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送炭
吳怡靠著沈思齊的背,手里握著火槍,睡著了,原本臉上始終不能輕易卸下來的平靜堅強,此刻總算暫時收斂起來,她的眉頭微皺,嘴角微微的抿起,在睡夢中顯得脆弱異常。
沈思齊動了動身子,讓吳怡靠在自己的懷里,他們成親兩年多,一起走了上千里的路,生了個兒子,他卻覺得自己越來越不了解吳怡了。
吳怡在沈家時是善良憨厚的,就算是對通房們,也同樣是寬厚優待,對內寬厚,對外規矩體面,全府上下竟沒有人說她不好的,可回想起那段日子,吳怡真的快活嗎?原來沈思齊以為她是快活的,吳怡從來沒有在他的面前失去過笑容。
如今千里流放,吳怡在他面前漸漸開始有了真實感,名門世家之女,從小學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無論多艱困危險,都要淡定從容,在泥地里也要走出蓮花步來,吳怡精明強勢的一面對是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的。
她懂得要收斂行事,寧可頓頓吃土豆白菜,七、八天不見肉星,也不要露富招旁人的眼,她懂得尊重那些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甚至是出現在她面前都是巨大罪過的衣衫破爛的窮苦人,甚至是在所有人都恨他們的情形下,帶了幾個下人就敢入北大營,扭轉局面。
她的強勢不是在她責打斥罵下人,而是表面溫和的控制住了所有人,在感覺情形不對時,讓下人們拿出火槍來做防御,所有人竟然沒有一丁點質疑的念頭,原因就是自從到了遼東,她做的事都是對的。
一個從來沒有出過閨閣的女子,竟有這樣的見識與膽識,實在是讓沈思齊對她另眼相看……
他正在想著這些事,忽然外面傳來一聲槍響,吳怡一下子坐了起來,從炕上爬到窗前向外看,只見外面遠遠的有一串火光快速的接近,就在這個時候八兩跑了進來,“是土匪下山了。”
“北大營呢?有動靜嗎?”
“沒有!卑藘蓳u了搖頭。
“接著放槍,把昨天我讓你買的鞭炮全放了!眳氢f道,她現在知道誰都不能指望,在這一群人里也就只有她這個沒事愛看閑書、看老電影的人多少有點紙上談兵的經驗,沈思齊是個書生,剩下的人也都是長在京里的大宅里,聽從吩咐做事行,真要讓他們做主干什么事,都是不成的。
王老狠原本以為只是一個普通的宅院,誰想到剛剛靠近,還沒等合圍呢,就聽見里面槍聲大作,他本性多疑,第一個反應就是中計了,“媽的,中埋伏了!”
他勒馬向后退,抬頭一看北大營,卻看見一片營區還是黑洞洞的,又覺得不是中計,“來人,點火!把里面的人逼出來!”他身后的人一抬手,手里面的火把就飛了出去,小院本來就堆著些柴草,房子又是茅草屋,幾個火把扔進去立刻就起了火。
馬圈里的馬被火驚得嘶鳴不止,在院墻邊看著的周老實、半斤退回到屋里要救火。
吳怡走了出來,“不救!燒了就燒了!有火看人看得清。”這個時候她最想的人是吳承業,小時候四哥練火槍練得好,打獵從不空手而歸,她算是女孩中偷著淘氣的,也只知道怎么放槍。
在家的時候哥哥姐姐圍著,爹娘在后面撐著,她是真不知道什么叫怕,這個時候她是沒有空閑去怕,真讓那伙土匪闖了進來,他們這幾個人就活不成了。
這個時候半斤和八兩拿了梯子,架在磚墻上,沈思齊和吳怡順著梯子爬上了院墻向外看,這伙土匪顯然是被一開始的火力嚇著了,就是往里面扔火把,不敢隨便往里面沖。
就在這個時候,北大營星星點點的開始亮起了燈火,人馬嘶鳴之聲聚在營門口,不知道為什么,營門就是不開。
王老狠心里著急,知道只要營門一開,他這十幾個人根本不夠用。
只聽嘭地一聲槍響,就在他身邊的一個土匪從馬上栽了下去,這是沖著他來的……
吳怡看了眼手里的火槍還在冒著煙的沈思齊,“我也愛打獵。”
北大營的營門口站著一個人,這個人正是姚榮安的副將,名喚連成的,在正平城駐扎的,不是老弱殘兵就是軍戶、流放的人犯,真要是想要建功立業的,早就想辦法走了,連成跟著姚榮安本來想著升官發財,見姚榮安只想發財不想升官了,他也歇了升官的心思,發財這樁事他可從來沒忘過,只不過姚榮安是個自己吃肉別人聞味都不成的主兒,他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沈思齊讓他看見了機會。
他沒想到沈思齊能支撐這么久,北大營的軍戶都已經聚集在營門口了,他也只得拿著火槍站到門前,“沒有將軍的手諭,不許開門!”
