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
“阿兄……”我定定地望著觪,鼻頭突然一陣酸酸的,眼眶發澀。月余來,宗周的生活波瀾不斷,哀喜攙雜。自己猶如一片浮萍,在王宮的漩渦中奮力掙扎,雖然終是無事,抑郁和無助卻始終如影隨行。沒想到,千里之外,竟還有觪在關心著我……
感激已經無法用言語描述,我在袖下攥著他修長的手指,緊緊不放。
觪斜睨著我不說話,面上仍沉靜無波,卻掩不住眼中愈發明顯的得意。此時,他的形象如同救世天神般光輝,映在眼中,我只覺心間暖暖的,安全感從未如現在般強烈。
“稚子。”他聲音中帶著好笑,轉過頭去。
臨近日落之時,車馬一行終于駛入了雍丘城中。
觪對王姒的使者說母親尚在病中,無法立即見客,且眾人長途跋涉也需要休息,明日再安排探病,將他送入了賓館。
按禮數,回宮該先見父親。
我猶疑地問:“可要即刻見君父?”觪擅作主張欺瞞王姒,父親得知不曉得會如何反應。
觪笑著說:“不必,君父三日前已往魯國,須半月才回。”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敢這么做。
兩人穿過長長的廡廊,走到母親的宮中。世婦說母親已入房中歇息,忙入內通報,沒多久,便看到母親急步地從堂后走了出來。
“姮?”她見到我,滿面驚詫。
一段日子沒見,母親的身形似乎更瘦了一些,目光卻依舊明亮有神。
“母親。”我上前行下一禮。病重的憂慮解除后,見到她,心中卻換上了另一番滋味,只覺再不復過去那種單純的喜悅,摻雜了些無以言語的復雜。
她伸手將我扶起,左看又看,臉上滿是疑惑:“如何突然回來了?”
觪在一旁微笑:“母親月初時曾嘆姮不在身邊,甚感寂寞,觪記在心中,特遣使將姮接回。”
母親眉頭皺起:“為何不與我相商。”
觪溫文地回答:“觪見母親近來氣色不佳,欲驚喜一番,故而未告知母親。”
“大膽!”母親勃然變色,急聲斥責道:“姮留在宗周乃太后之意,爾怎敢輕易拂逆?!”
心颼颼地發涼,我望著母親不語。
“并非輕易為之,”觪訕笑道:“母親,致書之中,觪言道母親病重。”
母親面上一白,看著觪,表情驚疑不定。
“太后體恤,非但未加阻攔,還遣使探望。”觪鎮定無比,看了看我,語氣和順:“母親,姮一片孝心,得信后即日啟程,千里迢迢趕回來。而今母親見到她,卻只問因由,莫非不喜?”
母親怔了怔,看向我。
我仍舊默然注視著她。
她神色稍稍緩下,露出微笑,將我拉過去:“怎會不喜,母親一時驚訝,卻冷落了姮。”說著,她的手輕輕扶上我的臉頰,柔聲道:“奔波數日,吾女想必甚是勞累。”
那指頭冰冷。
我抿抿唇角:“確有些累了。”
母親莞爾,命人上膳,自己攜我在榻上坐下,問了一番路上的衣食住行之后,話題一轉,又問起我在宗周的生活。其中,她特別關心王姒待我如何,周王待我如何,見過幾次,細節怎樣之類的事。
我平靜地回答,輕描淡寫,只說都好,與別的貴女差不多對待。
“如此……”母親看著我,目光困惑,若有所思。
我不想再說,轉過頭去,欣賞旁邊一只嶄新的漆案。過了會,寺人呈上膳食,我又起身離榻,自然地坐到席上和觪一道用餐。
飯后,觪問我,臨走前跟我說的那些宗周名勝,我去了多少。
不等我回答,只聽母親在上首笑道:“王姒何等重禮,豈會放任姮隨意走動。想來姮每日也只留在宮中,所見者不過太后與摯任幾人。”
“摯任?”觪想了想,問道:“可是頡伯生母?”
母親頷首,微微一笑,道:“然也。她乃摯國公女,與我自幼相識。昔摯伯年邁,而摯國微小,恐其子繼位無所倚恃,便將摯任獻于先王。”
我愣了愣,想起那日摯任和我的談話。怪不得她會幫著王姒,歷經百余年,太任一系的勢力早已式微,她一個小小的方國獻女,要想穩住地位,投靠王姒無疑是最有效的;也怪不得她篤定母親會為觪送我入宮,有了親身經歷,自然會敏感一些。
而且,我看看母親,摯任似乎也并未說錯。她這番話的目的,難道僅僅是為了介紹摯任?
