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魔
隔著一樓陽光房的玻璃落地長窗,劉杏子在黑暗中呆呆地看向外面,看著秦明川走出主宅,再也沒有貪近走那條花間小徑,而是沿著通向停車場的正路,大步離開。
她伸出手,按在玻璃上,貪婪地想觸及那個高大沉穩的背影,但指尖的冰冷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黑暗中她的眸子閃閃發亮,一眨不眨地看著,直到秦明川的背影消失。
意興闌珊地離開沒開燈的陽光房,她沿著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一切都和童年時一樣,大到似乎總有房間她沒有去過的家,緊閉房門幾乎見不到的父親,還有偶爾可見但對什么都掩口不言的下人,什么都沒有改變。
她走著,一抬頭,發現招待客人的小廳里還亮著燈光,這才想起來那位‘終南前山’的王姓修真,似乎又來了。
想了想,她走過去,站在客廳門口被里面的燈光照亮的一小塊區域里,不高不低地招呼了一聲:“王先生。”
王‘道爺’坐在沙發上,正翻著一本畫冊,看到她,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起身,馬尾頭今天也梳得溜光,單手行了個稽禮:“無上太乙天尊,劉小姐一向可好?”
劉杏子淡淡地笑著:“王先生果然毅力非凡,都這么晚了,還流連不去。”
“若這點心志都沒有,何談修道。”
“可是王先生,這么久了,我好像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劉杏子款款走入,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難怪難怪,那一日眾多修真精英都在小姐面前盤桓不去,我這等皮黑塌鼻之人,都自慚形穢,不敢上前哩!區區姓王,單字名儉,表字存真……來來來,劉小姐,我看你寬額方頤,眉英目秀,必是有壽有福的命,不如我再給你看看掌紋?”
“王先生。”劉杏子平靜地看著他,“你既然會看面相掌紋,怎么竟然算不出來,我絕對不可能和你有姻緣之份?”
王儉并不尷尬,嘿嘿一笑:“姻緣雖是天定,但要說到能判斷到具體哪個人身上,只怕周家的老當家也沒有這個修為,既然說到這個,還是梅花六爻比較靈驗,雖然我對那個很不拿手,但小姐要是想算,我這就來卜上一卦,看小姐的姻緣究竟在何方。”
“夠了。”劉杏子聲音并不大,“王先生,你以后不必再來了,我是絕不可能嫁給你的,就算我嫁不了他,我也不會嫁給你!”
說完,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瞪著王儉說:“修真……修真是什么?就是滅人倫!你們連人性都沒了,還奢談什么成仙!”
王儉吃了一驚,也站起來:“劉小姐,何出此言?”
劉杏子冷冷地笑著,指了指他:“我是劉家的女兒,卻資質平平,為了怕被族里人議論,說我若修真,就是拿靈藥堆也堆出一個元嬰期來了,我爸爸就沒動過讓我修真的念頭,他不擔心沒有繼承人,爺爺是三百多歲才有了他的,就算打個折,兩百歲之前,他也不著急……我十八歲的時候,爸爸和媽媽離婚了,五年后,爸爸再婚,是啊,我有個妹妹,今年才三歲,為什么她不住在這個宅子里?因為她生下來,也被發現沒有修真潛質……于是我爸爸又離婚了……我以為他一直就會這樣下去,反復結婚,生子,直到生下一個能夠繼承劉家家主位置的孩子。”
她笑著,又指了指自己:“計劃不如變化快,現在輪到我了,王先生,你只看到做劉家女婿的風光,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就是一個來配種的工具,你的存在,只是讓我能生下夠優秀到繼承劉家的下一代,不是你也沒問題,是任何人都可以!哈哈,知道了這一點,你還愿意每天在這里等著嗎?你看他們,那些人比你聰明,他們不會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王儉肅然道:“劉小姐,天地本無情,萬物如螻蟻,不要覺得人類有智慧就高人一等,其實悟道之后,看世間百態,誰又不是置身棋盤中的一個棋子呢?世如銅爐,無論人也好,道也好,不過都是爐中之料而已,就算如你所愿,脫離劉家,難道你就能過上隨心所欲徹底自由的生活?你想做什么做不成,和你不想做什么卻不得不去做,豈不是一個道理?除非劉小姐這一輩子能神通到心想事成,不然何必抱怨?人,只要活著,總是被什么所約束,總是要背上自己的責任的,無人例外。”
劉杏子呆呆地看著他,半天,才點了點頭:“王儉是吧?給我滾出去。”
“青蓮,起床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岳青蓮呼地一聲跳起來,大口地喘著氣,下意識地說:“嚇死我了!我剛才夢見我又回到了高三,居然在課堂上睡覺了!”
