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姜
我怔住,目光將要對上的一瞬,忽地放下車幃。
外面的一切都被阻住,眼前只余簾上細密的暗紋,透著晨光微微拂動。
“……夫人?”
“無事,去見國君吧。”她的聲音隱隱傳來。
侍婢應(yīng)諾,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后,四周歸于平靜。
我坐在車上,猶自不動。
不料會在這里再見到齊螢,心中起了些微的紛亂。燮也在這里嗎?心不覺沉下,我不怕他們,卻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們,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眼前車幃突然被“呼”地掀起,我一驚。
觪出現(xiàn)在面前,奇怪地看著我:“姮今日如何這般乖,竟呆坐在簾后?”
我松了口氣,不禁喜上眉梢:“阿兄。”
觪臉上漾起笑容,將簾子撩在一邊,道:“可久等了?”
我搖搖頭,望著他,只見他穿著一身玄地弁服,腰間佩著直兵,神態(tài)間比平日多了幾分飛揚的英氣。忽然想起那日他入豐時的情景,我笑了起來。
“何事?”觪問。
“無。”我說,轉(zhuǎn)頭從車里拿出裝著漿食的布包和陶壺,遞給他:“阿兄收下。”
觪看著這些東西,目中浮起柔色,笑而不語。他伸手接過,遞給侍從,對我說:“我已卜過,三日后出行大吉,侍從車馬皆已安排妥當(dāng),姮到時返國便是。”
我一愣,這才記起兩天前觪要我先回杞國的話。
“阿兄,”我猶豫了一下,道:“我還是等阿兄一道返國。”
觪搖頭,將手按在我的肩上:“姮,戰(zhàn)事無常,若為兄不及在母親期年前趕回,還須姮操持一番。”
我明白他說的也是實話,心中雖仍有些放不下,卻還是點了點頭。
觪眉間稍稍寬慰。
這時,一名侍從過來稟報,說畢公來送行了。
觪應(yīng)了聲,轉(zhuǎn)過來,對我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姮,為兄還有些應(yīng)酬。”
我笑笑:“阿兄但去。”
觪看著我,唇角彎起,忽而湊近前來,低聲對我說:“我方才見到了子熙。”不等我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笑著直起身,對我眨眨眼,轉(zhuǎn)身隨侍從走開了。
我坐在車上,面上陣陣發(fā)窘,哭笑不得。這個觪,八成是以為我從辟雍跑來不單是為他送行,還想見姬輿。
不過觪的話卻也提醒了我。看看前面的大路上,那隊徙卒仍沒有離去,我想了想,讓驅(qū)車的侍從留在這里等候,下車,朝一旁走去。
四周車駕停了不少,我在成排的馬車后面找了個視線開闊的地方,往人群中東張西望。
遠遠的城門下,我一眼就看到觪正在與畢公見禮,旁邊還有許多人,形態(tài)持重,似都是些卿事寮中的大臣。他們的到來顯然受到在場人們的關(guān)注,不少人紛紛向城門走去。
忽然,我聽到似乎有人喚了聲“虎臣”。循著望去,果然,不遠處,姬輿頎長的身影映入眼簾,一名貴族男子正與他作揖致禮。我心頭一喜,正待瞅著人少的機會過去,卻發(fā)現(xiàn)他后面還跟著人,卻是剛才旬伯旁邊的兩名少女。
幾人接踵在前方走過,又隔住了視線。我微微翹首,過了會,卻見姬輿已與那人禮畢,向這邊走了過來。
我的腳步頓住。
道路上揚著淡淡的塵霧,他們漸近了。只見姬輿面色沉靜,兩名女子落后兩步地緊跟著,步態(tài)婀娜,面含笑意。
心中像蒙上了什么,忽而翻起一陣惱怒,憋悶不已。我深吸口氣,整整衣裳,揚起頭,從車后緩步上前。
姬輿看到我,面上一怔。
我望著他,笑意盈盈,卻不說話。
“姮?”他詫異的走近前來,看著我,目中似明亮稍許。
我彎彎唇角,視線輕輕掃過他身后的人,問:“輿何往?”
喚他的名時,我的語氣微微拖長,姬輿似覺察了什么,目中閃過一抹異色。
“姮,”他稍稍讓開身體,對我介紹后面那兩名女子:“這是二位舅妹。舅父往見畢公,托我送二人登車。”
“哦?”我微笑地看向她們,緩緩施禮:“原來是貴女。”
兩名少女看看姬輿,看著我,神色狐疑,片刻,卻也與我還禮。我臉上笑意不減,打量著她們,只見二人還未及笄,卻生得面若春花,身姿妙曼。最漂亮的還是那眼睛,波光流轉(zhuǎn)間,含羞帶怯,不時地瞅著姬輿。
再瞥向旁邊,姬輿看著我,雙目炯炯,似乎不放過我臉上任何一絲表情。
我卻不管他,只和氣地問二女:“貴女車駕何在?”
二人相覷,過了會,其中一名長著彎彎柳眉的少女看向我,道:“便在此處。”
“如此。”我說,卻望向姬輿,似笑非笑:“我稍后回去,輿同行否?”
