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夜歸
這些書生的要求,不僅嚇白了柔妃的臉,也驚呆了她身后眾多朝臣。
以科舉作為唯一篩選官員的辦法……
虧這些人也想得出來!
簡直是異想天開。
朝臣看著那些跪在地上的書生,目光一瞬變得凌厲起來。而跪在地上的書生神色不變,只道:“娘娘既然出來,想必便是做好了為我等寒門弟子請愿之準(zhǔn)備。我等寒門弟子,苦讀數(shù)十載,承舉家之希冀,只求得個功名。我老父為供養(yǎng)草民讀書,病不敢醫(yī),食無米糧,好不容易得了我成為鄉(xiāng)貢消息,大喜,故而徹夜不眠。卻不曾想,我數(shù)十年之希望,卻盡毀于一夕之間。”
“此事本宮為你查清楚,”柔妃反應(yīng)過來,她皺起眉頭,“只是如何甄選官員,與此事無關(guān)。”
“如何無關(guān)呢!”書生擲地有聲,“朝廷開科舉,便是想要廣納人才,可敢問娘娘,科舉至如今已近十年,可有一位寒門子弟,通過科舉成為五品以上官員?”
書生說著,從袖中取出卷軸,鋪在地面:“這些,便是這近十年科舉之中非貴族出身的官員,娘娘且看看他們至如今在做些什么。如今朝廷為世家把持,上下積弊,危如累卵……”
“放肆!”
一個官員猛地大喝出聲來:“宮門之外豈容你這豎子胡說八道,來人,將他拖下去!”
士兵聞言上前,幾個身材高大的學(xué)生立刻站起來,大聲道:“做什么?你們這是打算殺人滅口,封了我們的嘴嗎?敢做還不敢說?柔妃娘娘,這就是你要為我們討的公道?”
學(xué)生這么一問,士兵便不敢再動,他們打量著柔妃,柔妃輕咳了一聲:“此事茲事體大,各位還是起身來,我們一件一件事處理。”
“那娘娘打算何事處理?”
為首的書生緊追不放,柔妃遲疑了片刻,就聽那學(xué)生道:“娘娘不是打算先將我們哄入宮中,安撫之后,再做打算吧?”
柔妃的確是這個意思,但被書生這么直接揭穿,她一時竟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她沉吟了片刻,終于道:“本宮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這樣大的事,本宮也做不了主。但本宮本就是寒門出身,年幼時,我父親為了二兩銀子,就將我賣入宮中,你吃過的苦,我都吃過,甚至于,因我為女子,比你苦得更多。”
柔妃一番話說下來,人群稍有動容,書生沉默下去,柔妃深吸了一口氣,親自去扶他:“你且放心,能給你的公道,本宮粉身碎骨也會給。你們都先站起來,等一會兒,我便同肅王殿下去督查司,你們一起過去,你們的冤屈,我們一個一個處理,絕不會敷衍大家。”
柔妃的身份,就是柔妃最大的利器,她一番話說出來,加上她紅了的眼,好似不相信她,便是你的罪過。
那書生還想再說些什么,旁邊書生就一口應(yīng)了下來,領(lǐng)頭鬧事的書生見得這樣的場景,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由柔妃扶起來,然后柔妃安撫了他們一番,便讓人帶著這些學(xué)生浩浩蕩蕩往督查司過去。
安撫好了學(xué)生,柔妃帶著肅王和群臣回了朝堂,柔妃讓李誠將方才得事重復(fù)了一遍,李誠在柔妃引導(dǎo)下,磕磕巴巴把事情說完之后,李明沉默著沒說話。
所有人都在等著李明的回應(yīng)。
這件事最關(guān)鍵的,早已不在那些個學(xué)生被頂替的事兒上,而是那些學(xué)生說要改選拔官員的事兒上。
這些學(xué)生突兀出現(xiàn)在這里,明顯是有人授意,如果說之前大家還在揣測這是一場朝廷官員內(nèi)部之間的黨爭,此刻就不得不懷疑,這些人是李明安排的了。
李明意圖打壓世家已經(jīng)十幾年,從他重用裴禮之開始,開科舉,努力提拔寒門,甚至于后來寵愛柔妃,加封肅王,無一不是在打壓他們。
今日這些書生提出來的建議,看似是給他們討一個公道,可最終這朝堂之上最大的受益者,正是金座上的李明。
