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鼓 + 沃若 全
周鼓
聲音出來,似撞到了厚壁上一樣,倏而被呼呼的寒風淹沒。
我睜大眼睛望著歧周,充耳而來的是瘋狂的吶喊聲,淚水滾落,火光染紅了半邊天空,遠遠可見王旌的一角仍在城頭飄搖,城下的戎人像潮水一般涌上前去。
最后的一絲冷靜被恐懼吞沒,我傾身向前,急急扯住御人的衣裾喝道:“回去!”
“姮!”臂上一緊,燮拉住我:“勿慌!”
“讓我回去!”我大力地掙扎,無奈絲毫抗不過他,心頭急怒交加,我低頭就要朝他的手腕咬下去。
“姮!”燮扣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車板上。我正欲蹬出腳去,卻聽他大聲向左右命令:“援師已至,穩住!”
我的動作瞬間停住,驚疑地抬頭,援師?
望向歧周,人聲夾著兵刃撞響,依舊喧鬧鼎沸,卻隱約可以聽見一陣低沉的隆隆聲,渾厚而密集,竟似是周人戎車的鼓聲。光照微弱,城下的情景并不分明,卻仍看到戎人的進攻已經出現了亂象,原野上,似有金石交撞的鏗鏘聲傳來。
是觪?我心中一陣激蕩,這才發覺肩頭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松開了。我坐起身來,燮沒有看我,只將雙目注視著歧周,面部的輪廓映在火光中,沉靜依舊。
戰場上的情勢已然急轉直下,我們這邊卻不容樂觀。我聽到一陣馬蹄聲漸漸逼來,轉頭望去,竟是一眾戎人正朝這里追趕,他們有人舉著火把,只見人影密密麻麻,竟似有幾十之眾。而前方的道路上,也有許多人馬舉著火把正向這里奔來,再過不久,我們就要腹背受敵。
我瞪大眼睛,心再度高高揪起:“燮……”
“只恐戎人將我等視作了貴重之人。”未等我說下去,燮沉聲道。
我明白過來,戎人一心圍歧周,乃為城上王旌吸引。方才城將破,他們又發現這突圍的車上攜有女子,燮便很有可能被認作身份特殊的人……
“攜婦而逃,”燮冷笑:“安得小覷我周人!”說完,他站立起身,大聲下令:“速與援師會作一處!”
眾人應諾,紛紛握緊手中兵器,御人大喝一聲,將戎車調轉方向,引眾人往東飛馳。
“坐在我身后勿動。”燮微微偏頭,低聲對我說。
我頷首,沒有答話,心撲撲跳著,雙目盯前方。
夜風夾著朔氣的寒冽迎面撲來,身上卻不覺一絲冰冷。城頭的火光愈加耀眼,各種喊叫聲交雜地撲來,我雙手緊握著直兵,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慌亂。
不斷有流矢飛來,被車左車右豎起的盾牌擋去,像石頭擊打般鈍響。交戰雙方發現了我們這些不速之客,明滅的火光中,我看到四周有許多戎人包圍了過來,加上后面追趕的人,已然步入險境。
我一手扶在車沿上,膝蓋被顛簸的戎車磕得生疼,卻一刻也不敢放松,攥著出鞘的直兵,神經繃得緊緊的。燮站在我前面,似無所畏懼,身軀挺得筆直,指揮御人沖入敵陣。
只見前面的車右揮動長戈,刃上血光一閃,慘叫聲凄厲入耳。車后的侍衛也兵器揮戈劈向上前的敵眾,金石交撞之聲真實地響徹四周,不時有人痛呼落馬,又被飛快地拋在后面。
濃重的血腥味充溢在空氣中。御人頗有經驗,戎車在他的操控下左沖右突,速度不減,只往敵陣的薄弱處突擊。廝殺一陣,援師的旌旗終于眼見著漸漸近了,我看到一輛兵車朝我們馳來。
車左大聲通報燮的名號,兵車上的人遙遙一禮,掉轉方向引我們奔入王師陣中。
鼓聲滾動如雷,只見當先的戎車上,一人弁冠儼然,正是觪。
我定定地望著他,心中悲喜交集。目光相接,觪看到我,眉間倏而釋然一展。
待近前了,他卻望向燮,在車上一禮,宏聲道:“國君。”
燮亦站在車上還禮:“太子。”
“杞觪來遲,”觪沒有說多余的話,正色問燮:“不知城內現下如何?”