“嘻嘻,是不是你還夢見老師正拿粉筆頭丟你?”從下鋪露出來一張甜美可愛的小圓臉,臉上帶著討喜的梨渦,“都快大學畢業了還做這種夢,你真是小孩子!”
“老三,不要說我!老大昨天還跟我說夢見坐在高考考場上,瞪著卷子,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呢。”岳青蓮打著哈欠從上鋪一躍而下,揉揉眼睛往放洗臉盆的架子邊走,卻被姚如欣一把拉住,“小傻瓜,去哪里?新娘化妝室在這邊!”
“什……什么新娘化妝室?”岳青蓮大吃一驚,她明明記得姚如欣是畢業之后才嫁給李睿的啊!
睜開眼睛的時候,自己卻已經不在大學宿舍,而是在一間滿布鮮花,滿眼紅色華麗得有些膩的房間里,扎著頭發表情認真的化妝師正拿著粉刷在自己臉上連涂帶抹,旁邊聚著宿舍的幾個同學,嘰嘰喳喳地說著一些讓她迷惑的話“小六真是傻人有傻福,一畢業就把自己給嫁出去了。”“我剛才看見新郎了,真是大帥哥,聽說還是建筑師?前途無量!”“是青蓮爸爸老同學的兒子嘛,這叫知根知底。”“唉,我上周那個面試又沒拿到OFFER!早知道跟你一起考研了。”“考研有什么用,你沒聽過那個笑話……”“真想出國去看看……”
她忽然覺得很氣悶,說了一句:“我出去透口氣。”就拉起長長的裙擺站了起來。
似乎是姐妹們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卻只是越來越煩躁,拖著裙擺在長廊上走得飛快,這不應該是夢境……因為如此真實,連蕾絲在手心輕微的毛糙感都清清楚楚。
這是在哪里?是另一個夢嗎?
前方出現了一道門,她奮力地推開,卻被眼前的光線給一時耀花了眼,站在原地還沒等反應過來,就聽見音樂聲響起,接著,她看到了自己的雙親……
“你這孩子,怎么緊張成這個樣子?”母親微笑著,低下頭,輕輕替自己整好裙擺,“從今天起你就是大人了,你有自己的生活,要對自己負責,明白嗎?”
“咳,說這個干什么呢?來,青蓮。”父親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笑著,很自然地向自己示意,“也不知道是誰定的規矩,婚禮上要爸爸挽著新娘的手走到新郎面前,我真怕等會走到跟前,就忍不住揍那臭小子一頓。”
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女婿也是你選的,這時候又說這種話。”
說著細心地替女兒拉好半截手套,輕輕地向前面推了推:“去吧。”
“媽……”岳青蓮茫然地回頭,求助地低叫一聲,她根本弄不清今天是什么情況,結婚?自己?
“來。”父親溫暖的大手牽住她冰冷的手指,挽在臂膀里,眼前忽然鋪開一條猩紅的地毯,旁邊是衣冠楚楚的賓客,紛紛笑著側向中間,饒有興趣地看著即將走過的新娘,室內光線明亮,也不知道是燈光還是陽光,總之眼前一片燦爛耀眼,她努力睜大眼睛,卻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在地毯的盡頭,有一個穿著禮服的高大背影。
如此陌生。
一陣恐懼襲來,她猛然從父親臂彎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力持冷靜地搖頭:“不!我不要嫁!不是在今天!”
