
周圍沒有半點燈火,整個塔樓都現在墨藍色的昏暗里。幾丈開外,背對著他坐著一人,長長的宮裝鋪陳在地上,像是在水里綻放出的睡蓮,她的肩背卻挺得筆直。從她面對的方向看過去,兩根柱子與欄桿和塔頂框成了一幅畫卷,近處可見十里長街燈火通明,遠處則是群山橫疊的重重黑影。
“陛下……”圓喜終于看不下去,躬著身子,語氣微帶哽咽:“奴才知道您心里難受,實在受不住,干脆哭一場也是好的,您別憋著……”他再也說不下去,聲音漸漸轉低,像是害怕驚擾了什么。
安平微微側頭,朦朧的夜色中,側臉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度:“哭一場也改變不了什么。大約是朕太固執,但他答應過朕的事情,是不能隨便更改的……”
這條命是她的,她不允許,連老天也不能收走,他怎么能就此離開?
式微,式微,胡不歸?安平抬頭看著天幕,星河燦爛,浩渺無際。若帝王真是天子,可否逆天改命,換他重歸故土?
“圓喜,記著,此事不可透露出去,尤其是對齊家人。”
即使是個無謂的等待,也好過沒有任何希望。等過了這段最難熬的時期再公布,齊家人會好接受一些,屆時她也會給齊遜之正名。
一切決定都十分平靜,若非往日灑然消弭,眼中光芒黯淡,幾乎從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悲傷。
圓喜連忙應下,但瞧了她的樣子卻越發焦急了。他自然明白陛下心性剛強,但也看得出她對齊少師的感情,前段時間還抱著他能回來的念頭也便罷了,如今得到他已亡故的消息竟還這般冷靜,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越想越不對勁,他悄悄朝臺下挪動,而后直往太上皇的寢宮走去了。
片刻后,太上皇身邊的福貴公公出來傳話,請定國將軍劉緒來見……
安平并不知道劉緒入了宮,直到夜深人靜時分,有宮人前來,請她移駕太上皇寢宮。
見圓喜不在身邊,安平已經猜到了幾分,微微皺了皺眉。
崇德陛下因為身體不好,一向習慣早睡,如今已是夜色深沉,寢宮卻還燈火通明。
圓喜等在門邊,見安平遠遠地走了過來,連忙迎上前扶她,搶先請罪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多嘴的,實在是擔心您……”
安平抬手止了他的話,提起衣擺,邁入殿門,卻見父母二人正等在殿中,一站一坐。見她進來,一致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愁緒萬千,似有千言萬語。
“安平……”崇德陛下從榻上起身,緩緩地踱著步子走過來,到她跟前時,輕輕嘆了口氣,握著她的手道:“為了你腹中皇兒著想,還是早些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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