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蟬
姬輿面上微微浮起一絲訝色,片刻,斂容還禮道:“里宰。”
我在一旁看著。這里宰我見過,常在里中各處巡視,辰和丹都曾將他指給我看,不過距離很遠,只有個大概的印象。
里宰恭聲道:“小臣見識淺鄙,若非有鄉(xiāng)人曾見過虎臣,小臣險些失禮。”
姬輿道:“里宰過矣。輿尋吾婦而來,未曾告知,失禮在輿。”
兩人客套了一番,里宰看看天,問:“不知虎臣今日有意留宿否?”
姬輿頷首:“須留宿幾日。”
里宰又問:“不知可定下了住處?”
姬輿看看我,答道:“未曾定下。”
里宰道:“小臣舍中有一空室,為賤息所住。如今賤息外出未歸,虎臣若不棄,可留宿。”
姬輿想了想,說:“多謝里宰好意,只是吾婦未有去處,未可定下。”
“姮可繼續(xù)宿在我家。”這時,只見辰走了過來。他瞥瞥姬輿,說:“姮在此住了許久,無須更改。”
姬輿看著他,面色平靜無波:“正是住了許久,吾婦多有打擾,再占室而居,實為不妥。”
“哦?”辰卻勾起嘴角,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說:“君此言甚是,然,里中各家,唯里宰與我可騰出空室,不知君意欲如何?”
姬輿眉間微凝,正待開口,我旁邊卻響起一個聲音:“姮可住我家。”
辰和姬輿皆是一愣。
丹看看他們,又看看我,似乎很高興:“我那睡鋪甚大,臥上兩人還綽綽有余,姮與我一處好了。”
姬輿聽了,神色緩下。
辰卻瞪她:“你不是向來不愛與人共鋪?”
丹不以為然,說:“我歡喜姮。”又瞅向辰,眨眨眼:“辰不是曾說灶室又臟又窄,你甚不喜?”
辰?jīng)]了話,臉上陰晴不定。好一會,他看著她,冷冷地說:“隨你。”表情僵硬地轉(zhuǎn)身走了。
丹望著他的背影,臉上怔怔的。
“多謝吾子。”姬輿走過來,向丹謝道。
丹看向他,臉紅了起來,小聲說:“虎、虎臣不必客氣。”
事情定了下來,丹當下就帶我去她的家。
我沒有東西,要帶走的衣服是丹的,姬輿幫我拿著。
辰的母親知道了我是姬輿的未婚之婦,面上很失望,拉著我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通話,語氣滿是惋惜。辰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我跟他道別,他“嗯”了一聲,也不理丹,頭也不回地進了屋。
“姮……”路上,丹猶疑地問我:“你說,辰可是怒了?”
“怒?”我問:“怒什么?”
丹撇撇嘴角:“我也不知,可他那神色,像是氣我。”
我轉(zhuǎn)頭向辰的家望了一眼,思索片刻,笑了笑:“丹,無事,你只須還像過去那般時刻纏著他便可,纏得越緊他好得越快。”
丹愣住:“當真?”
我肯定地說:“當真。”
丹將信將疑,緩緩地點頭。
丹的家比辰的要大一些,有兩間茅屋。較大的一間有兩室,住著丹和她的父母,另一間較小的住著她的哥嫂。見到丹領著邑宰和陌生人,她的父母很是驚訝。丹把事情跟他們說了一遍,他們沒有反對,笑容滿面地讓丹帶我進屋。
進到丹的室中,只見里面光線不大好,一張草鋪的床占去了大部分空間,剩下的地方放著衣箱和草席。
“我自幼與二位姊姊住在一處,如今她二人出嫁,這小室便歸了我。”丹說。
我了然,看看那床,這樣大,睡三個人的確不是問題。
丹一屁股坐在床上,滿臉愜意地看著我笑:“姮,你夫君可真是大好人。”
我看她一眼:“何以見得?”
丹卻不答,一臉神秘。過了一會,她又說:“你二人雖未成婚,你夫君已卻對人稱你‘吾婦’,真好。”說完,努努嘴:“不似辰,旁人同他說起我二人婚事,他還總是笑。”
我笑了笑。
姬輿喚我“吾婦”的時候,我也驚訝了一下,不過,稱呼罷了,自己也并不覺得反感,就沒跟他說什么。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不得不又去思索那個長久以來的問題,自己對姬輿到底是什么感覺?
我不禁有些怔忡。一直以來,我向來覺得自己的感情走向是很容易弄清楚的。像燮,我就很肯定地知道我喜歡他,分手之后我也知道我無法放下他。可姬輿呢?我以前總說自己不討厭他,愿意接受他,那現(xiàn)在呢?
心里軟軟的。的確,姬輿為我做過許多,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但那種心情似乎又不是感動。剛才在伊水邊重逢那一刻,自己竟全心全意地只想著他,看著他出現(xiàn)在面前,心似乎被化開了一樣……
屋外有人大聲地說了句話,丹應了一聲,對我說:“我母親要我們快些,勿使里宰久候。”
我頷首,隨她出去。
只見丹的父母正陪著姬輿和邑宰站在樹蔭下。
見到我,姬輿走過來,問:“收拾好了?”
