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心魔
既然已經(jīng)定下了基調(diào)，要讓于翹‘水痘去世’，接下來的事該怎么辦，府里的上層們，心里也都是有數(shù)的。()
就在第二天夜里，小湯山來人報信，內(nèi)堂云板四響：于翹就在當(dāng)天向晚時分，因?yàn)樗话l(fā)作高燒不退，在小湯山別莊咽了氣。
“都說這第二次發(fā)作是最兇險的。”許夫人的眼圈就沒有干過，眼看著要沒了淚水，拿手絹揩揩，眼圈兒就又紅了。“我想我是出過水痘的人，就由我來看護(hù)是最好的了——免得這家里的老老小小，哪一個是沒有得過的，萬一傳染上，豈不是更難辦？沒想到就去得這樣快，早上去看還只是高熱，到了傍晚就咽了氣……”
來奔喪的族內(nèi)人連忙就上前勸慰，“這就是命，沒有過人已經(jīng)是最好的了，眼看著府里的孩子們，還都沒有發(fā)過豆子呢……”
以大秦的醫(yī)療條件，一個女兒家出痘夭折，簡直是太正常不過，許家的大姑娘和四姑娘都沒有養(yǎng)大不說，就是七娘子掌家這半年以來，親朋好友家里也有過幾次喪事，不是老人家去世，就是年幼的孩兒們夭折。有的年紀(jì)更小的，根本連親朋好友都不會告訴，悄悄地下葬了也就是了，蓋因沒有養(yǎng)大，本來就是福薄之兆，死者家屬是唯恐再大事張揚(yáng)，損傷死者福氣，使得靈魂來世都無法投胎，因此越是年紀(jì)小，喪事的規(guī)模也就越小——其實(shí)說穿了，也不過是因?yàn)楫?dāng)時幼兒夭折乃是司空見慣之事，如果當(dāng)作一件事張揚(yáng)起來，則年年月月都有白事，人情往來過于頻密，實(shí)在是麻煩罷了。
以于翹的年紀(jì)，雖然說不上是孩童，但少年夭折是絕對算得上的。且太夫人又因?yàn)楸瘋^度，‘病’了，許夫人身子骨也不好，四少夫人要養(yǎng)胎，也不能勞動。許家?guī)讉�男丁，許鳳佳又陪皇上出門去了，四少爺和五少爺都是有司職的人，因此于翹的喪事就辦得很簡略，只是在家停靈七日，為她擇了一塊上好的風(fēng)水寶地，便匆匆歸葬城外，只是幾個親朋好友遣了家中的小輩來路祭，也就算是全了禮。
雖說辦是辦得簡略了，但因?yàn)槭掳l(fā)突然，什么都沒有來得及準(zhǔn)備，七娘子和大少夫人、五少夫人也實(shí)在是忙活了一番，才收拾清楚了事情首尾——到底也是忙了近半個月。
因?yàn)槲迳俜蛉藢⑿×随i在城外于翹墳前之后，便再沒有就此事發(fā)言，七娘子也懶得和平國公再繞圈圈，索性直接出夢華軒，問平國公該如何處理。
她開門見山，倒使老人家很滿意，只是負(fù)手沉吟了一陣子，就斷然道，“這幾個人是不能再留了！”
他會有這樣的判斷，是一點(diǎn)都不出七娘子的意料。這幾個下人既然不可能在主子們身邊服侍，當(dāng)然是不管放到哪里，都不可能讓平國公完全放心。偏偏小柳江平時又是識字的，即使下了啞藥，也沒辦法完全隔絕她泄密的可能，再說，于翹的死，本來就有些疑點(diǎn)，藥啞了放到莊子上去，反而透著心虛，對于平國公來說，自然是全滅了口更干凈。
這件事如果泄露出去，對許家的名聲會有怎樣的影響，眾人心里也都是明白的：淫奔不才，不但證明于翹本人品德極其低下，更說明許家對子女的教育有嚴(yán)重的缺失，一般守禮的大戶人家，是絕不會和這樣教導(dǎo)不慎的家庭結(jié)親的。
要不是秦家現(xiàn)在威風(fēng)不倒，楊家又是如此顯赫，許夫人會不會因?yàn)檫@件事失去平國公的歡心，還是兩說的事。好在七娘子入門未久，在這件事上頂多沾一個‘看管不嚴(yán)致使于翹成功脫逃’的罪名，就是這個罪名，在那天晚上也被許鳳佳拉扯到五少夫人身上囫圇了過去，平國公要將這件事怪罪到她頭上，實(shí)在也是師出無名。
