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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春茶和碎瓷器


  方一勺和沈勇駕馬車來到了長樂庵的山腳下,小石頭和小結巴跟在后面。

  小結巴仰起臉看了看山頂的廟宇,問石頭,“石頭,你怎么住在廟里?”

  小石頭回答,“靜怡師父養大我的呀,怎么了?”

  “沒。”小結巴道,“那你不就是小尼姑?”

  石頭瞪他一眼,“尼姑怎么了?”

  小結巴皺皺鼻子,“倒是沒啥,就是……尼姑和窯姐兒一樣,都不容易嫁掉啊。”

  “你胡說!”石頭不高興了。

  小結巴道,“我……又沒說什么,再說了,你現在也不是小尼姑呀。”

  “討厭,不理你。”石頭提著食盒兒,虎著臉就往山上跑,小結巴見自己多嘴闖禍了,趕緊追去。

  沈勇和方一勺在后頭跟著,沈勇搖頭,方一勺不解地看他,“怎么了?”

  “別說,其實小結巴說的話,挺有意思的。”沈勇自言自語道。

  “哪兒就有意思呢?”方一勺邊走邊道,“世人總不容人有幾分清靜,窯姐兒不行,姑子也不行。“

  “我說的就是這地方有趣啊。”沈勇笑道,“要說窯姐兒不好嫁,那我信,畢竟自古討人歡喜的是貞潔烈女,放浪形骸的女人,都是不遭人待見的。可這姑子,大多都是圣潔女子,為何也不被人待見呢。”

  “相公,這話可是沒有根據呢。”方一勺搖了搖頭,道,“誰說窯姐兒就一定是放浪形骸的啊?”

  沈勇回想了一下,他以前在飄香院認得的那些晴兒月兒們……大多都是火辣辣的。

  剛想到這里,沈勇就覺得胳膊上讓方一勺掐了一把,轉臉看她。

  “你剛剛想什么?”方一勺瞇起眼睛看他。

  “呃……沒,娘子,你接著說。”沈勇干笑,揉著自己的胳膊問。

  “哦,我是說,姑子也可能出家之前是窯姐,窯姐也可能以后出家做姑子,人不能一概而論。”方一勺說,“也許昨兒個是好人,今兒個就十惡不赦了,人是會變得么。”

  沈勇聽后,笑著點了點頭,就好像自己一樣吧,以前是小惡霸,如今是個還算過得去的回頭浪子。

  不過人忘性都大,沈勇以前挺喜歡那些窯姐兒們的,總覺得她們和自己差不多,都不被人待見。可如今自己被人抬起來說了幾天金不換,竟然就有些飄飄然了,還覺得比以前的自己高貴了些。可沈勇仔細一想,有什么啊,昨日你穿著敗絮乞討,今日穿著錦衣揮霍,那也不過是皮子,真正的瓤兒,還是你自己。

  “那……娘子,你覺得,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哪個比較好?”沈勇問。

  方一勺瞄了他一眼,“相公又說笑了呢,沒有變。”

  “哦?”沈勇佯裝不高興,笑問,“他們可都說我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方一勺笑了笑,道,“換的只是衣裳而已,金子永遠不會換的,回不回頭什么的,也不是誰說了算的。”

  沈勇盯著方一勺看了一會兒,點頭,“嗯!娘子說得對”

  ……

  到了長樂庵的廟門口,石頭已經飛奔進去找靜怡師太了。

  靜怡留下了石頭和小結巴在院子里吃點心,聽說沈勇他們來找鸞兒,便輕輕嘆了口氣,道,“果然這丫頭有什么心事啊。”

  “師太,鸞兒怎么了?”方一勺問。

  “她樣子看起來心事重重,來了就說要剃度。”靜怡嘆息,“剃度不是小事,這么漂亮一個姑娘剃了頭太可惜了,我就先收了她做俗家,在后頭的小院子里住著呢,每日做些蠟燭折些紙花,終日不說話,問她,也不過是一句罪孽深重。”

  方一勺和沈勇聽了靜怡師太的話,都覺得有些凄涼,本來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究竟是什么人在后面作怪,比翼鳥變成了陌路人,這樣的結局讓天下有情人情何以堪?

  別過靜怡,沈勇和方一勺到后院去找鸞兒了。

  “應該讓張文海也來就好了。”沈勇對方一勺道,“不過他似乎有些怕,總說等等。”

  “為何啊?”方一勺有些不解,“既然已經查明了梁夫子不是自殺的,他與鸞兒現在又都是自由身,為何不來相會呢?”

