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憲薇抿了抿雙唇，過了片刻，才道：“我也只是舉手之勞�！�

　　杜若秋卻正色道：“若沒有你，只怕我早已流落街頭，生死未卜。大恩不言謝，這份恩情結(jié)草銜環(huán)也定當(dāng)回報，姑娘若有差遣，我定然萬死不辭。”

　　俞憲薇一笑，二人眼睫交匯間便像是心照不宣達(dá)成了某個默契協(xié)議。

　　不過片刻，俞憲薇錯開眼神，垂眼笑了笑，抬頭道：“當(dāng)日杜姑娘曾在燈籠里寫了一句話，這話的意思我并不完全明白，不知能否說得詳細(xì)些。”

　　她終于開門見山，杜若秋心中稍稍安定，便慢慢將自己所知娓娓道來：“當(dāng)日我問姑娘可曾懷疑過自己身世，是有原因的，乾德十一年正是秋闈，我家中尚未落敗，那時也在京中，曾聽得下人言語中提及過，說新科前幾人中，除了幾個早已娶妻生子之人，其余人等，尤其是狀元、榜眼、探花和傳臚，都被京中貴人垂青，大小登科雙喜臨門，傳為一段佳話�！�

　　俞憲薇眼神微沉，卻并沒有特別的情緒，也沒有打斷她的話。

　　杜若秋見她神色如常，便繼續(xù)道：“后來我進(jìn)了俞府，聽人說家中三老爺便是十年前的傳臚，卻是中舉次年成的親，所以很是疑惑。再后來，看到三太太待六姑娘態(tài)度這般奇怪，便有了這個大膽假設(shè)�！�

　　聽她說完，俞憲薇沉吟良久，卻是一笑，眼神灼灼道：“算起來，杜姑娘那時也才只有七八歲，怎么會對這些事這般清楚？況且，縱然知道我父親有過妻子，卻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就憑這一點便猜測我非三太太親生也太武斷，莫非，杜姑娘還知道什么？”

　　杜若秋臉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挪開視線，末了，苦笑道：“不瞞姑娘，不久后我家中敗落，流落到青樓，充作清官人，那些金榜題名的士子大多喜好風(fēng)雅，來談天論地之時也會偶爾提及各家家眷，當(dāng)時的三太太有孕之事，也是這樣傳出來的�！�

　　俞憲薇抿緊了唇，一時心亂如麻，青樓之地，新婚燕爾，新婦有孕，可身為夫君的俞宏卻已然在秦樓楚館流連……她抓起桌上水壺倒了杯水，仰脖一飲而盡，半晌，才艱難道：“真是對不住，讓你想起自己的傷心事。”

　　杜若秋搖了搖頭，輕聲一嘆，又道：“不多久便是鄭康之亂，京中亂成一片，待到終于安定下來，才知道三老爺被鄭康之亂波及，受了牽連，已經(jīng)被貶到外任上，卻再沒有聽說三太太的消息。”

　　俞憲薇心中一痛，揪緊了自己的衣襟。

　　杜若秋也是即將做母親的人，看到俞憲薇這樣溢于言表的悲傷，不由心生憐憫，上前安撫道：“六姑娘不必悲傷，三太太若真是你母親，她在天有靈，必定時時刻刻關(guān)心著你�！�

　　俞憲薇竭力忍住淚，將事情的條理在心頭理順，忽而一警，道：“你既然當(dāng)時人在京城，可曾聽說三太太娘家是哪一家？”

　　先前收到燈籠里的話，語焉不詳，思及杜若秋以前只是個青樓中人，俞憲薇便以為她或許只聽到過些許風(fēng)聲，不可能是知情者，所以，俞憲薇動了各種心思去探知原委，或是想詢問見多識廣的謝陶朱，或是想尋找當(dāng)年知情的老仆，卻不曾把目光放到杜若秋身上，而今竟知道她當(dāng)日也身處京城，如此說來，倒是自己太小看了杜若秋，她所了解的只怕比自己猜想的要多得多。

　　雖有這推測，卻只見杜若秋搖頭道：“我那時只是個小小清官人，不過是從別人耳中聽到一句半句，青樓女子大都夸贊士子們年輕俊俏，很少談及他們的岳家�！�

　　俞憲薇總覺得杜若秋今日的話雖然前言后語還算邏輯嚴(yán)密，并沒有明顯漏洞，但似乎背后還隱藏著什么秘密，但思及前世直到杜若秋離世都不曾聽說她用什么秘密要挾過俞家，俞憲薇又有些不確定了，遲疑著問：“連家人親眷也一概不知么？”