軍戶們被他這一句話震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的,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在他們僵持著的時候,一個黑影摸到了連成的身后,他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一把鋼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這個就是將軍的手諭!”
這人北大營的人都不認識,身上的衣裳他們卻是認識的,是慶林城的虎威營的標志,“開門!”他大喝一聲。
連成也只得退了開去,北大營的營門被人打開,“沈家夫人是鐵夫人的親妹妹,救出他們,抓住匪首,鐵將軍重重有賞!”
本來北大營的軍戶就是講義氣的,經過吳怡的一番解釋,都覺得沈家這幾口人不錯,沈思齊是個受騙了的書生,吳怡是個難得的好媳婦,知道他們家有事就都出來了,有了這句話沖的更快了,邊城軍戶家家都藏著獵槍,出則為軍,入則為民,這伙人一出來,土匪想要逃都來不及了,到最后十幾個人只跑出去王老狠一個。
姚榮安聽說了連成勾結土匪,意圖劫殺沈思齊全家的事,從炕上下地時就直接跌倒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這次是錢跟命都要沒了……
吳怡躺在馬車里一路睡到了慶林城,九百里路,馬車走了三天兩夜,吳怡就這么睡了三天兩夜,她實在是累極了,也困極了,這一段的經歷,是她兩輩子里面從來沒有過的,她整個人都掏空了才勉強應付。
北大營寨門一開,軍戶傾巢而出時,吳怡竟然只想要哈哈大笑,這才是穿越應該過的日子,什么宅斗都見鬼去吧,平淡富足的日子她過了兩輩子了,精彩跟刺激才是人生應有的真正本質,難怪吳柔那么喜歡斗,不斗真是無趣得很。
她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她不管旁邊人的眼光,不顧這些年強裝的淑女形像,哈哈大笑了起來,一直到笑累了,這才平靜的走下了梯子,沈思齊他們幾個唯一的感覺就是吳怡嚇傻了。
沈思齊靠在車窗上,回想著吳怡當時的笑容,那么的痛快肆意,只有瘋了、傻了,脫離了京城用宅門圈起來大大小小的框子,人才能那么笑吧。
吳怡真的是笑痛快了,此刻睡著了,嘴角都微微向上勾起。
馬車在慶林城的城門前停了下來,接他們的雖然是將軍府的車,隨從護衛的都是將軍府的親兵,在城門口還是要交赴路引,守城的士兵掀了馬車看了看車里的人,又趴在地上看看車下面有沒有藏人,見沒什么異常,這才退后揮手讓他們通過。
沈思齊這才意識到,這里是慶林城,與韃子邊界只有一河之隔,在河的兩邊都是到了夏天會被河水淹沒的草灘,寬有幾十里,兩邊都不駐兵的無人區。
據說在戰時,被稱為明水河的河水,會被尸體堵塞河道,河水會被染成鮮紅鮮紅的。
慶林城城高溝深,周圍是寬有五米的護城河,只在四個城門用吊橋相連,城墻高約八米,城門垛子有十米高,兩邊各有四個炮臺,炮臺上各有四門紅衣大炮,過了外面的一道城門,除了幾排小房,空空蕩蕩,再往里面走一里地,這才是內城門,進了內城門,才是慶林縣城。
“這就是所謂的甕城了。”吳怡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來了,看著窗外。
“六十年前,慶林城被幾十萬韃子兵圍城,守了一百八十二天,最慘烈的時候護城河都被尸體填平了,城中糧絕,戰馬都被殺來充饑,我曾曾外祖父,帶著十萬大軍千里馳援,這才解了慶林城之圍,慶林城從此揚名天下,韃子望而興嘆!彼f著說著,手握住了吳怡的手,“這些故事,都是小時候我哥給我講的,講完了,我們就用沙土堆成城墻,重演一遍,他讓著我,總是他扮韃子,我扮守城的雷將軍!
