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百忍
四郎、五郎的三歲生日辦得很熱鬧。()雖然沒有大事鋪張，但幾戶親近的人家也都送了生日禮來，大太太甚至還親自上門看望兩個小外孫。
“怎么就沒有自己定個排行？”她很有些不高興，“倒要和兄弟們一道用和字輩！”
七娘子只好抬出許鳳佳的解釋，“廣福寺的住持說，兩個孩子命格很硬，倒是要在什么事上都壓一壓，才能平安長大�！�
自從五娘子出事，大太太就對鬼神之說特別著迷，聽到是神佛的意思，頓時沒了二話，合著掌念了幾聲佛，才和七娘子感慨。
“話雖如此，但我還想著，這兄弟之間的分際還是越早定越好，免得嫡親的兄弟，反而要因為這榮華富貴起了二心，那就不值得了�！�
看來許鳳佳的確是親自到楊家解釋過了個中關(guān)節(jié)：大太太并沒有在命名的事上太責(zé)怪七娘子。
“可能孩子畢竟是還小�！逼吣镒与m然很不想強調(diào)四郎的晚熟，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把這個理由抬出來。“再說四郎到了三歲，話還說不囫圇……”
看到大太太的神色，她又添了一句，“可人卻很靈醒，一點都不傻！我想這孩子就只是太內(nèi)秀了些�！�
五郎已經(jīng)可以很完整地表達(dá)自己的意思了，在養(yǎng)娘的教導(dǎo)下，甚至也會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大人們行禮，有了大孩子的樣子。
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上了一層憂色，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在外間玩耍的兩個小少爺，半天才慢慢地嘆了口氣。
“再等兩年也好，好在，五郎是極聰明的�！�
大太太又站起身，進(jìn)了東翼里間五娘子的小靈堂。
她長長久久凝視著顏色鮮亮的小像，半天，才模模糊糊地稱贊，“七娘子這副小像畫得好，抓到了小五的神韻。”
就又低頭拭淚，才環(huán)視身邊的擺設(shè)。
這間小靈堂雖然物件不多，但卻拂拭得一塵不染，供桌上的香燭看得出是常換常新，桌上供著的鮮果也沒有多少香燭的痕跡。
雖說這都是丫鬟做的事，七娘子只需要一句吩咐，但想得起這一句吩咐，已經(jīng)算是很顧念先人了。
大太太就轉(zhuǎn)過身，輕輕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又險些掉下淚來。
“在這世上還念著你五姐的人，也就只有咱們娘幾個了�！�
才說了半句話，就又去抹眼淚。
七娘子望著大太太，心中真是百味雜陳。
才這一個多月沒見，她鬢邊的白發(fā)，就又多了幾分，說起來也不過是望五十的人，看著卻似乎年近花甲，和風(fēng)度翩翩的大老爺比，簡直像是老妻少夫。
她嘆了一口氣，輕聲寬慰大太太，“這不是還有四郎、五郎嗎……”
正說著，外頭就傳來了兩個小少爺急促的腳步聲，五郎扯著四郎，在兩個丫鬟前呼后擁之下奔進(jìn)了靈堂，叫道，“外祖母！”
這孩子一點都不怕生，雖然大太太和他相見不多，但已經(jīng)記得住這是外祖母，是他要親近的人了。
大太太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眶，頓時又?jǐn)D出了一臉的笑，沖兩個外孫招手，“被四郎、五郎找著了！”
兩個孩子就依偎到了大太太身邊，五郎又扯著七娘子的袖子，指著五娘子的小像叫她看，“娘！”
大太太老懷大慰，欣喜地瞥了七娘子一眼，七娘子微笑著點了點頭，“嗯，那是你們的娘。”