“懦夫。”觪淡淡地說。
母親一訝。
我望向觪,只見他臉上依舊溫和,眼里卻一絲笑意也沒有,緩緩開口:“摯任不過庶妃,即便誕下王子也是位卑之人,若非依附太后,豈有今日之尊?摯國自太任以降,愈發碌碌,為國君者,不思精勵自強,卻圖這等姻親之利,何其愚蠢。”
母親面色發沉,盯著觪,眸光犀利。
觪正襟危坐,巋然不動。
剛才的語聲輕松得像在聊天,話音落下,氣氛卻微微凝住。堂上一片寂靜,三人誰也不說話。
沒想到觪竟這樣干脆地拒絕了……我的心撲撲直跳。
“夫人,該用藥了。”沒多久,一名世婦端著陶盂,走上堂來。
母親這才回復些常色,過了一會,從觪身上收回目光,將身體倚在幾上。
世婦將陶盂放在案上,慢慢地攪動小勺,散去熱氣。
“天色不早,你二人回宮歇息吧。”母親道,聲音中有些疲憊,眼睛卻沒有看我們,手指輕揉著額角。
心中緩緩松下,我瞅瞅觪,他似乎也如蒙大赦,神色舒開了許多。二人應諾,起身向母親行禮后,告退而去。
宮室外,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我笑道:“如何,我說了定會無事。”
“阿兄……”我的鼻子又是一酸,喉中一陣哽咽涌起,再也忍不住,將臉埋進他懷中。片刻,眼前的衣料已經浸潤了。
觪的身體僵了僵。
“還是阿兄好……”我悶悶地說。
觪默然,稍頃,一只大手撫上我的腦袋,頭頂傳來他帶笑的聲音:“姮若覺得為兄好,便永遠留在此處陪阿兄如何?”
我吸了吸鼻子,抬起頭,說:“好。”
“嗯?”觪愣了愣。忽然,他抬手捏起我的臉,瞪著我,道:“姮將要及笄了,還說這等稚子之言。”
我再也哭不出來。
觪看著我,戲謔地說:“若晉侯知曉姮方才所言,定要以為姮變心了。”
心沉了沉,我揉著發熱的臉頰,道:“阿兄,有兩件事須說與你知曉。”
觪問:“何事?”
我低聲說:“我與晉候已無婚約。”
觪定住。良久,他問道:“姮果真變心了?”
我說:“不是。”
他眉毛倒豎:“晉候竟敢負你?!”
我苦笑;“也不是。”
觪懵然。
我輕輕一嘆:“阿兄,我與他各懷心志,走不到一處。”
觪神色怪異。過了會,他揚揚眉毛:“還有何事?”
我看著他,道:“虎臣輿將遣媒人來求婚。”
觪睜大了眼睛。
我將教場上的事跟他說了一遍,觪聽著,兩眼亮亮的。
“子熙竟有這般氣魄!”他贊道。
我瞅著他,雖然早料到他也許會作此反應,卻還是無語。
“姮不歡喜?”觪盯著我,問道。
我淡笑:“怎會不喜?”
觪拍拍我的肩,肯定十足地說:“姮勿憂,嫁與子熙必是一生之幸。“
我奇怪地看他:“阿兄怎知?”
觪卻一臉神秘,笑得賊兮兮的:“不可說,說出來就不靈了。”不等我開口,他又問:“為何方才不將此事告知母親?”
我一愣,望向身后燭火通明的宮室。好一會,我搖了搖頭,道:“明日自然會有人告知于她。”畢竟還會關系到王姒,一旦點破,我與母親之間便難挽回了,這事還是讓別人去說比較好。
觪看著我,笑容微微凝住。“姮,”他輕聲道:“母親還是為你好。”
我笑了笑,說:“我知道。”
觪沒再說什么,和我一道慢慢地往前走。寺人手執火把在前面引路,跳躍的亮光中,兩邊的長墻忽明忽暗,窸窣的腳步聲夾著玉佩的輕鳴,在宮道間微微回響。
“阿兄與新婦相處得如何?”走了一段,我開口問道。
“嗯?”觪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似乎拉下了些。他扯扯唇角,說:“還能如何,三月廟見才算完婚,”那口氣淡淡的,像是在提什么不相干的人。
“如此。”我看著他,疑惑地點點頭。念頭一轉,想起走前的事,又問:“姝現下如何了?”
“姝?”觪想了想,答道:“在公宮習禮。”
“那,陳媯還在禁足?”
“然也。”
我下意識地朝一側宮墻后面望去,只見黑幽幽的一片,連屋頂的輪廓也分辨不出來。
“姮不會是可憐她二人?”過了會,觪緩緩地說。
我詫異地看向觪。
火光下,他瞅著我,面色無波:“作惡受懲,天經地義,姮不必心軟。”
我明了,觪作為未來的國君,母親當然不會跟他隱瞞敵手們的事。
“阿兄,”我沉默片刻,道:“阿兄可想過,若姮不是嫡女,會如何?”
觪訝然。
我轉開視線,看著前面光影搖晃的道路,低低地說:“若姮不是嫡女,媵去虢國的便是姮了。”
回到宮中,丘和幾名宮人正收拾我的行李,將衣飾物品一件件地從包袱里取出來。
觪隨手在上面拿起一雙嶄新的綴珠絲屨,看了看,問我:“可是太后所賜?”
“然。”我答道。
觪嘖嘖搖頭,嘆道:“這些物件有何希罕?姮去宗周一回,竟連鎬池也沒見著,枉我之前還細細交代良久。”
我從他手中拿過絲屨,瞥瞥上面的珍珠,打趣地笑:“周人身處內地,視海珠為珍寶。阿兄則不然,齊國佳婿,自然不希罕。”
觪挑眉瞪眼,又伸手過來來捏我的臉,我嘻嘻地笑個不停,往旁邊躲開。
正笑鬧間,一名寺人進來稟報,說太子婦已至,正在宮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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