太陽火辣辣的,我點點頭,想抬頭看他,眼睛卻不自覺地瞟向別處。
這時,里宰滿面笑容地請姬輿去他家,姬輿答應。丹的母親要她去采桑,不能陪我,三人離開丹的家,沿小路走去。
里宰的家與丹的家隔著幾片農(nóng)田水渠相望,并沒有多遠。
相比之下,里宰的房舍雖然只有一間,卻寬敞許多。姬輿的居室相當整潔,采光也很好,床褥案席收拾得井井有條。
在伏里可謂豪宅了。我心想著,看向姬輿,只見他目光四下地掃掃,似乎沒什么特別感覺的樣子。
“舍下粗鄙,虎臣勿怪。”里宰向姬輿行禮道。
姬輿還禮:“有勞里宰。”
里宰唯唯,稍頃,告退下去。
細枝編成的房門被輕輕掩起。我聽到屋外的蟬唱得賣力,腔調(diào)拖得老長的一聲之后,突然沒了響動。
室內(nèi)忽然靜得不得了。
抬頭,姬輿的目光正正投來。日光從屋頂上故意撥開的洞隙中斜斜落入,忽而映在姬輿的臉頰邊上,明亮得晃眼。
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細微的呼吸聲起伏可聞,似藏著某種不可預知的微妙。
我稍稍移開眼睛,看看那在光束中飛舞的微塵,又望望四周,說:“這室中倒寬敞。”
“尚可。”姬輿答道,聲音很輕。光影緩緩流動,我感到他正移步走來。
喉頭有些干,我咽了咽,又看著地上:“也潔凈。”
“然。”姬輿說。話音低低的,很近。我抬眼,光照被遮住,他已經(jīng)走到近前。
咫尺處,他的胸膛和肩膀?qū)掗煻駥崳急M了視線。
我想再移開目光,眼睛卻定定的。
忽然,一雙手臂環(huán)上腰間,我被帶入了那懷抱之中。
臉上貼在他的脖子上,跳動的脈搏清晰地傳來。姬輿擁著我,沒再進一步動作,只將拇指在我的頸后細細摩挲,耳邊,他的呼吸綿長。
心漸漸的平靜下來,我停頓了好一會,伸出手,慢慢地反摟住他。
頸后的手指頓住,兩屋外,蟬又開始大叫起來。
姬輿放下手,雙臂攏緊。我覺得有些汗膩,癢癢的,動了動,想調(diào)整一下位置。
似乎查覺到我的意圖,姬輿的手臂松開了一些,空氣沁進來,一邊臉上絲絲地濕涼。正當我透下一口氣,卻發(fā)現(xiàn)姬輿不再放開了,一只手扳在我的腰上,另一只手撫上我的后腦。
熱氣帶著些紊亂,陣陣噴在額上。
我愣住,眼前一暗,姬輿的唇已經(jīng)觸上了我的眼旁,停留一會,沿著臉頰向下探去。
心蹦得飛快,血液像被煮沸了般,一陣一陣地往臉上翻涌,我的知覺只剩下了無處不在的火熱和那片柔韌的觸感,手不由地抓緊他背上的衣衫。
姬輿卻似一震,呼吸變得更加急促起來,唇像在尋找什么一樣不斷往下。后腦和腰上的力量變得更大,將我緊緊地貼向他。
心跳快得像要彈出來一般,我感覺到唇邊上移來的熱氣,緩緩閉上眼睛……
突然,門外響起一個聲音:“虎臣已歇息否?”
姬輿和我皆愣住。
環(huán)在身上的手仍是緊緊的,姬輿抬頭,微喘著,染滿紅暈的面上帶著些惱色,轉(zhuǎn)向后面問道:“何事?”
“虎臣,”里宰隔著門道:“時下將入秋,拙婦恐虎臣受涼,特送一薄褥前來。”
姬輿沒有說話,回頭看向我,目光相接,臉上的潮紅突然變得更深。
我也望著他,臉上辣辣的,燒得炙人。
姬輿眸中仍盛著灼熱,閃過一絲不自然,將我輕輕放開。兩人對視著,呼吸在熏熱的空氣中蕩漾。
“里宰請。”稍頃,姬輿向門外道。
我摸摸臉,上面還是滾燙,便走去一處光線稍暗的地方。
未幾,門打開,里宰領著一名抱著褥子的中年婦人走進來。婦人不會說周語,隨里宰向姬輿行了見禮,便把褥子放在床上,整齊地疊好。
他們又與姬輿行禮,客套一番,很快出去了。
室內(nèi)又是一陣寂靜。
站立片刻,姬輿走向我。
我望著他,想起剛才被突然打斷的那一幕,覺得有些尷尬,卻又覺得滑稽,忍不住地想笑。
姬輿走到我的近前,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微微一怔,慢慢地,他的唇邊也浮起笑意。
兩人靜靜相對,過了會,姬輿伸出雙臂,再次摟過我。
一只手撫上我的臉頰,將我的臉稍稍抬起。姬輿眼眸半垂,深深地注視著我,指上的繭觸在皮膚上,沙沙的微麻。
“姮……”他喚著我的名字,嗓音低低的,熱氣拂在鼻間。我定定地看著那漸漸俯來的臉,雙手握在他的臂上,不覺地愈發(fā)用力。
溫熱的觸感貼在唇上,柔韌而堅定。臉上的手移向了我的腦后,穩(wěn)穩(wěn)地固定住,姬輿越壓越緊,帶著些微的生澀,在我的雙唇間細細地親吻流連。呼吸的潮熱交融在一起,我的鼻中充滿了他的氣息,急促而霸道,像要把我熔化了一般;胸前,陌生心跳熱烈而有力,鼓鼓地撞。
熏風從隙中淌入,我看到他額邊有發(fā)絲在光照下輕舞。屋外,依舊歡快地鳴叫,田間有鄉(xiāng)人在相和而歌,聲音悠悠地傳來。
我閉上眼睛,將雙手攀上他的脖子,緩緩收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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