“你哥對你好?”
“我小的時候總以為我哥打不過我,他總是輸,有什么好東西先想著我,后來有一次我跟表兄打架,我被推倒在地上,手破了皮,我從沒見我哥那么生氣過,我表兄被他打得兩只眼睛都青了,我才知道我哥是讓著我,如果這事我不出頭,我哥不明不白的替馮壽山頂了包,我雖然能做世子,以后能當侯爺……”
“你也會寢食不安是吧?”
“是。”沈思齊說道,“你呢?如果是你你怎么辦?”
怎么辦?如果是她跟吳鳳……“在軍衣的事上,你哥也不清白。”
“他只不能攔著,兵部尚書都礙于馮家的面子,低頭了,他一個五品官有什么辦法?他也沒想到馮壽山能那么黑……”
“馮壽山不黑,他是讓人騙了,你哥從心里就沒把自己當成馮家的女婿,如果他多問幾句,那怕跟馮侯爺通個聲氣,這一切的事都不會發生!
沈思齊不是沒想過這些,他是不忍責怪自己的哥哥,“我哥跟婉珍姐在一起時,不是這樣的!
這事要是放在前世,吳怡肯定會說你哥這么放不下婉珍姐,為什么不跟她私奔啊……奔者為妾,龔婉珍不一定會做那樣的犧牲,更不用說沈見賢帶著她一跑,榮華富貴全部赴于流水不說,馮沈兩家的婚事是皇后賜婚,他婚前私奔是抗旨不尊,欺君大罪,全家人都得直接綁赴菜市口。
于是沈見賢也只能消極的抵抗,正是因為他從骨子里沒把自己當馮家的女婿,這才引出后面的事……馮家……此時馮家與吳家表面已經結了盟,日后……
“把京里的那些事都忘了,我們在這兒,好好的過吧。”沈思齊摟了摟吳怡說道:“以后只有你跟我,我們再生幾個孩子,好好的就在這兒過了,京里……就放下吧”
吳怡看著他的手,點了點頭,“好好過。”她筑起的那道墻,塌了。
吳雅想過再見到吳怡是什么樣,卻沒想到她眼前的吳怡,一身布衣,瘦得弱不禁風,只是一雙眼睛還是明亮異常,嘴角微微的帶著笑,看起來還像是小姑娘時的樣子。
“五妹……你吃苦了!”她摟著吳怡說道。
“四姐……我不苦,有四姐我就吃不著苦。”吳怡還是笑,“外甥呢,我怎么沒見著?”
“他正在外面瘋跑呢,不到肚子餓了,奶娘兩個奶娘圍堵都抓不著他。”吳雅笑道,“這不剛抓住了,一碗肉拌飯,又要跑,我讓奶娘把他抓住,洗一洗,再來見你。”
“瞧你說的,外甥竟像是天生天養的!
“可不是,長到如今三歲了,愣是一次病都沒生過,大冷天的瘋跑凍著了,也就是淌兩天的鼻涕!
吳怡想著那孩子長得八成跟鐵勇男相仿,是個又黑又壯的黑小子,沒想到奶娘抱出來的孩子,穿了大紅的夾衣,脖子上掛著金鎖片,小臉長得粉白粉白的,眼睛鼻子嘴,長得都像吳雅。
“這就是我的混世魔王了,我肚子里的這個,只盼著不要像他才好!眳茄胖噶酥缸约何⑼沟亩亲印
“外甥長得多好看啊,來,讓姨抱抱……”吳怡接過那孩子來抱,一到懷里能感覺到壓手,這孩子長得真的是壯實得很,“外甥叫什么?”
