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驚，望向丘：“母親宮中無人了？”

　　“也并非無人，”丘在我的頭發(fā)上用力擠水，稍頃，又換上一塊干布：“還有幾名宮人打理遺物祭器。”

　　心倏地一沉，我想起回宮時叔姬對我說的話，道：“我記得去年以來，后宮寺人之務(wù)便交由了叔姬掌管。”

　　“然。”丘道：“只是庶夫人本不過為太子分擔(dān)，太子與君主離國前，將后宮之務(wù)交與太子婦，如今之事，卻由不得庶夫人。”

　　我默然。母親去世，齊央身為冢婦，自然而然要繼承主母的權(quán)力。叔姬雖然是長輩，卻也到底是庶室，地位上是絕對無法與齊央相比的。

　　“除此處，眾婦宮人可有變更？”停了會，我問道。

　　丘答道：“不獨(dú)此處，各宮人數(shù)或增或減，皆有改動。”

　　“如此。”我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開口。

　　丘把我的頭發(fā)擦得半干，用布包好纏起。我又在桶里泡了一會，起身出來，將寺人衿手中的浴巾批裹在身上，走向室中。

　　夜風(fēng)從門外透進(jìn)，脖子上感覺到些微的涼意。我在柂前除下浴巾，正要將單衣穿起，卻發(fā)現(xiàn)丘在一旁盯著我的身體看。那目光上下地游弋，不知在觀察什么。

　　我不由一窘，低頭瞅了瞅自己，又疑惑地看她：“怎么了？“

　　“無事。”丘收回目光，拿起我換下的浴巾，走開了。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醒來，吃過早飯后，先去看父親。

　　聽寺人說，父親最近喜歡早起散步，我打聽到大概的路線，便徑自往宮苑而去。

　　昨夜下了場雨，地面上濕漉漉的，空氣卻清新得很。我提著裳裾，小心地避過路上的淺水洼，卻不時被樹上落下的水滴砸中。林間，鳥雀的叫聲正熱鬧，高高低低地充溢在耳邊，走了一段，驀地，我似乎聽到附近有勾弦之聲。再走兩步，那聲音愈加清晰，更伴有人語聲傳來，樹木枝葉漸漸在眼前疏開，不遠(yuǎn)處的水泊邊上，幾個綽約的人影映入我的眼中。

　　作靶的布侯上，朱砂畫的猛虎怒目圓睜。父親頭束皮弁，身著獵裝，正將手中的弓拉開，將它瞄準(zhǔn)。稍頃，“錚”地一聲弦響，箭影掠過，直直沒入虎眼。

　　旁邊眾人紛紛叫好。

　　“君父勇力不減！”一個聲音贊道。父親的身旁，一名總角青年執(zhí)弓而立，正是益。

　　父親拈須莞爾，表情也滿意非常。忽然間，他看到了矮樹叢后的我，露出訝色。

　　“君父。”我走上前去，向他行禮。

　　父親讓我起身。“姮昨日傍晚方歸，也這般早起？”他含笑道，眼角褶起深深的皺紋。

　　我笑笑，答道：“姮并不覺太累。”說著，將視線掃向益，只見他也看著我，面上淡笑。

　　“兄長。”我向他一禮。

　　“莊。”益還禮，聲音平和。

　　兩人見過禮，父親將一支箭遞給益：“孺子來。”

　　他應(yīng)諾，接過箭，搭在弓上，緩緩拉弦舉起。四周一片寂靜，眾人看著益，皆不出聲。

　　“臂不可松！”忽然，父親將手中的弓擊在益的手臂上。

　　益晃了晃，隨即將手臂繃得直直的。弓撐得越來越緊，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射者忌躁，”父親沉聲道：“校準(zhǔn)而發(fā)，徐圖無妨。”

　　益一言不發(fā)，雙目緊盯著前方。弓在他的臂間張到極限，尖利的箭頭微微顫動，我看到他的額角滲出了細(xì)密的汗。

　　頃刻間，弦音震開，驚起林間一群鳥雀。那箭頭牢牢釘在侯上，卻離了猛虎寸許。

　　益望著侯，手停在空中，臉上明顯有些失望。

　　父親捋捋胡子，似笑似嘆：“終是成算不足。”

　　益謙恭道：“君父教誨，益銘記。”

　　父親看著他，沒再說什么。稍頃，他轉(zhuǎn)向一旁的寺人，問：“上卿可到了？”

　　寺人道：“方才宮中來報，說上卿已至。”