大家在心里揣測著李明的意思,而李明只是喝了口茶,什么都沒說,便退朝下去。
等退朝之后,裴文宣便迅速看向李蓉,李蓉根本不看他,直接走出大殿去。
裴文宣心里一時急了,轉(zhuǎn)身疾步行去,想跟上李蓉,但還沒走出大殿,就被太監(jiān)攔住,對方低聲道:“大人,陛下讓您過去。”
裴文宣頓住腳步,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點了點頭道:“我這就過去。”
就這么一來一往間,李蓉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裴文宣看著李蓉背影,片刻之后,他提步出門,就看見蘇容卿站在門口。
裴文宣沒有理會他的心情,擦身而過得瞬間,蘇容卿突然開口:“那個溫行之是你的人。”
溫行之便是今日告狀的人。裴文宣聽到蘇容卿問話,只笑了笑:“蘇大人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說著,他便提步出去。
裴文宣去見了李明,李蓉剛出宮門,便被李明的人攔了下來。
李明的人同她要督查司的官印,她也沒有含糊,徑直將準(zhǔn)備好的官印扔了出來,縮回馬車,冷聲道:“走。”
馬車出了皇宮,李蓉感覺周邊安靜下來,她呆呆坐著,緩了好一陣,她才慢慢回過神來。
她靠在位置上,一時有些疲憊。
她之前問裴文宣關(guān)于這些書生的事,他就刻意岔開話題,當(dāng)時她便知道,裴文宣是不想讓她參與此事,他應(yīng)當(dāng)是在謀劃一些她不喜歡的事。
如今雖然有些不明了他具體想法,但他大致的想法,她算是明了了。
他要在這時候,改選官制。
改革選官這件事,是他們上一世爭了很多年的。
她喜歡世家推舉,因為當(dāng)官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學(xué)問多高,而是能做事。科舉制每年都出一大批書生,可那些搖頭晃腦的書生除了讀書,什么都不會,偶爾有一些聰明的,大多也心術(shù)不正。
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些寒門出身的子弟,從讀書那一刻開始,為得就是做官,這也就注定了,做官于他們而言是一筆生意,所以在上任之后,貪污受賄,屢禁不止。
可裴文宣就愛科舉,哪怕科舉選出來的人常常不適合官場,裴文宣也無所謂。
因為他更在乎公正。
哪怕這種方式不合適,但這是能保證公正最好的方法。
如今裴文宣要在這時候改選官制,當(dāng)然不是為了什么公正。
他有她的理由,可他卻不告訴她。
甚至于,他還刻意瞞著她。無論她說過多少次讓他多信任她一些,他骨子里始終不信她。
李蓉嘲諷笑開,她閉上眼,想著裴文宣下一步動作。他具體是如何打算……
李蓉思索了片刻,終于還是決定,她要去親口問問他。
李蓉想到這一點,掀起車簾,轉(zhuǎn)頭同車簾外的人道:“去新宅,讓崔玉郎來新宅找我。”
她在裴文宣府邸邊上買的宅子終于定了,她掛在其他人名下,現(xiàn)下也差不多可以入住。
她轉(zhuǎn)去新宅后,在屋中隨便找了個搖椅,便躺了下去。
她稍稍睡了一覺,就聽外面通報崔玉郎趕了過來。
李蓉見他來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抬起頭來看他:“如何?”
“殿下,”崔玉郎有些著急,“那些書生竟然想要改選官制度,你可知此事?”
李蓉聽到這話,點了點頭:“知道。”
“那你怎的不早同微臣知會一聲?”崔玉郎調(diào)整一下語氣,讓自己想的盡量耐心一些:“今日柔妃接了案子,回來便訓(xùn)了我,若是弄不好,我在她這里便功虧一簣了。”
“你是同她如何說的?”李蓉見崔玉郎著急,面色不動,端了茶杯,問得漫不經(jīng)心。
“就是按照之前說的,”崔玉郎見李蓉平和,神色也緩了下來,“我將這些書生告狀的事告訴她,讓她用這件事給督查司立威,又同她分析了陛下的意思,讓她相信陛下希望她接這個案子,才將她哄了過去。”
“后來呢?”
