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下去了，桂園籠罩在一片暮色之中。靈兒坐在窗前，聽著外面細細的風聲，除此之外無一絲響動。

　　四周安靜得令人心慌。

　　“書云，取焦尾琴來。”

　　“是，夫人。”

　　靈兒撫過琴弦，焦桐多年未用，音質有些黯沉；她緩緩撥弦，隨口唱起記憶中應季的詩曲：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

　　彈到這里，琴弦‘啪’一聲斷了！靈兒大驚，怎地會想起杜甫這首懷念故友李白的悲歌？

　　“夫人，奴婢讓人把弦換上……”

　　“書云，不必換了，我心里亂得很，彈不成曲調。你拿茶具來，我們兩個喝杯清茶說說話兒。”

　　書云應著，匆匆去烹茶水。

　　靈兒的心口微微漲痛起來，呼吸也有些不暢；一定有什么事發生！但是姜諸兒整日都沒有訊息過來，她也不敢隨意走動。

　　“夫人，齊王殿下來了。”侍女在門口稟告。

　　靈兒精神一振，剛起身迎到門口，齊王已進了外房門。他的臉色鐵青，隱含著怒氣。

　　“哥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靈兒，魯侯……魯侯被彭生叔父暗殺了！”

　　“魯侯的侍從說是公子彭生將魯侯送到館驛的時候，魯侯已昏迷不醒，侍從們只以為他是醉酒，半晌才發現他早已斷氣。想來是，彭生叔父為報舊仇，趁魯侯醉酒，將他拉殺！”

　　“什么？！”靈兒一下子跌坐地上。魯侯死了，他居然死在臨緇城！魯國那邊絕不會善罷甘休！

　　齊王慌忙將她扶坐在皮毯上，“你不要怕，使臣們明早就啟程回國，魯侯的尸身已放置冰棺之中。”

　　“魯臣們鬧著要見你，還要讓你明日隨他們一起回魯國。我告知魯臣，夫人方才得知魯侯的死訊后昏厥過去，今日無法接見他們。”

　　“我們的計劃照舊執行，就改成你明早哭倒在魯侯的棺上，再吞下這顆丹藥，他們會以為你悲傷過度心痹而亡，不會起疑心的。”

　　“這怎么可行？”靈兒大慟，推開諸兒持藥的手掌，“魯侯剛死，我也暴‘亡’，你讓同兒如何接受？魯國定會傾舉國之兵力攻打齊國，以報父母慘死異國之恨！到時候生靈涂炭，死的都是你我的子民，你如何忍心？！”

　　齊王呆怔良久，“我們苦等了十五年，就這樣放棄？你可知你若回了魯國，會是怎樣境地？”

　　“會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靈兒澀然道，“會因我們兄妹二人的‘不倫之戀’為世人恥笑，會因唆使情郎謀害親夫被史官記入史冊，永遠釘在恥辱的巨柱上……”

　　“不許你這樣說！這些都不是你應該承受的。一切有我，誰敢污蔑你的清譽，我就將他碎尸萬段！”齊王把靈兒拉到懷里緊緊抱著，吻上她青紫的口唇。

　　“做了錯事還不許別人說么？！”

　　兩人慌忙分開，竟然是姜小白站在內房門口！書云阻攔不及，一臉恐慌地立在一旁。

　　“沒想到我最尊敬的王兄和二姐居然是這種禽獸不如的人！”

　　姜小白渾身顫抖，“弟弟聽說魯侯暴亡，又聽說姐姐悲傷過度不能起身，嚇得魂都掉了，飛一樣地跑來看姐姐。可是，你們竟然……”

　　小白哽咽著伸出手指著靈兒，“父王、母親就在天上看著，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丑事來？”

　　靈兒哆嗦著嘴唇，“小白，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的……”

　　“小白十二歲的時候，在民城中無意中聽到有人說起你們兩個的……，我為了維護你們的清譽，親手拔劍向他們挑戰，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啊……沒想到……”