她摸了摸五郎的頭，算是夸獎他的聰明，五郎又高興起來，嚷著要吃松子糖，好像那是他應(yīng)得的獎勵。見七娘子面有保留，便聰明地拉了大太太，“外祖母，松子糖。”
大太太心都要化了，哪里還舍得拒絕，站起身由著五郎牽著她的手，還招手要抱四郎，“壽哥一塊來？”
四郎得名和壽，五郎得名和福，都不是什么雅訓(xùn)的名字，卻似乎寄托了生母五娘子未盡的遺憾，所以長輩們倒沒有多大的異議。
四郎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站在屋門口不敢進(jìn)來的谷雨，便藏到了七娘子裙邊，膽怯地眨了眨眼，沒有搭理大太太的邀請。
這孩子畢竟要比五郎怕生得多了。
七娘子就摸了摸四郎的頭，安頓大太太，“娘先回去坐著，一會兒我?guī)睦蛇^來�！�
等大太太抱著五郎出了屋子，她才拍拍四郎的肩頭，溫言問四郎，“四郎想不想吃松子糖？”
四郎吸了吸口水，才點了點頭，但卻依然沒有動，只是挨在七娘子腿邊，怯怯地指了指五娘子的小像，問七娘子，“娘？”
“嗯，這是四郎的娘親�！逼吣镒幽托牡刂貜�(fù)，“也是七姨的姐姐，是外祖母的女兒。”
這些復(fù)雜的名詞，雖然小孩子現(xiàn)在還未必懂，但也能給他一點印象。
四郎卻搖了搖頭，指著七娘子裙上的刺繡，又指了指那精致的小像，“畫？”
七娘子一下就呆住了。
這孩子，好聰明！才兩周歲多一點，就已經(jīng)懂得了這里頭的邏輯差別。
“這是四郎娘親的畫像�！彼崧曄蛩睦山忉�，“四郎的娘親不是畫，這幅畫，畫的是她�！�
她就吃力地抱起了四郎，讓他近距離觀看畫中的五娘子。這幅小像外頭籠了翠色薄紗，免得被煙霧熏黃，七娘子甚至還掀開了軟紗，讓四郎看清畫中人的長相。
四郎含著大拇指，仔細(xì)地看著畫中的五娘子，又看了看七娘子，似乎在費力地想要用表情表達(dá)什么，見七娘子沒有反應(yīng)，他沉吟了半晌，才含糊而緩慢地問。
“可娘……在哪里？”
這還是七娘子第一次聽到四郎主動發(fā)問，沒想到就是這樣邏輯清晰有條有理。
她一下有些欣喜，卻也半是心酸，不由得看了谷雨一眼，似乎在尋找著恰當(dāng)?shù)拇鸢浮５珡墓扔昴樕鲜斋@的卻也是一片茫然。
這么小的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懂死亡？
七娘子沉思了片刻，只好輕聲回答，“四郎的娘親去很遠(yuǎn)的地方了，七姨幫她照顧你們。”
四郎白嫩嫩的小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娘壞！”
他不高興地側(cè)過身子，向門外方向探去半邊身子，“要弟弟�！�
七娘子只得松開手，任由碧紗下落，遮住了五娘子的笑臉。
她轉(zhuǎn)過身將四郎送到了谷雨懷里，讓她帶著四郎去育兒室找五郎玩樂，自己又轉(zhuǎn)過身來，踱到龕前，細(xì)細(xì)地審視著自己畫出的小像。
一幅畫，怎么能代替母親的角色？
兩個孩子現(xiàn)在可能還不懂失恃的滋味，可等到再大幾歲，懂得人事，總會明白畫中的五娘子，已經(jīng)不可能為他們提供親情。
她垂下眼無聲地嘆了口氣。
等大太太走了，就把養(yǎng)娘們并谷雨春分找來說話。
“以后四郎用手指著什么東西，一律全裝著不懂�！彼林樂愿溃敖裨缭跂|里間，這孩子話說得已經(jīng)很清楚了，可見得不是不會，正是因為不用說話，身邊人也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越發(fā)懶得說了�！�
她難得放下臉說話，幾個下人都有些害怕。谷雨、春分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忙不迭地應(yīng)是。只有楚養(yǎng)娘似乎覺得有必要為自己辯白，才低聲頂了七娘子一句，“四郎脾氣倔……”