  “也難免吧。”沈勇道,“那秀才現在一身落魄,鐵定是想要把自己打點好了,案子真相大白了,才來接姑娘。”

  “這是什么想法?”方一勺皺眉,似乎不解。

  “很正常呀。”沈勇道,“男人自然不能在喜歡的女人面前丟臉,得自己出人頭地了,才好風風光光的來迎接她,這和女孩兒們都收拾得漂漂亮亮了才去會情郎,不是一個道理么。”

  方一勺聽后大笑,嘖嘖了兩聲搖頭,“相公呀,男人們瞎想而已,誰說女孩兒都喜歡這心思的?”

  “不對么?”沈勇有些納悶。

  “收拾漂亮才多少時辰?一兩個時辰都能畫出花兒來了!”方一勺認真道,“可是真的要風風光光衣錦還鄉那要多久?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年,到時候,妙齡少女早就成人婦了。”

  沈勇想了想,覺得也是。

  “若是十天半個月后,案子查清楚了張文海才來接鸞兒,萬一鸞兒這幾天說動了靜怡師父,把頭發剃了呢?”方一勺反問。

  “哎呀!”沈勇一驚,“那可就完了,剃頭了和沒剃頭,那心境完全不一樣的啊,到時候真的無法挽回了。”

  “可不是么。”方一勺道,“男人總怕在女人面前丟丑,其實是怕自己丟面子,女人會看輕自己。但事實上大可不必,你想啊,狂風暴雨中趕去接心愛的姑娘,弄得狼狽不堪,和等到風和日麗了,再一身錦衣華服地去接姑娘,哪個更讓人心動呢?”

  沈勇摸著頭,“是這么回事啊,娘子,你看得好透徹呀。”

  “不是我。”方一勺笑了笑,道,“是我娘,我娘就是窯姐兒,她比誰都清楚。”

  沈勇點頭,每次提到方一勺的娘,都會有些淡淡的傷懷在里頭,沈勇時常想,若是那位丈母娘沒死該多好呢?一定是個精彩的人物。

  兩人來到了后院,就見院子里的山茶花樹下,坐著一個穿著黑色海青的年輕女子,盤著頭發戴著個帽子。遠遠看去,超塵脫俗,好不清麗。

  沈勇暗自咋舌,這哪兒能看出以前是個窯姐兒啊,就說是宮里的金枝玉葉也有人信的,這么一想,方一勺說的都是對的,人的貞潔與否,看的是心境。

  坐在院中綁著白紙花的,正是鸞兒。

  佛門中人的日子是非常清苦的,哪怕有的寺廟香火再旺,僧侶們也照樣是清苦,清苦便是修行。香火錢,是要賑濟苦難百姓做功德的。佛門中人也不講究不勞而獲,平時都會做香蠟燭火和紙花來維持生計,所以時不時還要下山化緣去,就算皈依我佛,人要活下去,依然離不開個俗世。

  方一勺和沈勇的到來,打擾了鸞兒。

  她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了看兩人,嚴重些微的警惕。

  沈勇示意方一勺——娘子,你說吧。

  方一勺走了過去,問,“鸞兒么?”

  鸞兒點了點頭,她還沒有剃度,所以沒有法號,說白了,長樂庵不過是她的一個暫時棲身之地罷了,靜怡師太心腸好,收留無家可歸的她。

  “我們是衙門里頭的人,想問你些事情。”方一勺邊說,邊坐在了鸞兒的對面。

  鸞兒一聽到官府,顯得有些緊張,看著方一勺問,“官府的……找我做什么?”

  方一勺回頭看沈勇,沈勇走了過來,把事情的原委完完整整地說了一遍給鸞兒聽。

  鸞兒聽得睜大了雙眼,連連道,“怎么可能的呢?竟然是有人行兇作惡。”

  “所以我們想問問你。”方一勺道,“這個人,很可能在煙翠樓里頭,你知不知道一些線索?”

  鸞兒微微皺起眉頭,低頭思索起來,嘴里喃喃,“在煙翠樓里……怎么會?”