　　小白仰起臉，讓涌出來的淚水倒流回去，他氣咻咻地質問齊王，“可是王兄主使彭生叔父暗殺魯侯？你，你色令智昏！怎可以讓他死在齊王城？！”

　　姜諸兒忍氣道：“我的確是想殺他！他氣殺父王，累及云母妃，若不是顧及你二姐，我怎會讓他活到今日？我再愚魯，也不會在他前來為公主議親之時殺他！就算想借虎離山之際取他性命，也會等他離開齊境，派高手假山匪之名取他性命，怎會在這臨緇城內行事，落人口實？！”

　　“哼，王兄什么時候都有道理，我說不過你……二姐，你就算裝裝樣子，此時也該在魯侯遺體前哀泣，怎可以還在這里和王兄卿卿我我、罔顧人倫？！”

　　小白的面孔在靈兒眼中越來越模糊，她似乎不明白弟弟的怒火從何而來。‘為什么？我這十五年的循規蹈矩、辛苦付出還不夠改變這個荒誕的命運么？老天爺啊，您讓我重生這個時空，就是要我嘗遍各種羞辱嗎？我到底是哪一世造孽太多，要受這樣的懲罰？’

　　靈兒搖搖頭，小聲嘀咕道：“不，這還是夢，一個很長的夢……說不定，今晚之后一切都結束了呢。”

　　齊王看著靈兒呆怔的神情，心中酸痛不已，他轉身煽了小白一個耳光！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這里胡言亂語！”

　　小白驚駭地捂著半邊傷痛的臉，“是，我不知道，我寧可瞎了眼看不見你們的丑事！這個齊王宮我早就不想待了！”

　　說完，他含淚向園外奔去。

　　齊王正想把他追回來說清楚，眼角卻瞥見靈兒昏厥過去。

　　“靈兒，靈兒！”齊王回身怒道，“快去拿條濕帕子！”

　　書云慌慌張張地去端水取帕子。

　　冰涼的帕子沾到臉頰上，靈兒眼角沁下一行淚，她終于懂了：為什么整部《詩經》描述女子的詩篇都是那么的美好，除了關于她的。

　　孔圣人為何編撰《詩經》之時，在‘齊風’之中錄下那些譴罵文姜的詩句？魯人毛亨重輯《詩經》之時，為何要寫下那些譏刺齊襄公與文姜私通的詩序？

　　不只是因為文姜給他們曾經的國君戴了綠帽子，更重要的是：她唆使情夫謀害了魯國的君王！

　　她是春秋版的潘金蓮啊，比褒姒、蘇妲已和息媯都要無恥，至少她們沒勾結情郎殺死夫君！靈兒幽幽地笑了。

　　齊王眼見靈兒又哭又笑，唬得手足無措，“靈兒，你怎么了？本王不管了，今晚就下旨傳位給小白！齊魯兩國不會起戰事的，把姜彭生交給魯國為姬允抵命就是了。我們明早就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見這些令你傷心的人！”

　　靈兒搖搖頭，“我累了，你讓我歇歇吧。”

　　齊王把她抱到榻上，小心地為她蓋上絲被，又囑了一旁的書云好生看著夫人。

　　齊王回到玄武宮，盂陽快步過來，“主君！小白公子出宮了！末將得知后追趕不及，聽說鮑叔牙大夫隨他一起走了，看出行的方向他們應該是去莒國。”

　　齊王點點頭，云妃的兄長云璃娶的是莒國女公子。云妃殉夫之后，云重父子對齊王宮甚是失望，舉家遷往莒國了。

　　他長聲喟嘆，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魯國的使者，過兩日再遣人把小白接回來吧。

　　“還有一事，”盂陽近了一步低聲說道，“末將的屬下剛才來報，太廟的守兵死了兩個，死于頸骨碎裂。看手法像是……彭生大夫所為。”

　　“太廟？可少了什么物事？”

　　“沒有，末將也細問了，并無一物缺少，只是香案之上的銅盒被稍稍移動了。”

　　齊王蹙眉，“他是想做什么……銅盒？盂陽，快去看看銅盒里面的黑鐲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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