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文淵閣大學士齊簡為人一向低調,其長子因腿疾之故,更是低調非常,若非安平殿下招駙馬一事,幾乎就要被眾人遺忘了,可如今這位低調的齊大公子竟然于生辰當日廣邀重臣前往齊府慶賀。
早在半月前齊府就開始準備,齊大公子金口大開,所有東西都要用最好的,千萬不要省錢。齊府上下莫名其妙,大公子還是頭一回這般奢侈。直到安平殿下身邊的圓喜公公到齊府走了一趟,他才大為收斂。
生辰當晚,齊遜之陪同父親親自在門邊迎客,諸位來賓受寵若驚。照理說他完全可以推說腿腳不便而不露面,更何況誰都知道如今他是安平殿下身邊的紅人。
蜀王和趙王來得時間掐得極好,不早不晚。齊遜之對這二位王爺又留了些心思,畢竟是反王之后,能屹立不倒,自然不會只如表面上那般簡單。
幾乎與蜀王同時到的是劉緒,一下馬車他便與走在前面的蜀王親切地打了聲招呼。齊遜之稍顯詫異,他還不知道劉緒與蜀王竟是舊識。
府門前的燈籠高懸,更有數名仆人手執燈盞分立兩側,蕭靖金冠束發,眉眼凜然,玄色朝服上的金色暗紋在燈火下若隱若現,更添幾分高貴。劉緒一身墨綠華服,織錦綢帶,腰懸玉佩,俊逸的眉眼間卻稍帶愁緒,然而這模樣倒反增了幾分別樣風情。
齊遜之知道他定然還在為安平而失落,本想說些話轉換一下他的情緒,卻見遠處又有人駕車到了,便只好暫時擱下。
然而車簾掀開,卻是他沒有邀請的林逸。
齊簡俯身湊在他耳邊低聲問道:“這位莫不是那日詩會勝出的林才子?”
“嗯。”齊遜之輕輕頷首,就見林逸已經徑自下了車,大步朝他走來。今日倒是難得換了一身新衣,卻仍舊是他鐘愛的水青色。
“齊大學士有禮,齊大公子有禮,在下不請自來,還望見諒。”剛到近處,他便抬手行禮,姿勢說不上多恭謹,但瀟灑自不在話下。
齊遜之忽然覺得他這不羈的模樣跟安平殿下很像,然而抬眼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卻并未見到那人現身。
“哪里的話,先生肯賞光觀臨,是子都之幸。”
“齊大公子客氣了,不過今日可不是在下一人來的。”
齊簡忍不住插話道:“哦?還有何人?”
林逸笑了兩聲,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齊遜之:“乃是齊大公子的至交,睿公子。”
睿?齊遜之心中一動,明白過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卻不知其人在何處?”
話音剛落,便見林逸的馬車車簾一動,一柄折扇從中輕探而出,緩緩挑起半邊簾子,借著門邊的燭火,只可見隱于其后的半張側臉,一雙深邃悠然的眼眸倒映燭火,波光流轉,盈盈間帶出一絲溫情。
齊遜之微微一笑,抬手道:“請進吧。”
車簾終于被完全掀起,從上走下的人身量高挑,一襲白袍幾要曳地,墨發肩后垂系,眉眼微垂,手中折扇半遮容顏,連一句話也未說便直接大步走入了齊府大門。
林逸早就跟了過去,兩道背影一前一后進了門,一人灑脫自然,一人清逸出塵,自然一路奪了無數目光。二人身后幾步之外,跟著一身甲胄的雙九。往來的貴客大多都帶著隨身侍衛,所以他并未受到阻攔。
齊簡沒有見過雙九,吶吶道:“這位睿公子是何人?竟有如此氣勢。”畢竟在場的都是達官貴人,甚至還有皇親貴胄,他竟目不斜視,就這么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
齊遜之一邊示意旁邊的隨從推自己進門,一邊含笑回道:“便如林先生所言,是孩兒的至交。”
廳中早已高朋滿座,齊大學士不爭名利,人緣自是不差,與誰都能說上幾句話,場面自然也熱鬧非常。
不過今日在場的主角顯然已經成了蜀王蕭靖,自焦義德舉杯贊了他一句“不輸攝政王當年雄風”的話后,眾人的溢美之詞便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地朝他涌了過來。
蕭靖倒沒什么表情,坐在他身邊的蕭竛卻是滿面春風,不知道的還以為夸得是他呢。==
劉緒與父親坐在一起,二人一起的小案,恰與蕭靖相鄰。其他人對蕭靖贊美不斷時,他卻不禁想到了宮中的那位殿下,若是她在,聽到這些話,怕是會不好受吧。
此時廳中屏風后,齊遜之剛剛從偏門進來,隔著屏風看了一眼前方燈火通明處影影綽綽的景象,轉頭對身邊的白色人影道:“從這兒繞過去坐在末尾,與林先生一起,定不會引人注意。”
白色人影朝外看了一眼林逸的背影,點了點頭,并沒急著走,折扇后的眸子浮現出點點笑意,剛要俯身對他說話,卻見有個冒失的小丫鬟從屏風外一腳闖了進來,一見形容親昵的二人,登時大驚失色,竟嚇得半天也沒動彈。
“噗……”白色人影輕笑,身形微動,雙手搭在齊遜之肩頭,幾要坐到他的膝上,故意擺出讓人誤會的姿勢,湊到他耳邊低語:“你不說些什么安撫一下人家?話傳出去,你可要被說成有斷袖之癖了。”
齊遜之先是一怔,接著嘴角驀然浮現出一抹奸詐笑意,左手扣其肩,右手攬其腰,竟直接將之抱了個滿懷,而后眼神凌厲地掃向呆滯的丫鬟:“敢把此事說出去,就將你杖斃。”
丫鬟猛然回過神來,連忙捂著嘴奔了出去,外面卻似乎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小聲詢問道:“做什么慌慌張張的,我大哥呢?”
