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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塵歸塵、土歸土


  三年后

  舊帝故去也好,新帝登基也罷,就算是立太子也無非是百姓依例焚香禱告罷了。

  荒村依舊是荒村,黃土官道依舊是那條黃土官道,路兩旁的麥田中麥子已經抽了穗,路邊的百年柳樹,今年依舊枝繁葉茂,幾個村里的老人蹲在柳樹旁手里握著剛從地里摘出來的鮮黃瓜,熱乎乎的吃著雜和面粥,此時從官道上遠遠過來一個人,大熱的天身上還穿著夾衣,一身的衣裳早已經洗得看不出本色,領口袖口補丁連著補丁,約么是沒有媳婦的緣故,補丁的針角里出外進,腳上的千層底布鞋已經有一只露出了腳趾,這漢子臉堂曬得紫紅,頗高大壯實的樣子,只是看著眼生。

  到了村口向幾位老者施了一禮,“各位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這人的聲音倒像是京音,幾個老人都露出了笑臉,“您這是往哪兒去啊?”

  “我這是去投親,不知老幾位可有人知道前面十里牛家莊的莊頭一家搬到哪里去了?”此人正是因圣上立太子大赦天下,被放回京城的蔣佑方,他到了京城卻聽說自己的妻子閔四娘已然亡故,蝸居的小宅院如今只余荒草,蔣家在京里的老宅因種種鬧鬼傳言,早已經被牢牢鎖住,再不見天日。

  舊日親友早已經散盡,剩下的姻親他不知是親家還是仇家,無顏求見,思及自己曾經將家財藏于牛家莊,這才風塵仆仆直奔牛家莊而來,卻不想牛家早已經人去樓空。

  “牛家啊……聽說牛家發了財,搬到通州府去了,那里最大的宅子,就是牛家。”

  蔣佑方心里一驚,難不成牛家也壞了心腸?自己埋在牛家的家私,光是現銀就有數十萬兩,不用說是那些古董字畫了,單拿出一件都夠普通百姓過上幾十年的好日子了。

  牛家……

  那幾個老人看他臉色不對,想想牛家的根底也就明白了些什么,天下人人都說蔣家是大奸臣,說書的提起來咬牙切齒的罵,牛家做莊頭時也沒少借著蔣家的勢力欺壓良民,可這蔣家的六爺,對這一方的百姓卻是有些恩情的,“您要是找他們家就快去找吧,聽說牛家的少爺要花銀子捐官了,如今不找,以后怕是想找也不能找了。”

  通州牛府

  說起來這牛家是如何富起來的,通州百姓并不知情,只知道這家富貴,每日倒出來的潲水都比小康之家的伙食好,往來行止也不似暴發戶,穿戴談吐都與旁人不同,倒像是哪個小官的家人,時日久了倒也看出牛家仁在表面,刻薄在骨子里,據說家中的仆婦日夜做活不停不說,連伙食都要被克扣,不似真大家風范。

  更有人傳說牛家在馬棚里關了一個瘋子,整天哭叫不停,害得牛家的馬夫要時常責罵喝斥,甚至抽兩鞭子,那瘋子才會消停,據說那瘋子常常咒罵牛家全家,說什么牛家的人天良喪盡,翻臉不認人之話,還說自己才是這家的主人,她一說,牛家的人聽見了就會打,打了她還要喊。

  許是聽見這個傳聞的人太多了,連今日來送柴的人都不停地往馬棚那里張望,“這柴多少錢?”

  “啊?”賣柴的那人聽見柴房的人問價才回過神來,“五個銅板。”

  “擔到柴房去吧。”那人指了指柴房。

  “是。”賣柴的人擔了柴就往前走。

  “你往哪兒走呢!那邊是馬房!柴房在這邊……”

  賣柴的人自然是蔣佑方,他聽旁人說起牛家的瘋婦人,就疑心是自己的母親蔣呂氏,牛家對蔣呂氏如此,對他這個舊主會如何可想而知,如今他已然不是當初那個一腔熱牛腦子一根筋的傻小子了,三年邊塞苦寒,早讓他長出了不知道多少的心眼。

  將柴送到柴房之后,他偷偷的瞄到一處矮墻,半夜又翻墻進了牛家,尋到了馬房,尋到一處破舊的馬廄,“母親!母親!”他小聲喊著,那個縮在馬廄角落的人猛地抬頭,往他這邊看去,看見他之后直愣愣地瞅著,似是認出了他,又似是認不出。

  蔣佑方鉆進馬廄,彎下腰用袖子抹了那人的臉,那人卻不是蔣呂氏而是——“彩蝶!”

  “六爺!”彩蝶此時也認出了蔣佑方,“六爺您竟然回來了!”

  “彩蝶!我母親呢?”