  “你覺得,有什么人可能去下毒?”方一勺問。

  鸞兒想了良久,搖頭,堅決地道,“不可能的。”

  “哦?”沈勇不解看她,“如何不可能。”

  “煙翠樓是什么地方?”鸞兒苦笑了一聲,“沒有贖身的姑娘在樓里就跟坐大牢一樣,不可能跑出來做這種事情,下毒?姑娘們上哪兒弄毒藥去?若是能輕易弄到,早就有一半想不開的自盡了。”

  沈勇和方一勺聽后對視了一眼,都是眉間一緊,沈勇問,“你的意思是,并非是煙翠樓里的姑娘干的?那煙翠樓里頭,有能自由出入的人么?”

  “這個么……基本都是不可以的,連護院也大多住在樓里,當然,一些打雜的,或者媽媽……他們應該是可以出去。”

  “那你仔細再想一想。”方一勺問,“有沒有什么人是比較可疑的?”

  鸞兒冥思苦想,半晌,也沒想出什么來,只是說,“我想不明白,娼寮里的姑娘們,一旦有人能好命被贖身,別說姐妹了,連媽媽都會燒香拜佛祖的,為何還要用這種手段陷害?”

  沈勇想了想,問,“有沒有特別小氣的?見不得別人好,所以就從中作梗呢?”

  鸞兒笑而不語,良久才道,“這位公子,其實娼寮這種地方,一旦入了,就終身入了,贖出來了又能如何,很多遲早還是會回去的。”

  “這是什么原因?”沈勇不解,心說,嫁了人生了孩兒,這不就是良家婦女了么?

  鸞兒站了起來,從屋內拿出了一個茶壺來,隨手掰下了幾顆山茶花放在茶壺里頭,泡上熱水,給沈勇和方一勺倒茶。

  “這樣喝呀?”沈勇有些好奇。

  “這叫落春茶。”鸞兒輕輕笑了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來喝。

  “名字挺好聽啊。”沈勇端著茶杯抿了一口,就覺得這茶水有淡淡的甘甜,夾雜著一股茶花香味,突然就想起那日方一勺做的茶花卷兒來了,若是一個茶花卷兒配上一壺落春茶,那可就妙哉了!

  “落春茶這名字有什么好聽的。”鸞兒淡笑,“花兒經過了春就注定是落。”說話間,她看了看方一勺,笑問,“小姑娘,這是你的相公么?”

  方一勺臉微微一紅,點點頭,“嗯,是。”

  鸞兒不無羨慕地說,“真好啊……女孩兒就跟花骨朵兒似的,有些還沒開,就有人細心照料著,有都些謝了,落了,歸了塵土,都沒人多看一眼。”

  “怎么說的如此凄涼啊?”沈勇道,“張文海不也是一心一意戀著你還將你贖身了么?”

  鸞兒微微一頓,臉上的笑意更淡,“可是……梁夫子死了,他便沒再見我了,夫子死了,他便不打算再跟我在一塊兒了。”

  “他只是自責呀。”方一勺道。

  鸞兒搖搖頭,“不一樣的,情愛這種東西,有時候比這瓷杯子還脆呢,輕輕一碰就碎了,拼不回去。”

  與鸞兒說了一下午,沈勇和方一勺再回去的時候,除了多了幾分感慨外,卻是一無所獲。

  眼看著天已經黑了,馬車行駛在東巷府的大街上,兩旁夜市喧囂,河上畫舫如織。

  方一勺忽然問沈勇,“相公,你說,鸞兒姑娘,會不會有些怨恨張秀才?”

  “一定有的吧。”沈勇嘆氣,問,“若換做你呢,你怨恨么?”

  方一勺想了想,點點頭,“嗯,會的。那賣了地契的秀才,還有之前那些死了親人的……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吧。鸞兒真是說得沒錯,這情愛,比瓷器還脆。”

  沈勇見方一勺突然低落起來,便也不做聲。

  兩人相對靜坐了一會兒,突然,沈勇抬頭問,“娘子……你猜,那個用這樣法子來害人的人……是不是也是這種想法?”

  方一勺愣了愣,琢磨,“嗯……有可能呀。”

  “誰也不會平白無故有這種想法吧?”沈勇道,“這人肯定為情所傷過。”

  方一勺點頭,問,“有理,那……相公你覺得這人在煙翠樓里?”

  “煙翠樓里的人,能出來的就那么幾個,如果不是出來的人……那就有可能是進去的人啊。”沈勇一笑,“你說,會不會是某個經常去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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