李蓉喝著茶,崔玉郎皺起眉頭:“她去朝廷接了案子,便帶著肅王去了督查司,臨去之前,她低聲同我說,說我可害死她了。殿下,”崔玉郎頗為不安,“當(dāng)如何是好?”
柔妃可以去查科舉替考的案子,但是卻不敢動官制。這些書生這樣得寸進(jìn)尺,柔妃惱怒崔玉郎這個給她出主意的人也是正常。
李蓉抱著茶杯,她思索著,許久后,她慢慢道:“她嘗到甜頭就好。”
崔玉郎愣了愣,李蓉只道:“這出戲是陛下安排的,柔妃愿意接下來,陛下會安撫她。”
“柔妃這個人,將陛下看得太重。”李蓉笑起來,“陛下愿意安撫,無妨的。”
崔玉郎聽著李蓉的話,稍稍想了想,終于是點了頭。
李蓉同他將后續(xù)的事又說了一會兒,便讓人送著崔玉郎下去。
而后她在宅子里吃了飯,等到了夜里,她便讓趙重九去找了裴府的管家。
裴府的管家是裴文宣的心腹,李蓉說了要過來,對方便立刻去墻邊搭了梯子,清了人,然后將李蓉迎了進(jìn)來。
他知道李蓉對于裴文宣而言意味著什么,于是他根本不多問,徑直引著李蓉到了臥室。
李蓉有些疲憊,干脆躺在臥室搖椅上閉眼小憩,吩咐管家道:“等人回來了,就直接引到臥室來吧。”
管家恭敬回聲,李蓉擺了擺手:“先退下吧,我乏了。”
管家領(lǐng)著人出去,便只立下李蓉一個人沒點燈在屋中。
她等著裴文宣,等到了夜里,裴文宣終于從宮里出來。
李明拉著他商談了很久,今日的事進(jìn)展得有些超出他和李明預(yù)料之外,不得不做出另外調(diào)整來。
事情多,裴文宣抽不開身,可他心里還是掛著李蓉。他急急回府,根本沒讓門房通知管家,便朝著自己臥室直接走去。
門房看他回來得急,趕緊讓人去通知管家,只是管家還沒來得及見到裴文宣,他已經(jīng)進(jìn)了臥室。
他到了門口,還在吩咐童業(yè)備好馬車,低聲道:“我換套衣服,這就去公主府。”
童業(yè)點了點頭,裴文宣推門進(jìn)了房間。
臥室里沒有點燈,裴文宣也懶得再點,接著月光摸索到屏風(fēng)后,抓了一套自己常穿的衣服,就開始脫了衣服準(zhǔn)備換上離開。
只是他才解開腰帶,就聽一個清冷得女聲在屋里響了起來:“你還打算去哪里?”
裴文宣動作一僵,他迅速尋聲抬眼,就看見搖椅上,一個女子仿若書中描繪的美艷妖精,閉眼靜躺著,緩聲道:“我等你一天了。”
說著話時,童業(yè)站在門口,輕聲道:“公子,馬車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fā)。”
裴文宣聽到這話,立刻回頭:“不去了。”
童業(yè)茫然:“啊?”
正說話,管家就到了門口,看見站在門口的童業(yè),管家小聲道:“公子進(jìn)去了?”
童業(yè)點點頭,還不等管家解釋,就聽里面裴文宣平靜道:“都下去吧,我要睡了。”
童業(yè)和管家面面相覷,最終還是童業(yè)反應(yīng)過來,回聲:“是。”
外面?zhèn)鱽硐氯穗x開的腳步聲,裴文宣手里握著外套,緩了片刻后,他終于有了動作。
他緩慢放下外衣,找著話題:“你……你怎么來了?”