“大名是請算命先生取的,叫鐵俊暉,小名是他爹取的,叫……”吳雅掩嘴笑了笑,“叫鐵蛋!
吳怡噗哧一聲也笑了。
鐵蛋在吳怡懷里沒呆多長時間就鬧著下地,吳怡抱不住他,怕把他摔了,就把他放下了,結果這孩子上上下下的,把吳雅的屋子當成了游樂場,一刻不停地瘋玩。
吳怡左右看了看,吳雅的幾個陪嫁丫頭都在,這屋里也沒有開了臉的通房妾室,鐵勇男……
“他也有兩個妾,都是別人送的,全都關在西邊的小院里,都是灌了絕子湯的,輕易不許出來,我有了身孕他怕傷了我,隔十天半個月就去一次,呆一兩個時辰就出來,我也就當沒那么回事!眳茄旁频L清地說道,在這些古代女人眼里,找家里干凈的妾,總比找外面的營妓強,鐵勇男忠貞得能領貞潔牌坊了。
吳怡也是跟著笑笑。
“我原想把你們留在家里住著,可是這朝廷經常有大員來往慶林城,萬一傳到京里反而不美,將軍府西邊隔了一條巷子原是城外一個大地主的別館,平時他家住在城外,有了戰事就躲進城里,沒事了再回去,誰知道那大地主養了個敗家的兒子,家業都敗光了,這別館也要賣了,我一年前看那房子蓋得好,那房上的檁子都是上好的百年松木,就給買了下來,準備留著日后招待京里來的大員用,平時就是空著,正好你們來了,就先將就著住……”
“不行!眳氢鶕u了搖頭,“你也說了,京中常有大員來往,此刻吳家正在風口浪尖上,我不能給家里招禍,你幫我找個干凈的四合院,再找一對老實的夫妻燒火做飯,打掃院子就行。”
吳雅笑了,“我猜你就有這么一說,那別館不是京里的豪宅,也就是個兩進的四合院,你們一家子住著正好,一個鄉下的地主,能有多好的房子。”
吳怡這才應了。
吳雅也確實沒騙她,那院子在一條街上,街上都是類似的青磚院墻,普普通通的黑漆木門,門下面就一個小臺階,看得出這一條街都是類似那個地主的情形,是城外的有錢人家,為躲戰事蓋得別館。
此刻是太平時節,周圍都靜悄悄的,沒什么人。
門上用粗大的鎖鏈綁得緊緊的,吳雅派來的親兵打開鎖鏈,推開門,首先看見的是刻了五毒的影壁,過了影壁是一個青磚鋪成的院子,吳雅派人打掃過,院子干凈整齊得很,過了垂花門就是內院了,里面是三間亮堂堂的正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都不及京里的氣派體面,可在民間也稱得上是上好。
屋里的家俱都是全新松木家俱,做工雖比不上京里的精致,但也是嚴絲合縫,屋里是典型的北方殷實人家布置,中間的堂屋擺了合和二仙圖,兩側各是一道木門,吳怡推開東屋的門,靠著南窗是一鋪大炕,炕上是一直到棚的炕柜,地下西墻也擺著一排的柜子,東墻則是梳妝臺。
大宅門里白二奶奶,住得也不過是這樣的屋子,要論民居的氣派,還真的是江南最好,吳怡在京城的屋子,只不過比這樣的屋子多了一間房,能從中間隔出來一個起居室。
當然,家俱布置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上的。
吳怡一摸炕,炕是熱的,她看了眼跟在她身后的夏荷,“這就是咱們的家了。”
“是!苯洑v過正平城的小草房,夏荷能說什么?“姑娘也真的是種善因,得善果!
“那也要四姐是寬厚人才行,她若是記恨小的時候我受寵,她做庶女時時受拘束,記恨老爺太太讓她嫁個莽夫,就算是為了夫君的前程不得不照顧我這個落難的嫡女,也不會有這么貼心貼肺的照應!边@人的緣份啊……“說起來,在家時,我沒幫過她什么,這次她卻是,救我于水火,這份恩義,不是善果,乃是我要還一輩子的善因!
“四姑娘、五姑娘,都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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