“他脾氣倔不喜歡說話，做大人的就能由著他的性子來了？”七娘子略略抬高了聲音，見楚養(yǎng)娘不敢再說什么，也不過森然盯了她一眼，便揮手道，“都下去吧�！�
當(dāng)晚等許鳳佳回來，她就和許鳳佳商量。“孩子們已經(jīng)三歲了，我想著啟蒙的先生，你也要留心起來，等到四歲的時候，也蠻可以開蒙。念到七歲再正經(jīng)請先生回來讀書，習(xí)武的事，你看著安排……我想也就是這個歲數(shù)了。”
許鳳佳神色一動，“孩子們也三歲了！”
大秦的孩子，四歲開蒙比比皆是，九哥就是四歲開蒙，七歲起正經(jīng)上私塾讀書時，已經(jīng)將中庸大學(xué)背得流利無比。七娘子的安排，也算是中規(guī)中矩。
他沉思了片刻，就問七娘子，“你回頭送信去孫家問一問二姐，她家的小世子已經(jīng)到了進(jìn)私塾的年紀(jì)，如果開蒙的先生好，正好就請過來，也免得我們再費事去尋覓。坐一年空館，也不算什么�！�
這個處置辦法，和七娘子倒是不謀而合，她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為許鳳佳撿了一筷子酥魚，問他，“江南菜你吃得怎么樣，要是吃不慣呢，明兒我們請個北方大師傅來，兩邊開火……二姐的生日快到了，我安頓送禮的時候隨口問一聲也就是了�！�
許鳳佳倒覺得很新奇，“你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我的口味了？”
七娘子白了他一眼，低聲道，“我又不是木頭人，難道不懂得關(guān)心別人的？”
她搶在許鳳佳之前又加了一句，“從前不關(guān)心你，是因為——你不配！”話到了后頭，已是被一連串輕笑給模糊了過去。
許鳳佳嗤地一笑，用筷子點了點七娘子的額頭，壓低了聲音調(diào)侃，“今晚你就曉得我配不配�！�
他們夫妻吃飯，雖然沒有人在一邊服侍，但西次間總是少不了人走動，七娘子驀地?zé)t了雙頰，垂下頭不敢看許鳳佳，免得又招惹起他的興致，只是低聲道，“不成，我小日子來了，你得等幾天……”
自從兩個人談開，七娘子就再也沒有逃避過周公之事。
許鳳佳彈了彈舌頭，不耐地嘆息了一聲，輕聲道，“那你還來招我？”
他也沒有等七娘子回答，就抬高了聲音，“你們蘇州菜我吃得還好，不過淮揚菜始終是雞火干絲、水晶肴肉好吃，倒是沒見你的廚子做過。”
“那都是館子里的菜，我們家常也不大吃這個�！逼吣镒右贿吇卮�，一邊注視著立夏進(jìn)了屋子：她發(fā)覺許鳳佳的耳力很靈敏。“怎么？你不是也下去吃飯了？”
立夏望了許鳳佳一眼，面有為難之色，思量了片刻，才回七娘子，“是四郎鬧著不肯睡覺……倒搞得五郎也哭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擱下了筷子：四郎五郎平時都很少吵鬧，更難得聽說四郎鬧脾氣。
七娘子就蹙起眉頭，聽立夏解釋。
“聽谷雨說，四郎本來不大愛說話，要什么都是拿手指，今兒下午……”她小心地看了許鳳佳一眼。“少夫人吩咐，以后四郎用手指著要的東西，我們都得裝成聽不懂的樣子�；仡^四郎要玩什么，拿手指著，都沒有人敢上前幫忙，到末了還是五郎為他拿的。四郎就不高興起來，到了晚上睡覺，他要楚養(yǎng)娘哄著睡的，就指著楚養(yǎng)娘，楚養(yǎng)娘假裝聽不懂，反而出了屋子，四郎就大哭起來，鬧著不肯睡！”
此時側(cè)耳細(xì)聽，七娘子也聽出了東翼那邊的確不如往常安靜。
她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這兩個養(yǎng)娘，還真不是省油的燈——明德堂里是一個簡單人都沒有。
自己雖然吩咐下去，不許下人們搭理四郎的手勢，但是一個命令下去，底下人怎么去做，回饋的結(jié)果完全可能截然相反。