  “太太……太太她……”彩蝶低下了頭,“蔣家出事之后,太太似是大夢初醒一般,連哭了幾日,夜里悄悄的上吊死了。”

  “你呢?你為何如此……”

  “我那男人混仗,為了狐貍精竟不認原配,說我是丫頭出身配不上他,另娶了良婦,我公婆也喪了良心不肯幫我說話……”彩蝶說著說著又笑了,“嘿嘿嘿……哈哈哈……”

  蔣佑方被她這幾聲笑嚇得渾身發毛,“你笑什么?”

  “我笑蔣家的人傻,竟然信了牛家,牛家上上下下就沒一個好人……哈哈哈哈……被我騙得團團轉,上百萬兩銀子就這么送給了牛家……哈哈哈哈……牛家!這些銀子都是我的!我的!”彩蝶說著又伸出指甲老長的手來抓蔣佑方,“我的!牛金福!牛金福!我要報官!我要去報官!兒子!還我兒子!”

  蔣佑方聽她喊聲漸響,趕緊松開了她的手翻出馬廄,沒過多大一會兒果然有個睡眼惺忪的馬夫過來拿鞭子抽人,“你個瘋子,牛家給你一口飯吃是天大的體面,也不想想你拈酸吃醋,竟給自己的相公下毒,沒想到錯毒死了自己的親兒子……”

  “我沒下毒!沒下毒!死的是牛金福!牛金福……”彩蝶語無倫次的說道,“六爺!六爺!六爺呢?”

  “什么六爺!這里只有你胡爺!你再喊得老子不能睡,老子打斷你的腿!”馬夫啐了一口,罵罵咧咧的進了屋。

  蔣佑方魂不守舍的離了牛家,自己竟然如此糊涂,將萬貫家財交給牛家保存,錯認毒蛇為善人……

  回了廟中他借紙筆寫了狀子遞狀紙到了通州縣衙,牛家本就是蔣家舊奴,并未得放奴文書,當初是賣通了錦衣衛才得逃脫,如今有人報了官,那縣官早就看牛家的家財眼饞,自是下令徹查,沒過半個月,原本耀武揚威的牛家老爺們,就被鎖拿歸案,家中財物盡皆充公。

  蔣佑方站在牛家門外,看見牛家人被扒去錦緞游街示眾,心里說不出的痛快,遠遠的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在街邊一閃而過,疑惑間跟了上去。

  京郊靈山角下有一戶人家,宅院不大,普通的兩進四合院子,家中有一位老太太領著三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是婦人打扮,卻不見夫家,因身在山居,與左右鄰人甚遠也沒什么人打聽這家人的事。

  只隱隱知道有個游方的道士常與這家人來往,送些米面油柴之類。

  那道士面如黑炭,流著三絡長髯,面頰上隱隱有一塊燒傷疤痕,雖不重也算破了相,為人卻好,平日也常替山民看病,接濟貧苦,山民雖有些風言風語,卻說得不多。

  這一日三個女兒中最瘦小的那個提著籃子從外面回來,進了院子就拍手稱快,“今日牛家可算遭了報應,竟不知被誰報了官,揭了底細,全家都被抓進了大牢。”

  “還能是誰,怕是他回來了。”那個被她稱為大姐的,赫然是閔四娘,那個瘦小女子,自然是銀玲了。

  “我早就讓你或去報官,或劫了這一家人的不義之財,你偏要留著他們,如今姓蔣的果然回來找他們報了仇,你難不成想與他夫妻重逢?”另一個坐在一旁做針線的女子說道,這女子正是師施,這三個人的母親,不用說是舒嬤嬤,弟弟是蔣佑常。

  “重逢?本就不是實心做夫妻,何談重逢二字?”

  “那滌塵呢?你和他……”

  “我和他……”閔四娘笑了笑,她和滌塵能怎么樣?現在他倆話都少,見了面就是打聲招呼罷了,他跟銀玲的話倒多些,當年滌塵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從通天觀里逃了出來,悄悄的尋到了她,說已經安排好了宅院,只差她這個蔣六奶奶亡故隱居了,閔四娘想著既然滌塵已經燒了一把火,她再燒一把又何妨?散盡奴仆之后,放了把火燒了宅子,與舒嬤嬤、師施、銀玲、蔣佑常五個人一起隱居到了這深山之中,一住就是三年。

  她與滌塵沒了報仇這樁心事,卻再也沒了話,相對只剩無言二字了。

  銀玲看她的臉色不好,瞪了師施一眼,“不管怎么樣是大喜事,今日咱們加菜,我去找干娘把雞殺了!”

  “總惦記著吃……”閔四娘笑道,她回屋從床頭拿了幾本書,用布包包好,剛出了屋,就見滌塵在堂屋與舒嬤嬤在說話,“我猜你是要來的,這書我看完了。”

  “你不見蔣佑方?”

  “何必要見呢。”舒嬤嬤見他們有話要說,使了個眼色給師施,母女倆個離了堂屋,佑大的屋子里,只剩下滌塵和閔四娘。

  “你們畢竟是夫妻一場。”

  “我跟他是不是夫妻,你清楚得很。”閔四娘說道。

  “這些年你為什么不問我?”