丫鬟吱吱嗚嗚地道:“不、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算了,若是見到他,讓他來找我吧。”
“是是是,奴婢記住了。”
齊遜之低笑了一聲:“不用擔心,那是我幺弟。”
白影動了動,掙脫了他的手,站起身來,眉目間卻沒有半點尷尬之色,手中的折扇輕輕搖了搖,一臉深思:“你弟弟啊……可長得貌美?”
齊遜之抽了抽嘴角:“還是請睿公子入席吧!”
“……”
廳中觥籌交錯,諸位大人已經敞開胸懷笑談一片。
林逸看了一眼悄然坐到身邊的白色身影,明亮的燈火下,那柄折扇仍舊半遮了臉容,手執酒盞,眼梢帶笑。
“公子來遲了,剛才諸位大人都快要將蜀王捧上天了呢。”
林逸湊近,低笑耳語,抬頭之際,卻見齊遜之正由隨從推著從身邊過去,眼神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身上,但只是輕輕一掃,便移開了。他心中有些了然,轉頭去看身邊之人,后者卻正一臉深思地盯著側前方的蜀王和趙王。
蕭竛端著酒盞笑地溫和:“諸位大人所言不虛,蜀王為國驅賊,不圖名利,委實令人敬佩呀。”
話音剛落,林逸便見到身邊的人皺起了眉頭,果然,下一刻便聽焦義德道:“趙王殿下倒是提醒了老臣,蜀王驅逐西戎有功,理應受到嘉獎,安平殿下卻至今未有表示,似乎……”
“焦大人,在其位謀其政,監國大人的事情,吾等臣子,還是莫要多言了吧?”坐在他身邊的首輔周賢達驀然出聲,雖然臉帶笑意,聲音中卻透出一絲寒意,與往日溫文儒雅的形象大相徑庭。
焦義德吶吶地閉了嘴,連趙王都漲紅了臉,顯然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周遭陷入沉寂,眾人唯唯,莫敢多言。畢竟百官之首乃是首輔,剛才諸位大人一時僭越,竟還不自知。
“呵呵,今日犬子生辰,本就是尋個機會大家聚聚,政務還是不談了吧。”齊簡站起身來,舉著酒盞打圓場。
齊遜之坐在他身邊,悄悄看了一眼末尾的白色人影,那雙眸子照舊悠然無比,完全看不出什么情緒。他又看了一眼蜀王,后者面沉如水,仿佛談論的焦點不是他。反倒是趙王很活躍,每次聽見別人夸贊蜀王便顯得很愉快。
齊遜之撇撇嘴,純潔地想,一定不是他想得那樣……_
經過剛才首輔一說,蕭竛已經收斂了不少,不過還是一如既往地黏糊著蕭靖:“蜀王,雖然安平殿下沒有嘉許你,但待他日陛下歸朝,定會論功行賞的,總之本王會一直支持你的。”
蕭靖默默撫額低嘆:“趙王,連日來勞你提醒,本王忽而發覺這些年來一直忽略了一件大事。”
“哦?何事?”蕭竛興奮地湊近了些:“快說來聽聽。”
蕭靖一邊避讓,一邊低聲無力道:“本王深深覺得是時候該立個王妃了!!!”
“咳咳……”一旁的劉緒差點一口酒噴出來,好一陣猛咳才止住,而后默默扭頭,純潔地想,一定不是他想得那樣。_
這邊小小騷動未止,便聽一旁忽而發出了一串低笑,清冽之中又顯低沉,雌雄莫辯,反倒有幾分難以言明的味道。
劉緒詫異地轉頭掃視了一陣,心中訝然,為何會覺得這笑聲與那人十分相似?
轉頭去看蕭靖,卻見他瞇著雙眼,一臉不悅,手中的酒盞也被捏得死緊:“哼,何方宵小,藏頭露尾,倒還敢妄自取笑本王!”
最后一字出口之際,手中酒盞在眾人愕然的視線中迅疾地丟了出去,直奔斜對面的白色人影。
白影卻絲毫不見慌亂,只是微微側頭,酒盞便擦著頰邊發絲落地,應聲而碎,隨即帶來一陣沉寂。
齊遜之連忙出言阻止:“蜀王殿下,那是在下的至交睿公子,還望莫要動怒。”
蕭靖冷冷地盯著折扇后的淡然雙眸:“睿公子?莫非公子姓蕭?”
眾人嘩然,卻聽那人只是一聲低笑,而后折扇緩緩收起,一張臉隨著動作漸漸顯山露水。顏若皎月出云,勢如伏龍升淵,眸中光華流轉,嘴角輕牽淡笑,寫意輕佻外,自有風流骨。
劉緒吶吶地看著,忽覺連日來的愁憂都有了著落處。
“參、參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一班大臣惶然起身叩拜,想起之前的對話,俱是冷汗連連。
安平置若罔聞,悠然離席,緩步踱到蕭靖跟前,笑瞇瞇地道:“皇叔,可否借一步敘話?”
蕭靖冷笑一聲,霍然而起:“愿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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