父親母親驚訝的臉在自己面前交替,賓客們開始交頭接耳,岳青蓮卻一直盯著遠處地毯盡頭的那個人影。
他沒有回頭。
甚至吝嗇給自己一個正面。
“不!不!我不要結婚!”岳青蓮情緒激動起來,轉身拖著裙擺,踉蹌著向后面的房門撲去,跑得太急了,砰地摔了一跤,重重地跌在地上。
“你沒事吧?”面前有人向她伸出一只手,岳青蓮茫然地抬頭,看見了秦明川的臉,她惶恐地四顧,發現自己抱著的一疊文件夾散落在地,高跟鞋的細跟脫落了,很顯滑稽地正好在大理石地面的中央。
“沒,我沒事。”她吶吶地說,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迅速地收拾起文件夾,抱著剛要起身,身體又是一歪,五公分的鞋跟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但顯然不是在一邊有而一邊沒有的情況下。
“下面由懋華公司陳述。”不知道哪里來的會議主持者聲音,威嚴而無情地在她狼狽得一瘸一拐的時候,叫著她的名字:“發言者岳青蓮小姐。”
岳青蓮惶恐地四顧,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還是根本只是自己的一個夢?
“青蓮,行不行?”秦明川眼含憂慮地看著她。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岳青蓮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單手脫下另一只鞋,粗魯地往地板上狠狠磕掉鞋跟,穿上,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前面的講臺。
“部長,您今晚和富立勤的劉總有約,時間已經有些緊張了。”就在她站上講臺,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旁邊有人輕聲地提醒。
她不動聲色地點點頭,腦子里卻忽然掠過這樣一個念頭:琦琦這小丫頭進公司的時候咋咋呼呼的,現在歷練了十幾年,儼然一副白骨精的架勢,和當年自己BOSS的PA艾瑪比起來,毫不遜色。
“今天的會就到這里。”她宣布。
晚上十一點,結束了和劉軍暉的商務應酬,她坐在車里,忽然想起還有美國方面的幾份文件應該在半夜送到,還是去看一眼才能踏實睡著覺,實在等不到明天了,于是半路改了方向,向公司開去。
大樓里除了零星幾個格子間還亮著加班的燈,漆黑一片,通往風投部部長辦公室的長走廊上,只有她的腳步聲,蒼白明亮的燈光從背后照過來,把她的影子投射得很長……真的很累啊……現在沒有別人在,干脆扶著墻走過去吧。
腳很疼,頭也很疼,身心俱疲,一種幾乎就要癱倒在地上的感覺,看著地面上自己貼著墻艱難行走的身影,真是歲月不饒人,想她從前多么生龍活虎,哪像現在,人前還是精神抖擻,半夜里就原形畢露了。
看著不遠處部長辦公室的門,裝修是按照她的喜好,典雅,大方,簡潔。
這里的裝修是按她的喜好,這里的工作風格是她的喜好,這里的人員配置是她的喜好……這是她的事業,她的人生……
可是,忽然間,她想起自己那個逃婚的下午,那個紅毯盡頭的高大身影。
那到底是誰呢?她甚至還沒有看到新郎的臉。
“青蓮!青蓮!”在耳邊猛然響起母親嗔怪的叫聲,“發什么呆呢,孩子都叫你半天了。”
“啊?!”岳青蓮回過神來,但又被這句話給弄得呆住了:孩子,什么孩子?
母親一臉喜氣洋洋,坐在自己面前,懷里抱著一個一歲大小的孩子,穿著藍底星星圖案的連體衣,依依呀呀地向自己這邊伸著小手,黑水晶般的大眼睛清澈見底,紅嫩的小嘴巴,看見自己沒有反應,疑惑地歪著小腦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忽然,咧開長著四顆牙的小嘴笑了,有力的小短腿一蹬一蹬的,在淺灰色的薄呢裙上揉搓著。
“哦……哦……好,讓外婆再抱一會兒哦,乖寶寶。”母親眉開眼笑,平素一貫講究衣著的她此刻卻完全不以為意,“來給外婆好好看看,長得到底像誰……嘴巴比較象媽媽,對吧?眼睛像誰呢……”
“像外公啦。”岳青蓮掛斷手機,甜蜜地笑著,“他說今天去現場,可以早一點回來,到時候親自下廚做個酥燒鯽魚,讓爸媽也嘗嘗他的手藝。”
“嗨,可別給你爸聽到。”母親壓低聲音說,“他啊,這輩子最得意的就是有你這么個好女兒,第二得意的就是給你找了個好女婿,一高興,又大呼小叫‘良辰美景,豈可無酒!’,反正現在退休了,我也管不了他。”
岳青蓮抿著嘴笑,反過來安慰母親:“爸喜歡喝,就讓他陪著喝幾杯,反正黃酒,也不醉人的。”
“是啊,隨他去吧。”母親把臉貼著孩子嬌嫩的小臉,溫柔地看著她,“青蓮,告訴媽,你幸福嗎?”
