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侯有時會來鳴鳳宮看望他的小兒子。靈兒對他幾乎不說一句話，除了那句冷冰冰的‘拜見主君’。

　　漸漸地魯侯也不再涉足鳴鳳宮，他不敢面對夫人的冷漠的眼神。

　　姜妃死了，衛妃死了，夫人視魯侯仇人一般，不，就是仇人！太夫人又去了南方行宮，說要在那里終老，不會回曲阜城了。

　　魯侯覺得這王宮里一片凄涼。

　　幸好還有忠心耿耿的老王叔在。司寇大人給魯侯物色了兩個肥臀蜂腰的女子，長相嬌媚，酷似死去的姜妃。

　　魯侯便又歡喜起來，封那兩個女子做妃妾，一個是孟妃，一個是孔妃。這兩個妃子甚合他的心意，規距守禮不說，還沒什么頭腦，把魯侯當做天神一般敬慕。魯侯要的就是這種感覺（男人都喜歡這種感覺）。

　　孟妃端莊知禮，詩、禮、書，記誦得一字不差，這讓魯侯大為贊賞；孔妃多情，會唱多首思春的民謠。這二女在眾人之前謙卑恭敬于他，但在床幃之中熱情似火。

　　孔妃長著兩只與身材極不相稱的小腳兒，隨著年紀漸長，魯侯行房已不像年輕時那般隨興，但是只要握住孔妃這雙白白嫩嫩，略帶一絲異味的玉足，他每每難以自持。

　　孟妃長得倒沒什么特別，但是此女嘴上功夫了得，不知從何人處學得吹簫之功，時時令魯侯欲仙欲死。魯侯恨不得日日與孔孟二妃三宿三飛。姜紅袖和衛清早被他忘之腦后。

　　守城的大將姬溺常常騎馬走在宮墻外的大路上。

　　他英俊的面容也日益消瘦。憂傷的眼神細細搜尋著鳴鳳宮的檐角。希望某一天那個女子駕車出宮的時候能被他遇上。哪怕說不上話，只遠遠地看她一眼，知道她還好好的，無疾無憂；他的心里就踏實多了。

　　齊王姜祿甫和云妃離世已有半年了。這期間，靈兒時病時緩，終日郁郁地抱著一個青銅妝盒。

　　直至陽春三月，麥苗返青之際。靈兒掛念起井田的耕種，這才命侍衛駕著馬車，和寒香一起出城到了井田之中。

　　她看著麥苗一片油綠，口中說著，“麥苗長得真好。”眼里卻落下淚來：禾草秋冬枯萎，春暖便可從根芽之上長出新葉，人死了連個根也不能留下么？

　　她兩世為人都是早早失去摯愛她的雙親。父母們的魂魄去了何方？是消散在那冰冷的風塵里，還是去了下一個生生死死、愛恨相纏的輪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靈兒吟著蘇軾的這首悼念親人的《記夢》，淚水涔然而下。

　　曲阜城周圍沒有多高的山丘，城外幾乎都是平原。曠野的風毫無阻礙地迎面吹來，靈兒一身白裳迎風而立，等著刺骨的寒風將眼角的淚痕吹干。

　　寒香拿一件厚的斗蓬給她披上，“田野的風這樣冷峻！夫人大病初愈，可不能再傷了寒氣，快上車回宮吧。”

　　“不，寒香，我怕那個黑漆漆的宮殿！那里又陰又冷，坐在里面，胸口好悶，悶得喘不過氣來……”

　　“拜見夫人！”幾個在井田里干活的農婦過來給靈兒叩頭。

　　“快起來，我無事來這里走走，你們去做活，不必管我。”靈兒揮手讓她們散去。

　　一個老婦從懷里取出一個布包，“夫人，這是民婦自己煮的山薯，看夫人瘦成這樣，就想讓夫人吃上兩口，還熱著的！”

　　靈兒伸手接過，剝去外皮咬了一口，吃著吃著眼淚又落了下來。

　　“夫人，可是味道不好？”

　　“不是，這山薯很香甜。我只是想起小時候，母親也給我煮過這種山薯……”

　　農婦們互望了一眼，一個年輕的婦人低聲說，“民婦們也聽說了夫人娘家的事，魯人對不起您…….”農人能說出這樣的話，是極大膽的。

　　靈兒握住那塊溫熱的山薯，望著民婦眼中的慈愛，抑不住哭出聲來：“我可憐的母親啊，就那樣活生生的葬了！活生生地被封在墓穴里！我可憐的母親——，父王的在天之靈定是怨我的，女兒不孝，女兒該死啊！女兒什么都幫不了您……”

　　她哭得喘不過氣來，寒香伸手把她抱在懷里，陪她一起哭著。

　　井田里的農人都放下手中的工具，沉默地聽著夫人凄慘的哭聲。

　　寒香攬著哭睡過去的夫人坐在車里，馬車緩緩地駛回王宮。她聽見駕車的侍從低聲說道，“怪事！”

　　她掀開簾子，溫暖的春月竟然下起了雪！那細碎的雪花紛紛揚揚，如同母親的叮嚀，細密地飄落在初開的桃花之上。只一會兒的功夫便停住了，溫暖的陽光又撒落下來。

　　寒香看一眼昏睡著還不時抽泣的夫人，嘆了口氣。

　　夫人生在諸侯之家，又長成這般容貌，嫁做人婦還不是和其他女子一般命苦！父亡之辱、母死之痛，結發夫君的背棄，一波波地折磨著夫人，到底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天氣漸暖，鳴鳳宮的花樹又生了新葉。靈兒的扯心之痛也稍有減輕，亡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

　　她用最好的絲帛做畫布，拿最細的漆筆畫下父王和母親的全身像，掛在房中。她在畫像前供上四時的果蔬，閑下來的時侯就和像上的人說說話兒。姬同和姬牙來這宮里第一件事便是給畫像叩三個頭。

　　寒香吞吞吐吐地說要求夫人一件事，靈兒問了半天再弄清楚：寒香是要托靈兒畫張衛城的畫像，她想掛在自己的房里。

　　“這有何難？”靈兒回想著衛城的面容，畫了幾張他持槍站立的全身像，讓寒香挑張最相像的。寒香稱謝不止，喜孜孜地拿去掛在自己臥房里。

　　寒香每日用膳之前總要盛上一碗飯請‘衛將軍’先用，還要每天念三遍情咒。她讓衛將軍耐心等上幾年，待下一世她會清清白白地嫁他為妻。

　　靈兒好奇地在門口聽了一次，聽完寒香的心愿她流下淚來：

　　衛城定是愿意和寒香來世再做夫妻的；自己也要來世才能見到姜諸兒嗎？他可愿意下一世再次與她結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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