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口
沈思齊在軍中的存在挺特殊的,都知道他是什么人,也都知道他跟鐵勇男的關系,再加上肖老將軍的面子,一般人看著他有氣,也都是躲著他走,就是不理會他罷了,常興一到了冬天就氣喘不止,多寫一會兒字都要咳半天,將軍府就他們兩個書吏,事情也就壓在了沈思齊一個人身上,雖說鐵勇男不在軍中,事情比平時要少,沈思齊也一樣忙得不亦樂乎,這一日下了大雪,常興讓人捎信說請病假,在家躺在炕上起不來了,沈思齊一個人守著火盆,翻著糧餉冊子,外面忽然一陣狂風,窗上被雪粒子打得叮叮直響,他開了門,看見鐵勇男派給他的衛兵小六子果然還站在風雪里呢。
“進屋來吧,外面下著大雪,巡營的不會過來了。”
小六子也是實在冷得慌,想了想進了屋,書吏的這間屋子不小,但都被大大小小的柜子占上了,只有中間擺了兩張桌子,桌子中間點了兩個火盆,比外面到底是暖和,可也沒暖到哪里去。
“今年雪下得早,這才剛進十月啊,你別看這雪下得大,且站不住呢,就是等下沈大人回家要受罪了,這雪停了比下雪的時候冷,日頭一曬上面的雪一化,冷風一吹再凍上了,路上也滑得很。”
“這遼東的冬天,真的比京城冷多了。”沈思齊攏了攏衣裳,他身上穿的棉褲棉袍,又披了件留著三寸長毛的羊羔皮外面罩了多羅呢的斗篷還是覺得冷,在京里的時候,臘月天也就是這一身。
“您啊,還沒去過黑龍江呢,那才叫冷呢,聽說啊在外面撒尿,尿一會兒都要換地方,那尿還沒落地呢,就能凍成冰。”
“你去過?”
“沒有,我聽販皮貨的人說的,那邊的狍子皮好,將軍留了一車,給我們這群衛隊的兄弟一人做了一雙皮靴子。”小六子指了指腳上的皮靴子,“你們京里的人啊,都說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鹿茸角,我們都說是人參貂皮烏拉草,我靴子里墊的就是烏拉草的鞋墊子,越走越暖,大人不嫌棄趕明我給大人輾一雙。”小六子年紀不大,一雙眼睛骨碌碌的直轉,他是鐵勇男的人,自然覺得跟沈思齊不外道,再說出來進去的跟著沈思齊這么長時間了,也知道這是什么樣的人,雖說是京里的侯門少爺,人卻是個好脾氣的,見誰都是笑,都說他跟蘆花案有牽連,小六子出來進去的,聽鐵勇男和沈思齊說話,知道他是替人頂罪的,對他更是佩服。
“不敢勞煩。”沈思齊笑笑,他摸摸懷里,找出來幾塊糖,“這是內人照著方子做的,說是給將軍家的鐵蛋吃,我摸了幾塊,咱倆分著吃。”沈思齊說起來年紀也不大,從小也是零食養著的,見了自己家做的花生粘也饞得慌。
小六子接過糖,舔了舔,“好糖,這糖也就是咱們這邊有,韃子和蒙古那邊缺糖。”
沈思齊一邊吃糖一邊翻著糧餉冊子,“小六子啊,這卯字營是怎么回事?兩千人的編制,領了糧餉,衣被,卻沒有領火器……只有刀槍……”這在現在的大齊朝,尤其是遼東前線,是不可想象的。
小六子一聽就笑了,“大人您果然不是在軍中呆過的,這卯字營啊,哪個軍里都有,人稱無此營的就是了,是專用來領空餉的,上至兵部尚書,下至把總、千戶,都知道派兵的時候千萬不能派卯字營,那是逼人上吊呢,這事除了你也就是圣上不知道罷了。”
“空餉?”