“我?我很幸福啊!”岳青蓮雖然奇怪母親的問題,還是第一時間回答。
“是嗎?那就好……那就好啊。”
母親的語氣讓岳青蓮有些奇怪,她認真地在心里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人生,到目前為止,都是圓滿又幸福的:大學畢業之后進了本市的一家國有銀行的信貸部,工作穩定,雖然有時候會忙,但也談不上勞累,工作第二年,經父親的下屬介紹,認識了現在的老公,二十五歲結婚,二十六歲生子,今年她二十八歲,兒子聰明活潑,抱到外面打個疫苗都一群阿姨奶奶圍著夸,老公溫柔,體貼,從不在外面應酬,一下班就開車往家趕,回家先親妻子,再親兒子,然后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坐下來吃晚飯,她所有的朋友同學都羨慕她的生活,認為是家庭美滿的最佳范本,她還有什么不幸福的呢?
是啊,她怎么還會不幸福呢?
岳青蓮微笑著,主動把手挽上了父親的臂彎,羞澀地低頭一笑,讓母親給她拉下了頭紗。
踩著婚禮進行曲的節奏,她一步一步地在紅地毯上走著,滿心的喜悅,都要溢出來,讓她臉上慢慢露出了甜美的笑。
地毯的盡頭,是她的丈夫,她未來孩子的爸爸,她的幸福家庭……
他們發誓要白頭到老,同甘共苦,于是他們也的確這樣做到了,也許三四十年之后,他們會一起在客廳里坐著,戴著老花鏡,頭靠頭,看著相冊里今天的留影,岳青蓮這一生最美的一天……
真的,雖然沒有看見臉,但岳青蓮隔著薄薄的新娘頭紗看到那個身影,就下意識地覺得,那是她的良人,一個完美的丈夫,沒有缺點的男人,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從父親手里接過她的手,給她戴上閃亮的鉆戒……
她會好好地愛他,用盡自己所有,竭盡全力地擁抱他,直到時間的盡頭,永不分離。
這就是她能給予對方的,所有的愛,只要找到了他,就會完全地奉獻出來,毫不保留。
終于,紅地毯走到了盡頭,父親輕拍著她的手,聲音里是全然的慈愛:“青蓮,你要幸福。”
“我會的,爸爸。”她的心怦怦亂跳,帶著新娘的羞澀,和滿滿的期盼,悄悄抬起眼睛,等著新郎轉過身來的一瞬間,好看清他的臉。
新郎身材很高,足有一米八,寬肩長腿,穩重踏實地站在那里,給人一股男子漢的可靠安全感覺,光看背影,岳青蓮已經是一千一萬個滿意。
她抿著嘴唇,帶著克制不住的笑意,等待著……
新郎轉過身,岳青蓮的眼被耀眼的白光閃了一下,要努力眨下眼才看清楚對方的臉。
為什么!竟然會是胡子拉碴一臉猥瑣的夏英杰?!
“啊~~~~~”她壓根不管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入定還是在除心魔什么什么——這巨大的反差感讓她直接扯開嗓子叫了起來,與此同時,她也從識海中徹底退了出來,回到了現實。
還沒等她的叫聲消失,一疊呈扇形展開的符咒就啪地一聲糊上了她的臉,緊接著是孟妮可厲聲斷喝:“何方魔障!敢在青蓮宗的地頭作祟!麒麟,踩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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