燮答道:“城內有虎臣領戍師并國人五千余。”
觪沉吟,望望歧周,道:“杞觪引豳兩千戍師全數到此,雖召師未至,卻仍可成合圍之勢。”
燮頷首:“戎人器陋,又兼長途奔襲而來,雖眾,不足懼也。”
觪吩咐從人將我安置到了一輛兵車上,命令整軍,隨后,轉身執桴,猛力地在戎車上擊起鼓點。旁邊的從車上也應和地擂鼓,未幾,只見歧周城頭王旌一揚,相似的鼓聲遠遠傳來,鼓點響徹地夜色沉沉的原野中,激蕩而振奮。突然,戎人一陣騷動,我遠遠望去,歧周的城門已經洞開,火光下,十數輛兵車引著人潮奔涌出來,隱約可見當前的戎車上,一人昂首站立在當中,身形頎長。
我望著那戎車沖入戎人陣中再見不到影子,心中似火一般燎燒,聽到傳來的沖殺聲,身體僵僵的,掌心泌出了黏膩的冷汗。
周圍人們的士氣卻愈加高漲,觪宏聲喝令,車馬開動,他與燮的戎車并行在前,引著王師的陣列向戰場馳去。人喊馬嘶,我乘坐的兵車也跑了起來,跟在車列的最末,后面擁著徙卒。
喊殺聲如潮水般撲向戰場,兩面夾擊的氣勢下,戎人雖也有馬匹,卻已然亂了陣腳,不過依舊頑抗。我望見觪和燮的兵車分開方向沖往戎人之中,無數兵刃在暗淡的光線中劃過明亮的一瞬,呼喝聲和馬匹的嘶鳴混在一起,似乎連城頭烽燧的殘火也要被血色染紅。
突然,前面一聲尖刻的慘叫聲傳來。我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一輛兵車上,車右被一只銅矛透胸挑起,在空中高高一轉,整個人被拋向了后面的徙卒之中。
我目瞪口呆,心中一窒。
那執矛之人滿面虬須,是楚束。
眾人一陣驚怒,紛紛將干戈揮向楚束。他卻頗有巨力,將銅矛一掃,兵器折倒一片,竟無人可近他身前。
倏地,楚束抬頭往這里看來。視線剎那相遇,一股寒意猛然竄上我的脊背。我意識到,這個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來歷……未待我往下想,楚束卻突然揮矛刺倒面前兩名士卒,直直騎馬朝我沖來。
恐懼霎時凝滯在四周,我的心臟幾欲跳出胸口,卻瞪著他,本能著握緊直兵。
車左怒喝一聲,朝楚束射箭,卻被他以矛干揮開,再近前抬手一刺,車左跌落了兵車。下一瞬,那殺氣凌然的雙眼直視向我,矛頭上的鮮紅透著寒光掠過視野……突然,一個強勁的弦響破空疾來。楚猛然俯身閃開,箭沒有射中他,卻將坐騎的脖子貫穿。
馬嘶叫地倒下,楚束也滾落在了地上。
周圍的兵士見機上前,將戈矛向楚束刺去,卻被他飛快地揮矛擋去。緊接著,他機敏地站起身,雖沒了坐騎,卻勇力無改,銅矛隨手臂一轉,又連傷幾人。
這時,一個熟悉的怒喝聲傳來,我望去,心猛跳一下,又高高懸起。
姬輿手持長弓,正站在戎車上朝這里馳來。
楚束轉頭,大吼一聲,即將矛頭迎向姬輿。
姬輿面若寒霜,傲然從車右手中拿過長戈,抬在臂間直指楚束。
我雙眼望著前方,言語不能,只覺血液瞬間凝住,心跳似乎停住。
戎車飛快向前,與楚束錯身之際,暴喝聲起,戈矛“鏘”地狠狠相撞。只見刃光劃過,火星四迸,楚束的矛歪向一邊,矛頭已瞬間斷去。未待眾人反應,姬輿手中的銅戈又是一揮,我幾乎悚然出聲,只見血霧噴紅了空氣,楚束猝然沉沉倒在地上,胸口猩紅猙獰。
