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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究是


  其實大房三房這種均貧富的想法,悠然完全能夠理解,人性就是這樣的,只想到一母所生的三兄弟為什么際遇如此不同,卻不想想他人的財富亦靠雙手賺來,世上本沒有白吃的午餐。這種看見別人日子過得比自己好就想均貧富的想法毫不希奇,千百年來代代相傳直至二十一世紀依然存在,甚至有發揚光大的趨勢。現代的社會保險制度、稅收制度,都有劫富濟貧的成份在,社會需要公正,更需要安全,貧富差距過大是非常大的社會不安定因素,富人想要生命和財產權得到強有力的保護,就必須要多承擔納稅義務。

  社會穩定繁榮,受益最多的是富人和有產者,他們理當為此多付稅款;孟家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三房人都受益,但受益最多的,無疑是孟賚,他官至從三品,官聲很重要,家庭是否和睦對他影響極大,如果為了維持美好形象而付出些許代價,其實是值得的,大房三房也正是吃準了這一點。

  大房三房的想法悠然可以理解,但大房三房的做法悠然非常鄙視。先不說三兄弟早已分家,分家單上清楚寫著“自分之后,無論誰好誰歹,或財發萬金,均不準爭競”,單說孟家二房的財富從何而來。如果二房的財富全靠孟賚或主要靠孟賚,大房三房這均貧富還算有些由頭,但二房的財富大半是鐘氏帶來的嫁妝,不管講律法,還是講人情,沒有謀算媳婦嫁妝的道理,吉安侯府陪嫁給鐘氏的十里紅妝,是給人家女兒和外孫的!所以大房三房的做法,完全沒道理。

  尤其是在這么多年來二房獨力擔起贍養老太太、撫助三房責任的情況下,大房三房的做法就更加顯得無恥,用卑鄙齷齪來形容都毫不過份。

  只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大房三房境況差,便不怕壞了名聲出乖露丑,二房卻是賭不起,輸不起,孟賚清貴文官,名聲上不能有一絲污點。

  “看來,是要如他們所愿,均均貧富了。”孟正宣悵然道。

  悠然諷刺的笑笑,中國五千年的歷史,不就是一部充滿妥協和忍讓的歷史?孟家三房人之間貧富差距過大,已經成為強大的不安定因素,大房三房人心不足,為了穩定人心,保持家庭和諧,勢必要均均貧富,只看這貧富如何均法。

  孟正憲挑眉反對,斷然道“不均!做什么這么慣著他們?”到底是年輕氣盛。

  悅然柔聲道“爹最重情義,怕是舍不得大房三房吃苦。”

  這是一個宗法社會,家國同構,家族對個人的影響巨大,孟赟和孟賚是親兄弟,“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顏氏家訓.兄弟》),血濃于水,哪里能夠不管不顧的?

  只不過,大房三房可以漫天要價,二房也可以就地還錢。均貧富有很多種方式,就連設粥棚施粥都可以視為均貧富的一種呢。

  “大伯母對大伯父時時處處溫柔順從,可她的眼神很堅定,顯見得是個外柔內剛、有主見的女子,絕不會對夫婿唯唯諾諾惟命是從,我猜,大房實際當家作主的,是大伯母。”悠然慢慢說著自己的猜測,越說越覺的自己猜得很準,其余三人想想也覺有道理,“三嬸只是小打小鬧占些小便宜,大伯母出身樂安顧氏,世家大族的女子,眼界就高了,仨核桃倆棗的,她可不放在眼里,這就要費些思量了。”

  首先,降低她的期望值吧,悠然無奈的嘆氣。

  要說顧氏也是個悲催的女子,樂安顧氏是山東大族,開國至今一直赫赫揚揚,人才輩出,出過一個閣老,兩個侍郎,四品官五品官無數,但樂安顧氏有個很大的特色:非常嚴重的重男輕女,家族只著重培養男孩,女孩不過是普通教養,循規蹈矩的長大,出閣時嫁妝不會豐厚,出閣后家族也不會栽培女婿。顧氏的出身并不比鐘氏差太多,可她從娘家什么也得不到,既沒有十里紅妝的陪嫁,也沒有娘家對夫婿的扶持,她很不幸嫁了個老實卻沒用的男人,所以,生活每況愈下。