　　“的確不知�！倍湃羟镅凵裎㈤W，雖然極力掩飾，卻被俞憲薇捕捉到了，她終于肯定，其中定有隱情。

　　俞憲薇等了許久，一直毫無頭緒，此刻終于得知一星半點當(dāng)年之事，又怎肯輕易放過，她按捺不住心中急切，站起身道：“杜姑娘方才還口口聲聲說要結(jié)草銜環(huán)報答我，此刻不過是一件小事，就如此推脫不肯了么？”

　　杜若秋眉頭緊皺，猶豫片刻，終于深深嘆了口氣，低聲道：“六姑娘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呢？當(dāng)年之事已是定局，你縱然知道，也改變不了什么。”到底還是承認(rèn)了有所隱瞞。

　　俞憲薇終于忍無可忍，冷笑道：“當(dāng)日用言語提醒我身世可疑的人是你，今日推三推四不肯說的也是你。杜姑娘，你這般反復(fù)無常，我可是再不敢信你說的話了。”說罷，轉(zhuǎn)身就要走。

　　杜若秋忙將她拉�。骸傲�姑娘何必動怒�！彼记跋牒�，索性一咬牙，道：“你可知道當(dāng)年的鄭王、康王之亂？”

　　這鄭康之亂俞憲薇在下仆們說稀奇事時偶然聽說過，十年前，鄭王康王在京中意圖作亂謀反，鴆殺了當(dāng)時的太子，但事情不過兩三天就被平息了下來，甚至沒有波及到京郊，規(guī)模太小，比不得別的朝代那些為人津津樂道的轟動大叛亂，也就漸漸不被人提及�，F(xiàn)在俞憲薇焦急地想知道顧敏家的事，根本沒有心情糾結(jié)這些看似無關(guān)的朝廷舊事：“這與我什么相干？”

　　猛然，她想起顧家似是京城首輔之家，不由得全身一涼，愣在那里。荊城地遠(yuǎn)，百姓對政事并不熱衷，她旁敲側(cè)擊問了許多人，都沒有人知道當(dāng)年首輔顧家的下落，本來心里早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以為顧家是被貶官流放、家道中落之類，卻不料真相遠(yuǎn)比想象更殘忍。

　　謀反大罪，屬十惡不赦，犯人處死，家眷發(fā)賣，嚴(yán)重者，誅九族。顧家若真與此沾邊，即便不曾誅九族，怕也是分崩離析，零落成泥了。

　　杜若秋眼中閃過一抹濃重的哀傷，似有水光流動，幾乎有些哽咽：“六姑娘，鄭康之亂，受牽連的不僅僅只有三老爺一個。多少公侯之家一朝傾覆，名門望族崩潰凋零。”

　　心里的猜測被證實，俞憲薇只覺心頭像被一片狂風(fēng)暴雨摧成了齏粉，震驚，恐慌，茫然，混亂一片：“原來是這樣……”她猛地抬頭看向杜若秋，“那，那三太太家，也……”

　　杜若秋悲憫地看著她：“三老爺科舉出仕，第四名傳臚，這樣好的出身，官聲尚佳，又善鉆營，卻十年郁郁不得志，六姑娘有沒有想過，其中的原因？”

　　俞憲薇呆住了：“難道是因為……”她話說到一半，聲音顫抖著，卻不敢說下去了。

　　杜若秋苦笑一聲，道：“無論是誰，只要曾經(jīng)和‘亂黨’有過牽連，即便是已然把自己洗了個干凈，卻也是烙上了印，再不可能被重用了�！�

　　俞憲薇幾乎站立不住，腿一軟坐倒在椅子上，她根本不敢也不愿意相信這個答案，但這些年俞宏屹的冷漠，甚至是隱隱的仇視，俞家人為什么刻意地隱瞞自己的出身，對顧敏諱莫如深這些事都隱隱指向了這個原因。原來，這所有一切的冷待都是因為，她是‘亂黨’之后。

　　這個身份決定了她既是俞家的骨血，也是俞家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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