“大人,您不是外人,我也不避諱著您,這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光是朝廷上花的銀子都跟流水一樣,像是將軍這樣的大人自然是有肉吃,我們這樣的小兵也有湯喝,更不用說這兩國如今僵持著,可是兩地的百姓得吃得穿啊,如今這河水封了凍,巡河的士兵得了點小錢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兩邊的百姓偷偷的以物易物,啥東西都能互販,大販子都是走了兩邊軍中將軍的路子,別的不用說,就說這糖吧,光看市價,咱們這兒是二錢銀子一斤,過了河就是二兩銀子一斤了,您說大販子能賺多少?這軍中啊,把總、千戶的手底下都有幾個商隊,更不用說像是參將、將軍了,一年光是從這販子身上得的銀子,少說也要幾萬兩,不然這冰敬、炭敬從哪出?”
沈思齊聽著點頭,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從來都不敢想的問題,如果韃子被平定了,遼東無戰事,最不高興的除了韃子之外,還有誰?
這軍中是有內鬼,還是軍中根本就不想這場仗贏的人,占了上風?自己的外祖父,到底是被誰打的冷槍?他回想著鐵勇男的話,鐵勇男讓他查軍中內鬼時說的是他可不想讓人打冷槍……
“沈大人?”小六子推了推他,“沈大人,您也別怕這些事,這些事自打盤古開天地,有了咱們當兵吃糧的就一直有,太祖都知道這事,這卯字營的名還是太祖取的呢,您沒看見嗎?卯字營什么都發,就是不發火器,怕的就是有人往外販火器,這軍中規矩都是太祖立的,一百年了,丁點沒亂。”
“嗯。”沈思齊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這事不能再查了,至少在鐵勇男回來之前不能再深入的查了,那些在帳上留了名,卻找不見人的人,通通都是卯字營的,剩下的人通通是橫死,一個沒剩,甚至押運那批軍衣的整整一百多人,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據說是中了韃子的埋伏,尸骨無存。
這事確實是從京里到軍中,都有人在暗中推了一把,整個蘆花案,更像是事件排好的一出戲,有人找到了馮家最紈绔混蛋的馮壽山,誘之以利,兵部尚書就那么簡單的委從于馮壽山了……他完全可以把這事駁了,馮壽山這事明擺著就是私下做的,馮家不會替他撐腰,然后就是整個兵部的集體沉默,對這事的默許。
馮壽山不會懂什么蘆花、棉花,他連蘆花長什么樣的都不會知道,從頭到尾做這事的都是于行風,可偏偏這么一批棉衣,順順當當的入了兵部的大庫,又鬼使神差的被送上了前線,出關要過檢,到了軍中收這批貨的人同樣也要查定數額,開包驗貨,一共七八道的關卡,哪一道關卡的人只要是按平日的常理,都能查到這批棉衣有問題,可這批棉衣就是在戰事快要結束時,讓兵士穿上了身。
這里是苦寒的遼東,蘆花棉衣一穿上身馬上就有了反應,上萬人炸了營,一個將軍兩個參將領著人就往回殺,這一路居然殺回了慶林城,京里聽到的被圍困,死人無數,居然只是肖老將軍帶著的五千人被圍,死的除了肖老將軍,多數肖老將軍的親信,軍需官被一刀劈死了。
肖遠航來了,安撫住了三軍,這才有了蘆花案發。
自己這個被蒙蔽的世勛子弟被判了流放,像是兄長這樣的從犯也被放回了家,于行風是孤身一個,判了剮刑又如何?兵部尚書、侍郎,雖然是丟官罷職,獻了全部家產,但也沒被放出來,他流放的時候還在詔獄押著呢,聽說這些人也不敢出獄,出去了就是死,有人就是要留活口,可是……不想留活口的人呢?