王師眾人見狀,頓時群情激昂,楚束橫在地上的尸體轉眼即被吶喊奔走的人群擋去。我仍驚魂未定,抬眼,卻見前方的戎車上,姬輿炯炯的目光看向了我。
心中雖仍砰砰迸撞,卻似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充滿,驅散了恐慌。我遠遠望著他,只覺喉頭驟然涌起百般滋味,還未來得及體會這重逢的悲喜,淚水已漫上了眼底。
只聽震耳的鼓聲響起,姬輿轉身揮戈大喝,士卒呼聲高漲,跟隨兵車繼續沖擊向戎人。
喊殺聲雷動遍野,我乘坐的兵車也隨人流向前。早有甲士登車補上車左,火光如晝,姬輿的戎車沒入人海之中不辨了蹤跡,鼓聲卻仍陣陣傳來。
我抓緊顛簸的車沿望向面前,戎人騎馬集結向兵車沖過來,車下眾士卒的舉起戈矛蜂擁刺去,車左的控弦聲中,刃光箭影交錯,無數的呼喝慘叫響在耳畔。車兵如利刃在俎,無往不克,所過之處,遍地盡是殺戮過后的狼藉。
戎人再無力抵擋會合在一處的王師,我聽到周圍已經有人在呼喝勝利,漸漸會做聲浪,一波一波,和著鼓聲,將人馬的嘶號吞沒。
歧周的城墻漸漸近了,我抬頭,烽燧的映照下,王旌上的紅色與白色相襯,愈發顯得如鮮血般熾艷分明……
*
沃若
十月大蠟,鼓聲陣陣,鐃磬合鳴。
社前,彩衣繽紛如霓虹。一名巫女翩然轉身過來,口中高聲吟歌,唇上的嫣紅映著笑靨,在歲末蕭條的顏色中,愈加顯得艷艷,堪比春日水邊的花朵。
沫輕輕呵出一口白氣,搓搓手,雙眼卻看得有些入神。人們常說商人好巫,如今看來確是不假,連樣美好的巫祭,恐怕也只有在故商之地才看得到了。
“阿姊。”旁邊的牟拉拉她的衣裾,小聲說:“那女子的臉如何這般白?怪嚇人。”
沫瞥瞥他,覺得好笑:“胡說甚,她可是在仿仙娥的模樣。”
“仙娥?”牟嗤了一下:“她是仙娥阿姊是甚……”
“噓!”未等他說完,沫看到不遠處的宗伯正皺眉看向這邊,趕緊打斷,牟隨即噤聲。
牟也是個懂得夸贊人相貌的大人了呢。沫不禁彎唇笑笑。
從鏡中或從別人的眼神中,沫也明白自己長得不壞的。許多人都說衛伯的女兒是王畿最好看的女子,在鎬京時,她每回乘車到街上,也總有無數的目光追逐而來。
“那是沫……”她聽到人們小聲議論道。
沫知道自己的名很稀罕,因為每個人初聽到時都會以為自己沒聽清,好奇地再問一遍。事情也果然是這樣,她長了這么大,從來沒遇過同自己重名的女子。
她問過母親這名的來歷。母親說,當年她出生時,還是康叔的衛伯正隨武王攻入朝歌,回來之后,便給她取名沫。是這樣……沫不由感慨,自己與衛國的際遇倒是很奇妙的,君父給自己取名時又何曾想到,不出幾年,他又恰恰給封到了衛國……“文王之孫,武王之侄,除了王姬,天下又有幾人及得吾女?”母親常常看著她,驕傲地說。
沫心里也這么覺得,而且事實也證明,天下人的確跟她們想得一樣。從十歲起,便開始有人向衛伯打聽沫的婚事,隨著年齡一歲一歲地增長,問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今年她已滿十四,鎬京的家宅更是日日有諸侯貴族的媒人登門。
這般情景,女子自然是喜悅自豪的,沫也不例外。可她看著那些人,又想,自己的夫君大抵身份不凡,一世的幸福可就是這般?