　　父親將弓交給旁人，微笑著對我們說：“我今朝須議事，先返宮。”

　　益行禮，答應(yīng)道：“諾。”

　　“君父慢行。”我也向父親一禮。

　　父親頷首，轉(zhuǎn)身向道路上走去。

　　林中薄霧藹藹，幾人的身影漸漸淡去，消失在蔥郁的樹木之后。

　　我看向益，他手中還拿著弓，望著父親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片刻，他了看過來。我笑笑，道：“兄長現(xiàn)下何往？”

　　益看看四周，微笑道：“時辰尚早，我仍留在此處習(xí)射。”

　　我彎彎唇角，移步走到侯前。他剛才射出的箭還扎在上面，我握住箭桿，費(fèi)了好大的勁才拔出。把侯上的箭坑看了看，我回頭向他道：“兄長氣力甚了得。”

　　益走過來，拿過那箭，看著侯上的猛虎，搖頭道：“終不及君父射技精湛。”說著，臉上竟有些赧色。

　　我微訝，望著他那張與觪有兩三分相似的面孔，忽然想，觪上次面有赧色是什么時候……不禁覺得好笑，那家伙似乎從不曾面有赧色。我饒有趣味地看著益，對這個異母哥哥有些好奇起來。

　　“君父射獵幾十載，而兄長尚未加冠，如何比得？”我莞爾道：“兄長外出游學(xué)，歸來已習(xí)得射御之術(shù)，君父心中必欣慰有加。”

　　益轉(zhuǎn)頭看看我，復(fù)又望向布侯：“我習(xí)射御之術(shù)并非在外。”他將手中的箭遞給寺人，繼續(xù)說：“我十歲入小學(xué)之時，太子尚在泮宮，我射箭騎馬之術(shù)，皆為太子所授。”

　　觪也會樂于助人？我詫然，還是庶室兄弟……

　　益沒再同我說話，走回到射程之外，從箭囊里重新拿出一支箭。

　　我見狀，踱開站到一旁。漆弓再度拉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張得如滿月一般。益凝神瞄準(zhǔn)，片刻，箭“嗖”地離弦，下一瞬，已將侯上虎頸穿透。

　　出了林苑，我看看天色，還早得很。

　　望向身后，高大的樹木郁郁蔥蔥，將鳥鳴和隱隱的弦響統(tǒng)統(tǒng)擋在了身后。“……國君身體不佳，老婦聽聞公子益近來每日陪他往苑中習(xí)射……”丘昨晚說的話浮上心頭。

　　今天看來，益返國之后，的確常常陪伴父親的；而從父親的表現(xiàn)上看，他似乎也很高興。不過，父親好像也只與他射箭……我望向天空，深呼吸一口氣。或許是我與庶室兄姊一向不親厚的關(guān)系，又或許是受了母親的影響，心里總有地方放不下。

　　路在腳下延伸，眼前的景物變得異常熟悉，不知不覺，自己竟走到了母親的宮前。

　　我愣住，停下腳步。月余未見，這里仍然是離開時的樣子，地面干干凈凈，影壁后，廡頂伸出發(fā)黑的的木檐，沉默而凝重。只是，這宮中并不寂靜，我聽到有些人語聲傳出來，吵吵的，詫異之下，腳不由地往里面走去。

　　繞過影壁，穿過宮門，只見堂前，幾名寺人忙碌著，正要搭木梯攀上房頂。庭中，齊央一身斬衰，懷里抱著庚，正同世婦說話，

　　“莊！”齊央看到我，面上一愣，隨即一臉喜意地朝我走過來。

　　“長嫂。”我行禮。

　　她把庚交給侍姆，笑吟吟地拉過我的手：“莊如何起得這般早？我昨夜聽聞你返國，想要去看你，卻又想你一路勞頓，便今日再去。”她聲音清亮，容色煥發(fā)，身體似乎已經(jīng)恢復(fù)得不錯了。

　　我微笑：“長嫂關(guān)心。”說著，望向那廡頂，問：“堂上何事？”

　　齊央看看那邊，道：“寺人今朝來報，廡頂昨夜漏雨，須作修葺。”

　　我點(diǎn)頭：“如此。”

　　這時，前面的世婦大聲地嚷起，叫房頂上寺人小心瓦片，不可讓它們摔落下來。

　　我看向齊央，問道：“此等修繕雜物，交與寺人便可，何須長嫂親自來看？”