七娘子心潮一陣翻涌，見平國公說了這一句話，便頗有深意地望著自己，心下便有了些無奈：這位軍中出身殺伐果決的老國公并不把人命太當(dāng)一回事，她卻是怎么也沒有辦法就這樣輕輕松松地將幾個丫鬟安排去送死。
這十多年來，她也就是因?yàn)楹驮S鳳佳在小院子里的偶遇，連累了那么兩戶人家，以及親自建言，導(dǎo)致張賬房全家一輩子都沒有了聲音……就是這兩件事，七娘子偶爾想起來，也都覺得心里堵了一塊大石頭。張賬房家她還可以稍微排解：人吃人，自己不狠辣一點(diǎn)，就要輪到自己被踩。可當(dāng)年的那兩個婆子一家，的確是平白無故，就因?yàn)樽约旱氖韬觯S鳳佳的不謹(jǐn)慎，以及董媽媽的托大……
偏偏平國公此時不說話，只怕是有逼她表態(tài)接過此事的意思，恐怕在他老人家心中，自己能不能狠下心來斷送下人的性命，也關(guān)乎到她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當(dāng)家主母。
就算是今日不答應(yīng)，只怕有一天他老人家借題發(fā)揮，也決不會介意用幾條人命，來鍛煉一下自己。畢竟那一日晚上，對自己的軟弱表現(xiàn)，平國公就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自己的不滿。
這千般的思緒，只是一閃而過，七娘子已是一咬牙就下了決定。
“的確是不能再留了。”她不動聲色地附和著平國公，“不過，于翹生病，沒有請鐘先生上門診治，本來就已經(jīng)很惹人疑竇……”
平國公的眼神頓時一凝。
他望了七娘子一眼，便沉默了下來。
雖然并無只言片語，但不滿，卻是不言而喻。
以七娘子的靈慧，怎么聽不懂他的潛臺詞？這是裝著聽不懂，還要轉(zhuǎn)移話題，為小柳江幾個丫頭婉轉(zhuǎn)地求情。
鐘先生如果不謹(jǐn)慎，又怎么能在眾位達(dá)官貴人家中進(jìn)退自如，多年來不招惹一點(diǎn)麻煩？于翹的白事，他是只送了禮，一句不該問的話都沒有問。小柳江幾個丫鬟，就算是下了毒藥一夜暴斃，或是搡到井里去，說是悲慟過度跳井自盡，或是逼她自縊觸柱……難道還有誰會這么不識趣，因?yàn)閮扇齻�下人的死，和許家作對？
楊氏這是敞開口袋舀米湯——擺明了要裝糊涂。一個當(dāng)家主母，手軟成這個樣子，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國公心念電轉(zhuǎn)間，已經(jīng)有了決定。
他就盯著七娘子，意味深長地道，“這還好你婆婆是去了小湯山，不然看到你這樣葳蕤軟弱，只怕是今晚起，她又要睡不好覺了。”
七娘子卻是平靜逾恒，一點(diǎn)都沒有因?yàn)槠絿牟粷M而驚惶。
既然作出決定，當(dāng)然要有承受后果的勇氣。
“人命關(guān)天。”她也沒有繼續(xù)裝糊涂的意思，而是淡淡地敘說著自己的理由。“在該狠的時候，的確不能手軟，但能少一條人命，就是少一條人命——善衡婦人之仁，讓父親見笑了。”
平國公并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他冷哼了一聲，“婦人之仁，說的好，可不是婦人之仁？”
只是七娘子眼看并沒有讓步屈從的意思，平國公又到底只是公公，這番對話再進(jìn)行下去，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
平國公再看七娘子一眼，搖了搖頭，心不甘情不愿地吩咐七娘子，“這幾個人呢，還是不能留！”
這句話說出來，他其實(shí)已經(jīng)是讓了步：這幾個人的死，畢竟不是由七娘子下的決定，而是要平國公抬出了大家長的身份，來壓兒媳婦。
七娘子眼神一暗，卻也沒有再和平國公爭辯下去。
說到底，許家做主的還是平國公，不是自己，在很多事上，即使是許鳳佳都沒有說話的余地。要不是平國公對他也算另眼相看，孝道兩個字再壓下來，許鳳佳根本不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更別說自己這個外姓繼室了。