楚養(yǎng)娘看來是不大服氣自己要插手到孩子們的教育問題上，所以就不輕不重地給了她一個遲來的下馬威了。
她掃了許鳳佳一眼，又暗自嘆了口氣�！菜愠B(yǎng)娘做得不著痕跡了。
“那就讓楚養(yǎng)娘回去好好哄著……”她吩咐立夏。
話才說到一半，許鳳佳就哼了哼。
“讓他哭！”他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讓立夏怕得倒退了好幾步，看向七娘子那一側(cè)。“這么小就慣著他的脾氣，到長大了怎么上戰(zhàn)場去？把五郎抱到隔壁去睡，由得他哭，哭累了自然會睡！”
七娘子不禁大皺其眉，卻也向立夏點了點頭，示意她照著許鳳佳的意思去做。
等立夏出了屋子，屋內(nèi)一時倒沉默下來。
七娘子拿起筷子，挑了一點玫瑰腐乳放在口中含了，才聽得許鳳佳問她，“那兩個養(yǎng)娘，是不是仗著自己奶過孩子，所以對你有些不恭敬？”
她不由訝異地對許鳳佳挑了挑眉。
這男人也實在敏銳，可以從這個小細(xì)節(jié)里看出這么多事來。
四郎因為養(yǎng)育政策的變化而哭鬧，倒不是什么大事，但楚養(yǎng)娘選擇向上請示，明顯是不滿她的插手，所以遇事往上推，要七娘子來面對這個難題。
她不顧四郎哭鬧，是后媽心狠，她要顧及四郎的哭鬧，讓楚養(yǎng)娘回去安慰，就是輸了一招。這種宅斗上的小事，七娘子是沒指望許鳳佳能夠品味到的。
“所以我想，等明年開蒙以后，兩個孩子五歲前，就把養(yǎng)娘們打發(fā)走養(yǎng)老去。”她徐徐地道，沒有顯露出動怒的意思�！懊獾帽粙蓱T得太不成樣子，也不像話�！�
這也是大戶人家不成文的規(guī)矩，孩子開蒙之后，養(yǎng)娘就要漸漸隱退了：七娘子也無心和這兩個老東西為難，橫豎不幾年大家一拍兩散，平白無故地打壓起四郎五郎的身邊人，倒很容易惹出是非。
許鳳佳眉眼沉郁，似乎帶了隱怒，“笑話，連祖母都不敢隨意發(fā)落你，倒讓幾個刁奴給你氣受！”
他一拍筷子，就要開口叫人，七娘子忙按住他的手，輕聲道，“你別沖動！”
她扣住了那粗糙的大手，以指肚細(xì)細(xì)摩挲著虎口，安撫地對許鳳佳解釋，“這一點委屈，我根本沒往心里去……要賣弄也沒幾個月了，大家好聚好散，免得你發(fā)作她們，回頭她們又要嚼舌頭，說什么‘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許鳳佳的動作頓時一僵，好半晌，他才長嘆一聲，又拿起了筷子。
“家里家外，煩心事真多！”他毫不掩飾心中的煩躁，“忍忍忍忍，也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時候！”
七娘子抿唇一笑。
“這就忍不得了？我告訴你，百忍才能成鋼！”她要松開手繼續(xù)吃飯，卻不想許鳳佳反而反手扣住了她的柔荑，也用拇指肚細(xì)細(xì)地揉蹭起了她的掌心。
這動作被七娘子做來是安撫，被許鳳佳做，總含了絲絲的挑逗。
他的眼里也帶上了一點笑意……好像琉璃水里打著轉(zhuǎn)的紅色，亮得叫七娘子不敢逼視。
“多一個人陪我一起忍……好像也就沒那么難忍了！”他笑著松開手，“吃飯吃飯，明兒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七娘子撫著掌心，又按了按燒紅的雙頰，半晌才輕聲應(yīng)和。
“是啊，還有很多事，我們要一起做……”
這句話曾經(jīng)帶了深深的無奈和妥協(xié)，但此時此刻說出來，卻在這一切之外，蘊含了一點淡淡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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