　　齊央撇撇嘴，似有惱意，道：“來看也好，免得宗伯又說我年幼力薄，不堪擔(dān)當(dāng)。”

　　我訝然，正要問她什么意思，忽然，庚在侍姆懷里嗚嗚地哼了起來，掙扎著，把小手伸向齊央。

　　齊央笑著從侍姆手中接過他，用手指點(diǎn)點(diǎn)他的額頭，嗔道：“母親抱了你半日，腰也酸了，如何這般嬌氣？”

　　庚看著她，半張著嘴，表情懵懵懂懂。

　　齊央用巾帕拭去他嘴角淌下的口水，笑容滿面地轉(zhuǎn)過頭來，指著我對庚說道：“可還認(rèn)得姑母？”

　　庚順著她的指頭看過來，盯著我。

　　我笑起來，伸手過去抱起他，對齊央說：“他還未滿周歲，怎會認(rèn)人？”說著，我一手輕捏他的小臉，輕聲道：“庚，可對？“

　　庚看著我，似乎好奇得很，乖乖的沒有掙扎。

　　“莊，嗯……聽說你曾落河？”齊央忽而問道。

　　我看看她，笑笑：“然。”

　　齊央蹙眉：“是夷人？”

　　“嗯。”我說。

　　齊央點(diǎn)點(diǎn)頭：“齊國也常有夷人攻城奪邑，不想中原竟也遭患。”說到這里，她停了停，眼睛閃閃地瞥我，說：“太子無恙否？”

　　我答道：“兄長毫發(fā)無損。”

　　齊央松下一口氣，道：“如此甚好！”她臉上舒開笑容：“之前使者也這般稟告，我卻總不安心。”

　　我也微笑，道：“兄長自幼習(xí)武，又有侍衛(wèi)在旁，怎會輕易……呀！”我的頭上突然一陣疼，庚伸手抓住了我的頭發(fā)。

　　“庚！”齊央連忙拿下他的手，把他交給侍姆，又轉(zhuǎn)來查看我的頭發(fā)，急急地問道：“可疼？”

　　我搖搖頭：“不疼了。”

　　齊央滿臉歉意，苦笑道：“從不見他抓誰人頭發(fā)，今日卻不知怎么了，這孩子……”

　　我撫著頭上的亂發(fā)，哭笑不得。還能怎么了，跟觪一個毛病……

　　“咦？”齊央給我整理著頭發(fā)，看看指頭，說：“你發(fā)上如何濕了？”

　　我說：“方才我自苑中過來，樹枝上還有些水露。”

　　“苑中？”齊央停住手：“可見到了國君與公子益？”

　　我看向她，頷首：“見到了。”

　　“可是在習(xí)射？”她又緊跟著問道。

　　“然。”我說。

　　齊央的臉上陰晴不定：“莊可知，國君甚愛公子益，近來日日與他往苑中習(xí)射。”

　　“姮有所聽聞。”我不緊不慢地回答，看著齊央，道：“君父孤獨(dú)，又兼身體羸弱，若只是習(xí)射，有益無弊。”

　　“有益無弊？”齊央忽而一笑：“莊又可知，公子益歸國時，陳國上卿與他同行？”

　　我訝然：“陳國上卿？”

　　“然。”齊央的笑意漸漸斂起：“陳君言曰，媯姒二姓交好，遣上卿來探望國君。”她看著我：“國君見到公子益甚喜，我聽聞陳媯曾私下里求于國君，說她與公子益生母互為姑姪，愿繼為母。”

　　我猛地怔住。

　　心撲撲地跳，我沉下臉，按捺著問：“此言長嫂從何處聽來？”

　　齊央愣了愣，目光明亮地注視著我，嘴唇緊抿。周圍一片安靜，不遠(yuǎn)處，寺人們修補(bǔ)的敲打聲越發(fā)清晰。

　　“何處聽來？”片刻，她唇邊泛起一絲冷笑，道：“莊，可有人與你說我僭妄，新掌宮務(wù)便任意作為？”

　　我仍看著她，默然不語。

　　“我不作為，難道要等陳媯動手？”齊央緊盯著我，靠近前來。“莊，”她雙手握住我的肩膀，壓低聲音，微微帶著激動：“我雖愚鈍，卻不致糊涂。我豈不知，什么二姓之好，陳國遣使來，不過是見夫人喪期將滿，竟串通了宗伯，來勸國君扶陳媯為繼室。彼時，杞國嫡子便絕非太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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