他正在想著這些事,小六子一拉他,“沈大人!”沈思齊低頭一看,自己的袍角被火盆給燒著了,他離火太近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的窗戶被人打爛了,一個點著了的瓷瓶子被扔了進來……
小六子是個機靈的,拉著他就往里面跑,一路上推倒了數個書架子,還沒等沈思齊反應過來,就聽轟隆一聲,接著又是幾聲的巨響,整個屋子被火給點著了。
“瓶子里裝的是烈酒,上面包的是沾了烈酒的棉花……”小六子說道,他的臉被火光烤得通紅,“沈大人,您別怕,等會兒就得有人來救咱們。”
“不會有人來了,這屋子后面還有個小屋……”
“可是……”小六子話音未落,更多的瓶子就被扔了進來。
“走!”沈思齊站了起來,小六子跟著他往后跑,這屋里紙多木頭多,火勢很快謾延開來,他們跑到小屋門口的時候,身后的書架子已經倒了大半了,這邊這么大的火,外面愣是一丁點的動靜也沒有,小六子這個時候也信了是有人想要他們兩個人的命。
沈思齊借著火光看見了小屋的門,小屋被人用鐵鏈子一道又一道的鎖了起來。
小六子從腰里拿了火槍,對著門槍就是兩槍,抬腳往被打出洞的門板上踹了幾腳踹出洞來,先推著沈思齊鉆了進去,小六子跟著也往里鉆,一個書架子倒了下來,砸到到小六子的腿上。
“沈大人,你快走!”
沈思齊回頭看了他一眼,彎腰伸手去拉他,“要死咱們都死,要活都活!”他這邊用力拉,小六子忍著疼往上爬,總算也鉆了過來,小屋子的門也擋不了多久的火,幸好有扇窗戶,兩個人打破了窗戶爬出來,倒在外面的雪地里,小六子拼命扯了褲子,把沾了火的棉褲脫了下來,遠遠的扔了出去,兩個人見脫了險,躺在那里半天沒起來。
這個時候,外面開始響了鑼,也有人往這邊跑,沈思齊一拽小六子,“走。”
“我走不動了。”小六子看著自己的腿,上面已經血肉模糊了,“沈大人,你走吧,他們要的是你的命,我沒事。”
“你這孩子說得什么傻話,他們本來就是要殺人,你留在這里還能活嗎?”沈思齊脫了斗篷讓小六子圍著,彎下腰背著他就走,待跑出了老遠,他才想到,自己不能回家,他回家怕是要連累吳怡,可是又能往哪兒去呢?
“去將軍府,我三哥是守將軍府北門的,這幫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去燒將軍府。”小六子說道。
吳怡在家里面做著針線活,就聽見外面一陣騷亂,夏荷跑了進來,“走水了!虎威營里走水了!”
“什么?”
“聽說是書吏烤火的時候打翻了火盆,整個衙門都燒起來了。”
吳怡一聽書吏,腿就有些發軟,“走,咱們去看看!”
遼東比不京里,吳怡穿的又是在家時的百姓衣裳,在往虎威營跑的人里,并不顯眼,到了營門口,只見營里面火光沖天,兵士不停地往里面端著水,大門被緊緊的把守著,百姓們根本進不去。
吳怡心里想著,沈思齊可千萬不能死,她隨著他來了遼東,辛辛苦苦到現在……她告訴自己,不要想著那些理由了,沈思齊就是不能死!不能死!
“姑娘,姑爺不會有事的。”夏荷說道。
“沒事,他一定沒事……算命的說了,他二十歲才有生死大劫呢,如今他才十九,過了年才二十呢……”吳怡說道。
她們正這么說著,一個穿著便裝的婦人,悄悄走到她們身后,拍了拍夏荷的肩,“人在將軍府,平安無事。”
吳怡一聽這話,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本來送炭敬的事,鐵勇男派一個手下就做了,可是如今兵部從上到下新換了一茬人,原來熟識的人,不是丟官罷職回了家就是還在詔獄里面數老鼠呢,這關系得重新走,人得重新認識,幸好新任的兵部尚書是肖遠航,鐵勇男幫著他平息過嘩變,是老熟人,肖遠航看見他也是極親熱的,一口一個鐵兄弟的叫著,鐵勇男雖然覺得有點差輩,也只是聽著。
出了兵部他就看見吳承業正在跟自己手下的人說笑,看見了他上來就是一拳,“老鐵!”