  第一次交鋒,能降低她的期望值就算達到目的,如果能試探出她的底線就更好,悠然心里這么打算著,跟孟正宣等三人慷慨請命,“我先去探探底細。”

  孟正宣臉一板“自然是大哥去。”悠然提醒他“大哥哥,大伯母那里,還是女孩子去說話方便。大姐姐就要出閣的人自然不便露面,那就只剩下我了呀。”

  悅然抿嘴笑笑,“就讓五妹妹去吧,這小機靈,人小鬼大,她去怕是比我去還強些。”孟正宣還想再說什么,悅然指指桌上的幾張紙笑道“大哥看看,這一條一條分析寫的多清楚,她心里必是有數的,大哥放心吧。”

  孟正宣帶些歉意的望著悠然,“論理,該是我做大哥的護著弟妹才是。”悠然笑吟吟道“大哥平日最是愛護弟妹,我豈有不知道的?很該讓我去,橫豎我年齡小,就算說錯什么話,想必也不妨事,大伯母也不能跟我小孩子計較。我如果不成,再請哥哥姐姐出馬。好在老太太剛被嚇住了,可以消停幾天,咱們不著急,慢慢來。”可也不能太慢,務必在悅然出閣前擺平,不然還真怕悅然婚禮前再出妖娥子。悅然是個好姑娘,要讓她順順利利的出嫁呀。

  四人議定后各自散去,悠然回到含芳軒,嚇了一跳,黃馨哭的眼睛像桃子一般,抽抽噎噎的問道“好孩子,你爹爹,他怎樣了?”悠然忙跑過去抱著黃馨好一番安慰,信誓旦旦的保證“爹沒事”,直哄了黃馨半天。

  待哄著黃馨睡下,悠然仰天長嘆:果然是老婆多了好嗎,看鐘氏和黃馨,一個兩個都為孟賚牽腸掛肚的?不公平呀,男人可以同時愛不止一個女人,女人卻只愛一個男人。

  次日清晨悠然懶覺也不睡了,一大早跑去書房看孟賚,孟正宣、孟正憲、悅然也早到了,孟賚看著兒女分明是擔心自己,心中感動,笑道“爹沒事,你們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四人見孟賚臉色很好,也略略放心,先送孟賚去了衙門,回來后悠然笑咪咪的說“大哥明年春闈要緊,快去國子監讀書吧;大姐要備嫁;二哥去西山大營練兵吧,我在家里練練兵。”

  悅然攬過悠然嘆道“原來還是小孩子呢,只會跟在姐姐后面,姐姐讓做什么就做什么,現在可好了,能獨擋一面了。”

  孟正宣正色道“辛苦五妹妹了。”悠然吐吐舌頭,“不辛苦,我可喜歡做這個了。”她調皮的樣子逗笑了三人,雖不大放心,也只得各自去了。

  顧氏是個外表敦厚的中年女子,看上去很可信,很可親,她坐在孟赟旁邊,對孟赟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樣,對悠然則很慈祥,悠然肚子里好笑,面上卻不顯,一派天真的跟這夫妻二人請安、報告孟賚的情況,“父親一大早就上衙門了,看樣子是無事,唐大夫說以后不可動氣,要好好將養。”孟赟忠厚的面龐上浮上絲欣慰的笑容,“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顧氏微笑道“我就說了二爺定會無事,偏大爺兄弟情深,擔心得很。”

  “大爺”“二爺”,這稱呼,悠然真想沖顧氏翻個白眼。

  孟赟知道悠然和孟正宇一樣學做時文,一時技癢,考較悠然,“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如何破題?”

  “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悠然微一思索,已脫口而出。

  孟赟本是一時興起,卻料不到小女孩兒反應這么迅速,凡破題,無論圣人與顏淵之名,均須用代字,女孩兒用能者二字代顏淵,明破行藏,暗破惟我與爾。

  孟赟興致濃厚起來,“如何承題?”