“我有許多疑惑,想請裴大人解答。”
李蓉聲音很輕,落在裴文宣心里,像是刀刃一般劃過去。
“還望裴大人,不吝賜教。”
李蓉說著,抬了眼眸,明亮得眼在月色中帶了幾分銳利。
她看著站在眼前的裴文宣,她和他記憶里那個政客一樣,冷漠,沉穩(wěn),明明看上去像是兔子一般人畜無害,卻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露出獠牙。
她做了十萬分的準(zhǔn)備,等著裴文宣的應(yīng)答,而裴文宣在短暫沉默之后,突然有了動作。
他走到了床邊去蹲在地上,在床地上掏些什么。
李蓉皺起眉頭:“你做什么?”
裴文宣沒理會她,就聽屋里噼里啪啦一陣亂響,裴文宣從床底下抽出了一個看上去有些古舊的搓衣板。
而后他提著搓衣板回來,拍了拍上面的灰塵,就放在李蓉面前。神色坦然又平靜,一撩衣擺,就當(dāng)著李蓉的面跪了下去。
李蓉有些震驚,隨后就看裴文宣一臉平靜道:“你罰我吧,別這么同我說話。”
“我做的事兒我認(rèn),沒錯,我想改選官制。”
“我知道蘇容卿要拿這個案子為難太子殿下,以太子殿下的脾氣,他最終也會接下這個案子。一旦太子接了這個案子,那無論進(jìn)退,都是輸家。所以我就提前找了陛下,將這個案子告知了他,然后同他商議,干脆借著這個案子,改選官制。”
李蓉皺起眉頭,裴文宣面上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將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今日說話那個書生是我的人,這是我安排好的。我和陛下也商量好了,今日我會主動承接下這個案子,然后在朝堂上說好,這個事情由我全權(quán)負(fù)責(zé),接著這些書生告狀,要求改選官制,陛下會逼太子接案,太子不接,我就會站出來接案子,皆時太子的人便會全力支持我接案,我趁機讓朝臣承諾,此案由我全權(quán)負(fù)責(zé)。等拿到朝臣承諾之后,我再出宮接案,然后在陛下支持下,一手推行此事。”
“你胡鬧!”
李蓉一巴掌拍到扶手上:“你今日讓他們提這些個要求,再給你幾百年你都做不到!”
“我知道,”裴文宣立刻回聲,“所以我和陛下真正的要求,也不是真的要廢了推舉制,只是想讓這次科舉出來的士子,能有個好去處罷了。我先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來,再同他們磨合,等我真正的要求出來,他們也就容易接受許多。”
“這樣一來,陛下便不會盯著太子,太子也就不會陷入要不要接案的兩難境地。”
“二來,陛下推行科舉制,那必然會和世家形成矛盾,敵人的敵人,就是我的朋友,陛下成了世家的敵人,世家對于太子的容忍度就會高上許多。陛下身體最多不過兩年,寒門崛起得沒有這樣快,蘇容卿的打算,是要一步一步逼著太子失去世家的支持,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讓太子在不被世家控制的情況下,繼續(xù)維系著世家的支持。而這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給太子和世家營造一個共同敵人。”
“三來,我希望盡量能在陛下在世時,解決世家和皇權(quán)之間的矛盾,讓太子登基時,能有一個平穩(wěn)的朝廷。我知道你想要太子殿下能夠當(dāng)一個賢明君主,在史書上留下美名。可刀總要有人來揮,不是太子,就是陛下。”
李蓉聽著裴文宣說著這些,她低著頭沒說話。
裴文宣見她不語,心里有些發(fā)悶,可他面色平靜,只道:“我知道你不會同意。你從來不覺得科舉能選拔出什么可用之人,所以我也沒告訴你,就是怕你攔著。”
“我知道你介意我瞞著你這些,可再來一次我還是會瞞。你要罰就罰吧,”裴文宣聲音頓了頓,遲疑片刻后,他軟了語調(diào),“罰完了,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李蓉沒說話,她靜靜注視著他。
她的沉默是他的凌遲,裴文宣不由得有些后悔,同她爭什么呢?
可事情做了就做了,他也沒什么辦法,只能是跪在地上,挺直了背,同她僵持。
許久之后,李蓉疲憊出聲:“裴文宣。”
“我不是不高興你力推科舉制,”她抬眼看他,低低出聲,“我是擔(dān)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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