她常常覺得茫然,自己將來的生活該是什么樣?
冬去春來,沫隨君父返回了宗周。
三月已至,人人為上巳日準備節慶,貴族們的游獵也一場接一場地開始了。自從沫回到鎬京,身邊的年輕女子也無不在談論游苑。
“……宋、申也為公子遣了媒人來,可沫總說不喜。”太后宮的堂上,衛伯夫人與太后低語道,眼睛向沫瞅來,不掩笑意。
衛伯與武王是兄弟,衛伯夫人也與邑姜太后交情甚好,新年歸來,頭一件事便是去王宮里看她。
聲音雖低,卻聽得清楚。沫坐在席上,只覺尷尬無比,心中嗔怪母親多舌。
太后亦含笑,道:“也難怪沫,未及笄之女,選夫婿可須慎重。”她問衛伯夫人:“不知如今衛伯可有合意人選?”
夫人搖頭:“國君也總說不急。”她嘆了口氣,看看太后,似惋惜不已:“我見師尚父的公孫倒是個個出色,只可惜人人已有家室。”
太后笑出聲來,道:“那些小兒不過好征伐田獵罷了,若有,衛伯還須舍得沫遠嫁。”
夫人笑而不語。
這時,一位王姬走了進來,向太后與夫人見禮,笑盈盈地說眾貴女和沫約好了去苑中游玩。
太后微笑,讓她們下去。沫如釋重負,起身告退。
早春的庭中綠意盎然,陽光也格外的好。步履輕快地出到宮門時,沫抬頭望見道旁的老桑已是枝葉繁茂,層疊的桑葉中,壓著串串紫紅的桑果。
“如今仲春方過,這桑果竟就熟了。”沫驚訝地說。
王姬回頭,看看那老桑,笑笑:“今年回暖甚早,稍后我等還要回來品桑果。”
沫頷首,隨她往苑中走去。
宮中的林苑里已是芳草繽紛,來游苑的人不少,貴女們銀鈴般的笑聲陣陣傳來,引得不少人駐足觀望。
王姬去找眾姊妹了,沫則走到貴女中間,不少人與她見禮,紛紛讓出茵席。沫微笑地還禮,在一旁靜靜坐下。
貴女們正在說著昨日的春狩,話題聊到了青年男子們身上。
“自然是叔虞好看。”一名貴女肯定地說。
“他是王子你自然說他好,”旁邊一人卻不以為然:“依我所見,最英武的當數王孫岌。”此言一出,立刻引來不少人贊成的聲音……
叔虞和王孫岌都是沫的同宗兄弟。她聽著貴女們的話,心中一絲興趣也沒有,閑閑地撫弄著手中剛折的一段柳枝。
兩名貴女各執己見,越發爭執不下,這時,卻聽一人喜道:“洵來了。”
眾閨女抬頭,皆笑開。
沫也望去,只見叫洵的女子款款走來,笑道:“我來遲了。”她的臉圓圓的,長得不如沫好看,性格卻極好,人人都喜歡她,在王畿的貴女中是個玲瓏人物。就拿沫來說,她與貴女們的交情泛泛,洵卻是個獨一無二的例外。
未等她入席,早有心急的人將剛才議論的話題說給她聽,道:“洵倒是來評斷,到底誰好?”