  “蓋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悠然正色道。

  才思如此敏捷!孟赟愣了一下,難不成這小姑娘真是家學淵源,二弟是探花郎,連他的小女兒都精通時文?寬哥兒從小自律,從小用功,可未必有她破題破的快,承題承的巧。

  “五丫頭不愧是探花郎的女兒。”孟赟感慨。

  悠然抿嘴笑,“哪里,都是孫先生教的好。”

  孟赟懷然心動,“孫先生,就是辰戊科狀元郎杜睿的授業恩師?”

  悠然點頭微笑,“是。也是壬申科二甲傳臚虞嘨的啟蒙老師。”

  其實孫先生的學生不止這兩個,考上進士舉人的也不止這兩個,不過這兩個學生名氣最大,清流士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孟赟怔怔的出神,顧氏在旁邊冷眼看著,知道丈夫心中所想,思忖片刻,溫和的問悠然“孫先生只教你和小宇二人?”

  悠然一臉的天真,“不是啊,還有大哥。孫先生教時文就我們三個。”嫣然、安然、欣然不過是上午去旁聽,功課好與不好,孫先生一概不管。

  這位孫先生,他不會同時教超過三位學生,寬哥兒想拜他為師怕是沒戲,顧氏心中不免失望,面上卻絲毫不顯,只溫和慈祥的跟悠然說著閑話,她出身世家大族,涵養功夫十分到家,喜怒不形于色,悠然笑咪咪的陪她說著閑話,心中對她這涵養功夫倒也有幾分佩服。

  那句老話是怎么說的,沉住氣不少打糧食。

  悠然靈機一動,誠懇請教道“大伯父是一縣的父母官,大伯母是一家的當家主母,想必都精通農事。侄女有個小莊子,該如何打理,還求大伯父、大伯母指點指點。”

  孟赟回過神來,好笑的看著悠然,“五丫頭還有個小莊子?小女孩還喜歡管種地的事?”

  悠然紅了臉,“父親說,孟家以耕讀傳家,我朝更是以農為本,這農事不可不知,不可不學,我們兄弟姐妹人人都分有一個小莊子,以一年為期,要看誰的莊子產糧最多,產糧最多的父親有獎賞。侄女有些好勝,卻是想贏這個彩頭。再說了,不定哪天就回泰安種地了,莊子上的事可不能不知道。”

  孟赟吃了一驚,“回泰安種地?這是從何說起?”

  悠然天真的說道“不知道啊。昨晚父親摸著我的頭,問我如果他不做官了,回到泰安去種地,我可吃得了這個苦,我說可以啊,只要跟著自己爹娘,到哪里都行,種不種地,打什么緊?”

  孟赟心中又氣又怒,昨夜老二被逼到那般地步,又對悠然說出這番話,老太太到底說了什么,以至老二居然會……

  顧氏憐愛的拉過悠然,“傻孩子,你父親偶爾感懷,說說而已。好好的剛到新衙門,正是順風順水的時候,為什么不做官?莫瞎想。”

  悠然乖巧的點頭,“大伯母說的是。昨夜父親說話我含含糊糊的我都聽不懂,什么忤逆不孝,什么私德有虧,也不知是說誰。”

  顧氏臉色一變,悠然只覺小手有些疼痛,敢情顧氏忘記還拉著悠然的小手呢,瞎用力,激動成這樣?看來是她的杰作了。悠然想到孟賚對自己素來寵愛,做官勤懇做人謹慎,卻被孟老太太逼得昏倒(或裝昏倒),原來是面前這個女人慫恿調唆的,不由心中惱怒,眼中帶著淚水嗚咽道“大伯母,你捏的我手好痛,唔唔唔……”

  顧氏回過神,心中暗罵這小庶女如此不留情面,忙溫柔的給悠然又是揉手又是哄勸,孟赟在旁皺著眉頭“怎地這般不小心?小孩子手這么嫩,你捏她做什么?”