  “問你什么?”

  “問我為什么拼了命也要替陳家報仇?”

  “你不是說過了嗎?”

  “我撒謊。”

  “你撒不撒謊重要嗎?”

  “你真不記得了?”

  “什么?”

  “當初是陳雨霖求陳大人救我回去的,也是陳雨霖知道了我能看見鬼,卻不曾宣揚,也不罵我是怪物,我……”滌塵閉了閉眼,“陳雨霖當初嫁人時,我在通天觀里……”

  “別說了……”

  “我是為陳雨霖報仇……”

  “陳雨霖已經死了。”

  “是。”滌塵轉過身,望向窗外,“我親眼看見陳雨霖死的,我怎能不知道……”

  “你說什么?”

  “陳雨霖成了閔四娘,陳雨霖就真的死了,陳雨霖不會為了報仇連初生嬰兒都不放過,陳雨霖不會殺人不眨眼,陳雨霖不會將蔣家趕盡殺絕……”

  “你心里喜歡的,一直是陳雨霖。”閔四娘淡然一笑,“我早知道了,話說開了,就好了。”

  滌塵轉身看她,“你……”

  “我送你出去,今天晚上家里吃肉,你在的話不方便。”閔四娘笑道,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

  蔣佑方跟著銀玲一路到了這一處宅院,遠遠的藏在樹林子里,又親眼見一個眼熟的道士進了宅院,想了半天才想起那道士竟然活活的像了已經燒死了的滌塵,到了傍晚,卻見自己已經“亡故”的妻子閔四娘,送滌塵出了宅院。

  “四娘……”滌塵欲言又止。

  “你說的對,陳雨霖已經死了,活下來的只有喪心病狂一心只想報仇雪恨的閔四娘,你欠陳雨霖的已經還了,閔四娘欠你的只有來世再還,我們孤兒寡母獨居山中,你還是少來為妙。”

  “我……”滌塵看著閔四娘,心里卻酸澀一片,千言萬語哽在喉頭,他……也許閔四娘說的是對的,相見爭如不見……

  滌塵失魂落魄的離開了宅院,閔四娘送他到了路口,斜倚在樹上嘆了一口氣,這口氣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陳雨霖……

  “你為什么說陳雨霖已經死了?”忽然一個黑影從林中閃出,“又為什么說閔四娘喪心病狂一心只想報仇雪恨!”那人雙目含淚眼睛赤紅如血。

  “閔四娘在嫁人之前已經死了,我是借尸還魂的陳雨霖。”“陳雨霖”平靜的說道。

  “蔣家……”

  “是我一步一步毀了蔣家,也是我給蔣至先和蔣佑昌下了毒。”

  “啊!”寒光一閃,蔣佑方狠狠的將刀子剌進了“陳雨霖”的胸口。

  滌塵并沒走出多遠就只見這一聲慘叫,立刻轉身往回跑,卻只看見閔四娘緩緩倒在地上,渾身是血的蔣佑方手拿沾滿了鮮血的匕首呆愣愣的站在原地。

  “四娘!四娘!”滌塵跪在地上,抱起閔四娘,伸手去捂她不停地冒出鮮血的傷口,“四娘!四娘!”

  他喜歡溫柔善良如六月陽光般的陳雨霖,可走進他的心里扎下根,讓他舍不下拋不開,想要一看再看,卻不知該如何說話的卻是臘月寒風一般的閔四娘。

  他怎么會迷上這樣的女人呢?狠毒無天良,眼睛里從來沒有過旁人,只有一片寒冰,他怎么會迷上她……他怎么會在慧劍斷情絲之后,又親眼見到她死了呢?“四娘!閔四娘!你醒醒!你醒醒!”

  他心疼欲裂,連殺了閔四娘的兇手蔣佑方提著刀,踉蹌跑走都未曾注意,“閔四娘!你醒醒啊!你醒醒!你對我說話啊!你不是最狠最毒嗎?你不是禍害遺千年嗎?你說話啊!”

  閔四娘站在自己的尸首旁,有些疑惑的看著傷心欲絕的滌塵,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懂滌塵的心意吧,她累了,兩世為人,她太累了……遠遠的鎖鏈聲響,牛頭馬面飄然走到了她的身后。

  “陳雨霖,當初你說你還有心愿未了,寧可做怨鬼也不要去地府再入輪回,如今呢?”

  “如今我塵緣盡斷,該去了。”

  滌塵忽然站了起來,看向閔四娘的方向,“四娘!”

  “多謝你了,保重。”閔四娘燦然一笑,恍惚間又變成那個天真爛漫的陳雨霖,只是眼中寒冰早已經結成,又豈是一笑能化開的?

  滌塵站在原處,看著牛頭馬面牽著閔四娘越走越遠,只來得及喊一聲“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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