姬輿看著我,星眸中卻微微發(fā)亮。
“好。”他唇邊揚起一抹笑容,輕聲道。隨即轉(zhuǎn)向面露異色的二女,道:“請貴女登車,舅父稍后便歸來。”
“嗯……”兩人漲紅了臉,囁嚅地望著姬輿含混道。
“告辭。”我卻沒什么耐性,笑笑地再度一禮,拉上姬輿的手,使起暗勁,頭也不回地把他拖走。
太陽升上了半空,難得的明亮,將地上兩人影子長長,延伸到路邊的搖曳的衰草叢里。
我拉著姬輿一直往前,喧鬧的人聲被排列的車駕擋住,見四處無人了,我才停住腳步,松開手。
姬輿卻反握住我的手腕不放開。
“姮。”他的聲音里似帶著笑意。
我抬頭要瞪他,卻手臂被往前一帶,落在了眼前的懷抱里。我撐著他的肩膀,看到他唇角彎彎的,心中愈加著惱,我掙扎著要推開他,卻被他環(huán)得緊緊的。
“姮,”姬輿認真地看著我,嗓音渾厚:“勿氣惱,方才舅父臨有托我不便推辭,其意我卻定不從許。”
一番話說得坦然,將我堵得沒了言語。
姬輿眸中卻光采璀然,看著我,唇邊盛起柔和的笑意,竟像能教人溺進去一般。“姮,”他低下頭來,溫?zé)岬臍庀娫诙叄骸澳惝?dāng)信我。”
心潮一陣翻滾,額邊傳來的他鼓鼓脈搏,似觸到了心底的某處,忽而軟了下來,生出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臉上騰騰地發(fā)熱,我心中不知是羞是惱,面上卻依舊倔強,氣鼓鼓地瞪著他,好一會,咽咽喉頭,哼哼地說:“你……你不許再理她們。”
“好。”姬輿答得干脆。
我雙手扳住他的臉,對著我,強調(diào)道:“看也不許。”
姬輿笑容愈深。
“好。”他抓著我的雙手,熱氣低低俯來,我的呼吸頓了頓,看著他的身形遮去了周圍的一切,臉漸漸在眼前燦燦的日光中化作陰影……唇上一片灼熱的柔軟,輕輕的,我笑起來,只覺心中斑駁的思緒都已是過眼煙云,此刻卻似頭頂晴空一般的明凈……
不遠處傳來些說話聲,似乎是照料馬車的御人在交談。過了會,姬輿松開我,臉上紅暈隱隱。
唇邊似仍留著剛才的溫度,兩人微笑著相視不語,稍傾,姬輿拉起我的手,送我回車駕處。
未幾,前方的馬車后匆匆走出來一人,卻是申。
看到我們,他眉頭一展,忙上前來。
“邑君。”申行禮道:“晉侯正尋邑君。”
我怔了怔,燮?
抬頭看向姬輿,他面上卻是一片平靜,頷首道:“知曉了。”
片刻,他轉(zhuǎn)過頭來,帶著歉意地看著我,溫聲道:“姮,眾臣有事商議,我還須過去一趟,彀父上路后便來尋你。”
我望著他,稍傾,點點頭:“好。”
姬輿微笑,將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再放開,轉(zhuǎn)身離去了。
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眾人中,心中不禁覺得詫異,燮找姬輿做什么?轉(zhuǎn)念一想,姬輿說與眾臣商議,大概是公事,倒也沒什么好跟我解釋的……
心里思索著,我已經(jīng)回到了馬車前,站了會,打算坐到車上去。
正在這時,我聽到前方傳來一陣溫軟的話語聲。抬眼望去,卻見齊螢回來了,淺笑輕語,正同一名貴婦交談著款款走來。
轉(zhuǎn)眼間,目光相遇,齊螢看到我,微微一怔,緩下腳步。
我也看著她,不動聲色。
“夫人?”齊螢身旁的貴婦看看我,發(fā)覺齊螢落下,似不明所以。
齊螢對她笑笑,臉上異色已經(jīng)收起,繼續(xù)緩緩走過來。將到身前時,她看著我,略一致禮。
我平靜地還禮。
齊螢?zāi)抗饬鬓D(zhuǎn),在我臉上微微停駐。
我轉(zhuǎn)過身去,將馬車的簾子撩起。
“晉侯入卿事寮也有一年了吧?”只聽那貴婦的聲音道。
齊螢答道:“過完今秋,便有一年半了。”
貴婦似訝異,道:“都說虎臣與晉侯往來甚少,我如今見下,二人竟也相善。”
我的動作稍稍停滯,轉(zhuǎn)頭看去。
“何怪乎?”只見齊螢似不以為意地一笑,道:“廟堂之事,有時卻論不得親疏。道相合而無交游者,未嘗罕見。反觀之,”她忽然看向我,輕聲道:“親密之人而心懷二意者,卻也是有的。”
她似話中有話,我卻不再看她,回身登上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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