歸根到底，她也還是自私的，為了小柳江等人觸怒平國公一次，也就是七娘子的極限了。
“小七知道該怎么辦的。”她垂下眼，毫不猶豫地應(yīng)了下來。“父親就放心吧。”
平國公終于稍微滿意，他猶豫了一下，又低聲道，“大家大族，很多時候，有些骯臟的事，你這個做主母的不做，誰做？總要有一個人臟了手，你不上，難道還要你婆婆這么大把年紀(jì)，再為家族操心？爹的這番話，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以平國公的身份和城府，肯說出這番話來，已經(jīng)是很看重七娘子了。
七娘子又何嘗不懂得平國公的意思？像他這樣軍旅出身，在政壇中打滾的人物，一舉一動牽扯到的都是天下政局，又怎么會把幾條人命放在心上？
她無奈地吐出了一口氣，扯出一抹淡笑，敷衍平國公，“小七明白的，就是心里一時還有些不忍得。”
她肯變相認(rèn)錯，平國公自然也就不為己甚，他又叮囑了七娘子幾句，“務(wù)必要辦得隱秘一點(diǎn)。”又想起來笑道，“范家的婚事，你也要上心一點(diǎn)，你四嫂現(xiàn)在一心養(yǎng)胎，對于平恐怕就沒有那么關(guān)心了。等有空你問問她，若是她不情愿，于安也不愿意，我看這件事，就算了也好的。”
范家的親事，對許家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多一門不多少一門不少，平國公在于翹之后，就懂得照顧女兒們的情緒。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父親了——在大秦的社會風(fēng)氣里，他甚至已經(jīng)有點(diǎn)太開明了。
就是因?yàn)樗膊⒉皇且粋�壞人，七娘子才會感到絕望：封建制度之滅絕人性處，錯非浸淫其中十?dāng)?shù)年，斷斷是察覺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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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yàn)榕Ｊ珏矶。镒佑邢驳南鞒龊蟛痪茫忮\的病也跟著痊愈——他這半年來雖然只是稱病，但有些不要緊的公務(wù)也隨之耽擱，這一向忙得腳不沾地。又有些廣州的事，需要許鳳佳在一邊參贊商量，這一對關(guān)系有些尷尬的表親，最近倒是時常聚在一起。許鳳佳自從忙完了于翹的喪事，便日日里到燕云衛(wèi)衙門去，協(xié)助他們收集南邊送來的南洋海圖并諸國情報等等，往往要忙到向晚才回，七娘子進(jìn)了明德堂時，便覺得屋內(nèi)靜悄悄的。
她就笑著向立夏說了一句，“平時兩個孩子在的時候還不覺得，現(xiàn)在他們?nèi)チ藢W(xué)堂，就覺得屋內(nèi)很安靜了。”
立夏也勉強(qiáng)笑著回答，“不要緊，就快放堂了。現(xiàn)在四郎竟是比五郎還多話些——一會兒回來，想必您又要嫌吵得慌了。”
七娘子見她雖然笑著，但眼神情態(tài)，無不顯示出一股深深的憂慮，不禁就在心底嘆了口氣：雖然自己已經(jīng)含糊提起過，她們決不會受此事牽連。但立夏和上元誰都不笨，爭執(zhí)當(dāng)晚，兩人也都隨侍在側(cè)，對于七娘子和五少夫人的沖突，不可能毫無所覺。
“你們就放心吧。”她略帶疲憊地保證，“這件事，從于翹起，也就止于于翹屋里，小柳江、小桂江、小融江三個丫頭，平國公親自發(fā)話，是再保不住的了。你們呢，只要能小心說話，是不會有事的。”
立夏和上元對視了一眼，面上都現(xiàn)出了不忍之色。