洵笑道:“美丑各人入眼,如何斷得?”眾人正要不依,她卻掩口,目光盈盈:“洵方才聽說教場中人已到齊,稍后便無處立足了。”
“啊?“女子們相覷著一驚,忙起身,各自朝教場那邊過去。
看著她們離開,洵轉向仍坐在席上的沫。
沫沖她笑了笑。
洵莞爾,走過來,在她旁邊坐下,道:“沫不去教場看射御?”
沫不答反問:“洵不去?”
洵淡淡地笑:“不去。”
沫訝然:“為何?”她記得她們去年觀子弟射御時,洵說她喜歡王孫岌。
洵沒有立刻回答,她注視著沫,稍傾,道:“沫,君父要我入宮。”
話語聲輕輕的,沫望著她,卻一時沒了言語。
天下已定,周公還政,天子正當年輕,沫知道不少諸侯都有貢女的意向,卻沒想到竟會輪到洵。她忽然想起那時天子婚娶,她和洵兩人在宮宴上看新王后,洵那時開玩笑地對她耳語:“這新婦面相生得厲害,,只怕要苦了將來那些庶妃……”
沫不知當說些什么好,過了會,問她:“洵愿意?”
洵垂下眼簾,唇上浮起一絲苦笑:“愿不愿如何?此乃君父之命。”
沫看著她不說話。
洵抬眼望她,忽而展顏一笑:“沫為何這般看我?那是王宮,我必是過得好的。”
沫也笑笑:“如此。”
二人說了一會話,洵的侍婢走來,說她的母親正與先王的幾位任姓庶妃游苑,要她過去。洵向沫無奈地彎彎唇角,起身隨她去了。
看著她們離去的身影,沫卻忽然覺得沒了看射御的興致,她四周望望,站起身來,沿著花木扶疏的道路閑閑游逛。
踱了一段,沫還是覺得興致缺缺,竟有些想回家。她抬頭看看天空,算著母親大概也是時候回去了,便又慢慢轉回了太后宮。
到了宮前,沫正欲入內,卻被寺人攔住。
“太后正見客。”寺人道。
“見客?”沫望望庭內,問他:“我母親呢?”
寺人答道:“衛伯夫人方才同眾婦去了苑中。”
沫一愣,點點頭。
母親竟不在……沫回首向遠處望去,宮室屋脊的背后,林苑高高的樹冠探出一片。還要回去嗎?她的心里生出些莫名的焦躁。
正無所適從,沫瞥見了近處的那棵老桑。
新發的桑葉在陽光下碧綠可人,桑果串串掛在枝頭,引來蜜蜂“嗡嗡”轉悠。
沫看著它們,憶起去年在太后那里嘗到的甜美滋味,心中不由一動。她四處看看,見無人,便走到樹下。
她仰起頭看了看,望見正上方,一串桑果長得粒粒滾圓發黑,朝它伸出手去。不料,那果實掛得太高了,沫踮起腳,盡力伸長手臂,卻還是差一點點。正無計間,振翅聲起,她的眼角瞥見一只蜜蜂正朝自己沖來,心中一慌,忙偏頭躲開,閉起眼。
一陣微風忽而拂過,沫聽到“啪”地輕響,蜜蜂似被什么揮了去。她睜開眼睛,面前多了一片素白的衣袖。
“桑果美味,貴女卻須當心蜂蟄手。”一串黑紫的桑果遞到她眼前,只聽一個陌生的男聲在耳旁響起,帶著笑,緩緩的,卻極好聽。
沫仰起頭,陽光燦燦的在那人的素冠后照來,她不由地瞇起眼睛,又驚又詫,這是什么人呀?
**
太后宮中的桑果仍如往年甜美,送來的一小笲很快就被牟吃光了。
“如何不送多些?”牟意猶未盡地說。
衛伯夫人看看他,笑道:“你今日若肯隨我等去見太后,如今只怕撐得不肯再吃。”
牟撇撇嘴,稚氣的臉上滿是不屑:“每回去見太后都須得坐一兩個時辰,不如教場有趣。”他說著,突然轉向沫,笑嘻嘻地說:“阿姊,你猜今日有幾人同我問起了你?”