“叫姐夫!”吳家的幾個兄弟,也就是吳承業比吳雅小,他跟鐵勇男也最好,鐵勇男一伸手接了他的拳頭,“你叫姐夫我教你幾招!”
“姐夫!”
“都成親的人了,還是這么的愛鬧。”
“老爺說了,一定要接到你,讓你不要去館驛住,自己家院子多,家大業大的,還能短了姑爺的住處?怎么樣也比外面方便。”
“行,我這就讓他們把東西全送到家里去。”鐵勇男也不跟吳承業外道,直接說道。
“要不怎么說你說話我愛聽呢,如果不是家里不許,我也想要投軍。”
“你?你還是考你的功名吧。”
“考功名沒意思。”吳承業搖了搖頭,“我瞧著老爺和大哥都累,二哥遠在福建,夫妻分離的,也累。”
“誰不累啊,你以為投軍就不累了?一樣累。”鐵勇男說道。
“肖遠航對你好吧?”
“好。”鐵勇男點了點頭。
“他老婆死了七八年了,不知道誰提的,放著黃花閨女不要,惦記著我大姐了,我大姐舍不得孩子,他也說不差那幾雙筷子,太太都快被他說動了,也不想想,他才比老爺小幾歲啊,就惦記著要當姑爺。”
鐵勇男被吳承業的話驚的差點從馬上裁下去,也就是他騎術好,這才沒在京城的大街上丟了大人,肖遠航?大姐夫?
鐵勇男見了吳憲,才知道京里發生的事,跟蘆花案有牽扯的兵部尚書、侍郎等,到底是出來了,兵部原尚書,在家住了一宿,當天家里就失了火,家里一個人都沒跑出來,兩個侍郎聽說了這事,一個上了吊,一個抹了脖子,就這樣也沒能保存住家人,聽說一家在回鄉途中遇了劫匪,一家子坐船沉了船。
兵部上下辦事的,別說這些個官員,就算是小吏,也在這一年里死了個精光,雇來做活的短工,也遇上了火災,全都燒死在一間作坊里。
這簡直是有組織有預謀,甚至得到許可的集體,兵部活著的人,也就剩下沈家兄弟了。
一個是馮家的姑爺,一個是吳家的姑爺……
“我原還惦記著思齊,這回你說他在你那里,我也就放心了。”吳憲說道。
“我走前雅丫頭讓我跟您說,思齊他們兩口子就先在我們那里呆著,讓您不必急著往回弄,京城風緊,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三年五載的,沒有大事,他們是回不來了。”吳憲搖了搖頭,“思齊那孩子,人聰明,但是單純,遠離官場看來是好事。”
“他還是年紀小,在邊關歷練兩年,就什么都懂了。”鐵勇男說道,“就是肖老將軍啊,我一想到他……”
“唉,老爺子辛苦半生,結果毀就毀在他只懂打仗上了,我原以為你魯莽,沒想到是個大智若愚的,這回在京里,我多引見給你幾個人,別總盯著兵部那幾個人,別人也要結交。”
“是。”
鐵勇男在京里呆了半個月,除了送炭敬,就是隨著吳憲認識各種各樣的人,他本身品級在那里擺著,雖然是行伍的莽夫,但是在他身邊的除了吳憲就是吳承祖,足見吳家對這個姑爺的重視,人人見了他也是極客氣,見了一圈的人他才發現,沈見賢連影子都沒看見。
“他在家里快泡在酒缸里了。”吳承祖冷聲說道。
“那我還要去一趟沈家?”他原以為去沈家太顯眼,‘偶遇’沈見賢也就是了,沒想到根本遇不上。
“你別去了,你走之后我悄悄的去一趟就行了,沈家現在關門閉戶,輕易沒人出來。”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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