楊家的斗爭雖然殘酷，但是最大的落敗者二太太犯了那么大的罪過，也不過是被迫遷往西北，看管居住。一般的婆子丫鬟們，得罪了主子，有轉(zhuǎn)賣的，有攆出去的，有送到莊子上做活的，卻很少有失去性命的。
七娘子又怎么不明白她們沒有出口的潛臺詞？
“到底是戎馬世家，”她嘆了口氣，“這件事，就……立夏去辦吧，配一副好藥，能讓她們在睡夢中去世，那是最好的了。”
這三個丫鬟還在于翹墳前為她守靈，并沒有回府，乘著幾個人還在外頭，悄悄地辦了，不再招惹上更多的麻煩，也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
立夏先是一驚，她跳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可看了看七娘子的神色，又把話吞進(jìn)了口中。
跟在七娘子手底下做事，并不是件苦差。再難的事，她也是自己面對，從不曾推卸責(zé)任，指望著誰來幫她一把。什么事，她都是有了自己的主意，再量力安排底下人去做。
可是此時此刻的七娘子，臉上卻難得地現(xiàn)出了軟弱，而那雙水一樣的明眸，也罕見地暗淡了下來，透著若有若無的驚惶。她幾乎是懇求地望著立夏，就像是一個要溺死的人，望著身邊的浮木。
立夏的心一下就酸軟得都要化開了。
自己的性命，是七娘子保住的，可是七娘子為了保住當(dāng)家主母的地位，俾可繼續(xù)照拂底下人，又要做多少違心的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沉地道，“這件事，您就不要再操心了。就權(quán)當(dāng)國公爺直接交待給奴婢去辦，和您是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上元這才會過意來，她趕忙跪到七娘子身邊，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您這輩子是再不會把人往死地里逼的，咱們底下人心里都明白，您也是無奈，您也是無奈……”
七娘子就閉上眼，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無數(shù)的面孔在她心里打著旋兒，好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她的快樂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吞吃了進(jìn)去。
就算她不肯親自建言，將三個丫鬟滅口，其實(shí)到了最后，還不是要由她來交待著，將她們送上絕路？
更可慮者，以平國公的城府，只怕自己想要私底下送走三人，也瞞不過他的耳目，若是如此輕舉妄動，反而會把自己陷于不利之境。
五少夫人可還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她出錯呢！
想到五少夫人，她心中所有的憎惡，似乎都找到了一個缺口，爭先恐后地涌向了那張精致的臉。
要不是因?yàn)樗@三人的性命……本來或許是可以保得住的！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將沸騰的心情，緩緩地壓了下去。
她半坐起身子，淡淡地道，“沒有辦法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立夏去辦這件事吧，上元你往小萃錦里走一趟，把五姑娘請來，就說我找她有事。”
已經(jīng)無法挽回的事，再多眷戀，徒亂人意。現(xiàn)在還是要把能安排妥當(dāng)?shù)氖拢M量安排好。
作者有話要說：昨晚沒睡好今晚真是各種煩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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