沫看著表情捉弄的弟弟,面上一窘。
“哦?幾人?”沫正要怪牟唐突,卻聽衛伯夫人緩聲問道。沫轉頭,只見她微笑地看看自己,又看看著牟,神色間竟無一絲責難。
“八人,”牟得了母親的許可,狡猾一笑,大搖大擺地伸出指頭認真數:“前日的鄶國公子也來問我,加上他便有九人。”
衛伯夫人笑意更深,身旁的兩名世婦也相覷抿唇。
“誰許你胡說……”沫一時覺得難堪,臉上漲紅,著惱地便伸手要打他。
牟忙笑著躲開,便起身邊向衛伯夫人道:“牟還須見君父!”說著,起身跑開了。
“勿教我明日找到你!”沫朝他背影恨恨地喊道。
堂上的人卻愈加笑出聲來。
“羞什么,”衛伯夫人和顏悅色,遣退旁人,在沫的身旁坐下:“吾女是個大人了,太后也已知曉你擇婿之事。”
沫轉頭望著母親,雙頰嫣紅,第一次這樣直接地談起婚事,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衛伯夫人卻似心滿意足,抬手撫撫沫的頭,想了想,道:“鄶國不錯,只遠了些,沫要留在王畿才好。”她神色自豪:“便是在王畿,可與吾女相匹者也是無幾,除卻天子宗親,吾女何人嫁不得。”
沫的臉愈加紅了,卻漾滿笑容,將頭埋入母親懷中。
師旅的隊伍在青翠的原野中如長蟲般迤邐而行。
碧空下,團團云彩如新出的絲綿,鄉野中的里舍散落在桑林田間。
放眼望去,只見禾苗如展開的茵席一般鋪開去,似乎無邊無垠,極目處也看不到一點山巒的影子。出了周,四周景色漸漸起了變化,如今再不見林壑起伏,只有這一望無際的平原。
從王畿出來半月,沫對眼前的天地雖然早已不像初見到時那樣好奇,卻仍感到有趣。
道旁的田里立著不少做活的人,風暖洋洋地拂面而來,夾著一陣女子的歌聲,宛轉悠揚。
沫手扶幃簾,睜大眼睛仔細聽,只覺甚為悅耳。
“衛人歌聲這般好聽,無怪母親說君父封衛乃一樁美事。”待那聲音遠去了,沫似有所悟地說。
保氏和旁人都笑了起來。
“此乃野人閑來吟唱,怎比得樂師技藝。”保氏笑道。
沫不以為然,轉頭問她們:“方才所歌為何?”
“所歌為狡童媛女。”一名通曉衛語的寺人道。
“哦?”沫來了興趣:“說與我聽。”
那寺人想了想,道:“言狡童媛女,佩椒佩芄,相遇在洧。狡童媛女,拮蕙拮蘭,相贈在淇。”
沫回味著剛才的歌,道:“而后呢?”