  悠然從顧氏懷中掙脫出來,跑到孟赟身邊,拿出跟孟賚撒嬌的架勢對付孟赟,“大伯伯,我手好痛,大伯伯看,都紅了,唔唔唔……”

  孟赟看著悠然的小手,真的是有紅印,不由瞪了一眼顧氏,顧氏慚愧的低下頭。

  孟赟笨手笨腳的哄著悠然,“大伯母不是故意的,小五不哭了。”悠然點頭,“嗯,我不哭,大伯母為什么捏我呀,是不是我不乖?”

  還沒意識到你媳婦有問題?真這么遲鈍?悠然心中狂喊,怪不得你考不上進士,怪不得做教諭那么多年卻升不上去,怪不得你政績差!

  “小五最乖了,誰說小五不乖?”孟赟和孟賚兄弟情深,孟賚偏愛悠然,他也偏愛悠然一些。

  悠然看孟赟依舊一臉忠厚,心中嘆了口氣,這人不是大奸就是大忠,要么是老實到家了,要么是城府太深,不管哪種情況,今天都拿他沒辦法了。

  悠然偎依到孟赟懷里,孟赟伸手抱住悠然,他的懷抱也很溫暖呢,悠然心想。

  孟正寬和孟蔚然說笑著走了進來,沖孟赟和顧氏行了禮,蔚然綠衣綠裙,清新秀麗,手里拿著一枝新鮮剛剪下的美人梅,快活的對顧氏說道“娘,這枝花好漂亮,我給娘插在花瓶里。”

  顧氏溫柔的給蔚然擦去臉上細細的汗水,嗔怪道“你這孩子,忙忙的去摘花回來,看看你臉上的汗。”孟正寬微微笑,看著母親和妹妹,蔚然任由顧氏擦著汗,望著孟赟懷里的悠然,皺起小眉頭,“悠然在啊。”

  悠然也不站起來,偎在孟赟懷里叫道“寬大哥,蔚姐姐。”她現在是輕傷員好不好,可以耍耍賴。

  蔚然問道“你今兒不用上學?”悠然慢吞吞的說“今兒孫先生講《大學》,我都背的滾瓜爛熟了,請了半天假。”

  蔚然納罕,“孫先生倒是好說話,不是傳聞他很嚴厲?”悠然笑道“孫先生一點兒也不嚴厲,最是好說話的。”

  蔚然輕蔑的說“你懂什么?孫先生如果不嚴厲,怎么能教出那么多舉人進士?”

  悠然微笑道“舉人進士考的無非是四書五經,大家都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文章要做出新意來,這是靠嚴厲能得來的?蔚姐姐說話真有趣。”

  蔚然惱怒道“你懂的多是不是?你告訴我爹怎么才能升官,不用呆在那個又窮又偏的鬼地方。”

  孟赟和顧氏都命蔚然“住口”,孟正寬也勸蔚然“姐妹間有話好好說”,蔚然被嬌養慣了的,哪里肯聽。

  悠然偎在孟赟懷里,不慌不忙的說“蔚姐姐,隅安縣令韓池,你可聽說過?名滿天下的廉吏、能吏,他和我父親是同年,三甲第一名,這二十年來在隅安那個小縣做縣令,修橋鋪路,勸課農桑,他一年至少有兩百天是在田間地頭,和老農談天,問田畝收成,關心百姓疾苦,在他治理下,隅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民風淳樸,韓池韓大人只因為是同進士出身,二十年來竟甚少升遷機會,偶爾有,卻是舍不下隅安百姓,所以他竟是做了二十年的隅安縣令。大伯伯若是治理山縣像韓大人治理隅安一樣,何愁不能升遷?”

  蔚然惱火的叫道“二十年做縣令,你咒我爹呢。”

  孟赟看著懷里的悠然,明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老二這么嬌慣她,她看著稚氣得很,偏說出話來,竟如此老到。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同進士出身的都不好升遷,更何況舉人出身的?若沒有政績,就算疏通了吏部考功司,也不是容易就升上去的,多少雙眼睛看著呢,總要大面兒上過得去才行。老二也是這么說的,若有政績,升遷不難,若無政績,即使疏通了吏部,恐怕也難如愿。

  自己這次進京,恐怕是不能如愿了吧,孟赟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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