寺人笑道:“小人未聽全。”
“哦?”沫有些失望。
旁邊的保氏伸手將幃簾放下,把沫拉回車內,笑道:“自然是相執相攜,永以為好……”
身上一陣涼,沫睜開眼睛。
自己躺在床上,被子不知何時褪到了一旁,露出半邊身體。幔帳被夜風吹開了,一晃一晃的。
原來是夢。
沫吸口氣,捂好幔帳,拉上被子。
室中黑暗沉寂,沫重新躺好,方才的夢境在腦海中浮起,漸漸有了印象。記得那是自己隨君父第一次去衛國的事。算起來,自己當時似乎才九歲,旁的事情早已記不分明了,唯有那歌聲仍是清晰。
沫躺在榻上,翻來覆去,眼睛睜開又合上,卻再也睡不著了。
腦子似乎清醒得很,白日里的事一并涌了上來。宮苑里同洵的談話,牟的玩笑,母親的言語……
對于自己的婚事,沫自然是想過的。不過在她的眼里,成婚無非就是看到的那樣,兩個人在一廟中行過禮,便從此相伴直到白頭入土。
譬如母親。
沫小時候曾好奇地問母親如何嫁給了君父,她笑著說,當年母家不在豐鎬,自己連康叔是何人都不知曉。到及笄之年,家中迎來了文王的媒人,不久,自己就定給了康叔。
“直到你君父來迎,母親才知道康叔原來是這般模樣。”母親笑著說。
沫聽了,隱約有些失望。
“只是如此?”她眼睛轉了轉,問道。
“只是如此。”母親頷首。
沫仍覺困惑,卻再沒有問下去。年幼的她只想著,既未見過,便無蘭蕙相贈之事了。君父是王子,母親出身貴族,皆鐘鼓饌玉之人,莫非還比不得鄉野歌謠里的狡童媛女……
待她全弄明白,自己也與母親出嫁時的年紀相近了。
來迎自己的人是誰,沫不是沒有猜測,只不過她發現自己是完全無需操心的。君父母親自然會給她選好,夫婿的身份地位自不消說,并且母親很早就說過,必定要挑個易相處的。有了這樣的保證,沫安下心來,興趣卻也逐漸淡了,到后來媒人盈門,她竟從不過問一聲,連保氏都笑她沉穩得不似待嫁女子。
沫苦笑,自己只不過從不在母親和保氏面前提起罷了,身邊的交好貴女都年紀相當,此類話題是多了去的。
她們聚在一起,衣飾與男子從來是說的最多的。便如今天在宮苑里一般,教場上的青年永遠有新面孔出現,貴女們也總會說得神采奕奕。王城里的貴族,與沫同宗的占了不少,而她對那些教場上縱馬馳騁的身影卻也無多興趣。
所以,沫大多時候只是聽,但她并不討厭。
洵也一樣,她的理由卻直接得多。
“說了許多又如何?反正將來也由不得你我。”私下里,洵說。
沫笑笑,其他貴女們又她們何嘗由得自己?只不過到底要留些念想罷了。
“沫又究竟歡喜什么樣的?”洵常好笑地問她。
什么樣的……這話現在重新在腦子里想起,一片青翠的光影掠過,沫的心中似乎被什么觸到一般。
那人替沫驅走蜜蜂,采下桑果。他的聲音極其好聽,像廟中那新制的大磬,淳厚而明亮;陽光透過交織的翠葉,將他的眉目勾勒得俊逸出塵。
他看著自己,唇邊帶著笑意,雙眸深邃。沫望著他,竟忽而想到巫女神漢口中禮贊神靈的那些祝詞。
太陽似乎有些灼目,沫低下頭來。許是因為被人看到偷采桑果,頰邊有些隱隱浮熱。
掌中,一片桑葉托著紫紅的桑果,飽滿光亮,似乎能嗅到甜絲絲的香氣。
“多謝……”沫怔忡片刻,這才想起行禮。話音出來,卻有些細聲細氣的羞窘。
那人沒有答話。沫只聞得一聲低笑,如三月微醺的輕風,似有似無地拂過耳邊。待她抬頭,卻見那人已經轉身離去,煌煌的日色下,只余下一個孑孑而寬闊的背影……
現在想起來,沫仍覺得尷尬。可那人的音容,卻時而浮現在眼前。
夜風吹拂,將幔帳如水面般微微漾動。沫的心中似閃過什么,突然支起身來,披衣下榻。
白日里的穿過的外衣靜靜掛在柂上,沫走過去,伸手朝袖中一陣翻找。片刻,指尖觸到一片柔滑的物事,沫停住手,將它取出來。
她走向門前,將門打開一條縫隙。
再低頭看向掌間,沫不覺微笑。月光的銀輝淡淡灑入,只見指間,一片桑葉映得沃若如玉。
(https://www.dzxsw.cc/book/29374/1802709.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