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海波的媽媽李金花和妹妹佟海蓮對藍采的到來感到欣喜異常，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忙前忙后地給她倒水、洗蘋果、煮花生、殺雞宰魚，一空下來李金花就抓住藍采的手噓寒問暖。海波老家的房子非常簡單：三間破舊的瓦房，有些積雪的小院落里堆著些煤塊，廁所和廚房一邊一個對著建的。偏房里有一個大炕，燒得熱騰騰的，藍采在上面坐了一會兒就覺得屁股上烙得慌，她想站起來走走，可海波那一家三口都圍坐在她身邊，東家長西家短地閑扯，她又不好意思起來，直到坐得屁股那兒濡濕濡濕的。

　　好不容易挨到吃飯的時間了，海波媽讓海蓮把她四個嬸嬸叫過來，說要陪客人吃飯。

　　藍采老大不樂意：“阿姨……嗯媽，別叫她們了，我又不是客人。”

　　“那可不行，這是我們這兒的風俗，新媳婦剛入門的時候，嬸嬸嫂嫂們都要過來陪著吃飯的。”

　　飯桌上，藍采終于見識到了農村婦女那種超強的八卦能力了，說起來真是滔滔不絕，從她們村長和誰相好說起，一直把全村人的事抖了一遍。期間藍采一言不發，只是偶爾像小雞啄米似的夾點菜吃。海波看藍采不太高興，一個勁兒問她是不是不舒服。藍采還是不說話，她看著那四個嬸嬸的唾沫星子不停地朝桌子上濺，她再也不敢伸筷子夾菜了，一個勁兒地反胃。

　　村里的事八卦完了，海波他二嬸突然問：“大侄子，聽說你現在出息了，都當上經理了，你一個月能拿多少錢啊？”

　　“不多不多，一個月平均六千。”海波訕訕地說。

　　“乖乖，你干一個月頂我們一年的收成了，還不多呢。”

　　“是啊，我看咱們村那些小輩們就大侄子最有出息。”

　　……

　　幾個嬸嬸輪番發表了一番驚嘆和贊美后，海波二嬸有些為難地說：“跟你商量個事，大侄子，你看你那秀娟妹妹吧，今年都十九歲了，到了掙錢的年齡了，我和你叔尋思著不想讓她上學了。你說要讓她跟村里人到廣東打工吧，我和你二叔又不放心，那里太亂了。所以我想求你幫幫秀娟，在北京給她找個輕快又能賺錢的活兒。”

　　海波有些難堪地看了看藍采，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藍采倒是直接，一丟筷子問：“秀娟學習好不好？”

　　“好，好，去年她在班里考了第二名，就比海蓮差幾分，他們班主任都說今年最有機會考上大學的就是她們倆呢。”坐在旁邊的海蓮紅著臉不說話，一個勁兒往嘴里扒飯。

　　“學習好干嗎還讓她去打工，好好考大學不就行了，反正還有四個月就該高考了，考不上再說這些也不遲啊。”

　　二嬸臉色有些不好看，遲疑著瞟了瞟海波：“大侄子，你說她一個姑娘家，干啥花錢讓她讀書啊，早晚都得是人家的人。再說，考上大學后，她一年連學費帶生活費，不得兩萬塊錢哪，咱們家可擔負不起。”

　　藍采一聽就火了，這重男輕女的思想太嚴重了吧，憑什么兒子考上大學就讓他上，女兒考上就讓她退學，農村人給男孩兒女孩兒提供了不均衡的讀書機會，怪不得改革開放那么多年了，農村的生活水平還是那么低。對重男輕女思想深惡痛絕的藍采當場就想發作出來。

　　海波見藍采眉頭皺著，嘴角向下彎，知道她正在生悶氣，怕她耍起小性子來不顧場合，忙搶在她前面道：“二嬸，你看這樣吧，也不是我不想幫秀娟，只是覺得現在讓她退學太可惜了，不如你讓她考大學，考上了我們幫她出一部分學費，要是真考不上咱們再說別的，您看成嗎？”

　　聽海波這么說，藍采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發慌，不由自主就小聲嘟囔了一句：“憑什么呀？咱們又不欠她的，又不是咱們真有錢，就那點錢，都不夠自己花的，到現在還沒買車呢。”

　　本來這句話是藍采專門說給身邊的海波聽的，畢竟一年兩萬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她想不明白為什么平時花錢有些縮手縮腳的海波這次這么大方，僅僅是為了在親戚們面前打腫臉充胖子嗎？畢竟他們倆現在經濟上也不寬裕。可沒想到，因為她現在情緒有些激動，光想著怎么去駁斥海波二嬸的重男輕女思想了，不自覺地就提高了聲調，飯桌上的幾個人都聽到了她那段話。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藍采，里面有不解、憤怒、尷尬、鄙夷。李金花訕訕地拿起筷子，招呼著：“她嬸子，你們快吃呀，光愣著干啥呢？你們看菜都涼了。來，吃點雞肉。”

　　幾個嬸子表面上應承著，可誰也不動筷子了，只是不停地拿眼光瞟著海波，想看看海波怎么教訓這個不聽話的媳婦。

　　冬天的農村出奇的冷，即使是艷陽高高掛著，炕底的火熊熊燒著，海波身上還是直冒冷汗，他有些厭惡地哼了一聲，拿眼瞪了一下藍采，小聲說：“嬸子，藍采這人就是有些心直口快，嘴上沒有把門的。不過她還是很善良的，你們如果有什么困難，她肯定樂意幫忙。是吧藍采？”

　　說著，他用肩膀碰了碰藍采。

　　藍采還是陰著臉，不說話。虛偽，真他媽虛偽，這群農村人都虛偽得要命，連海波也是那樣。藍采無精打采地向窗外看，遠處的天空碧藍如洗，天空下是骯臟的院落和一棵棵孤零零的白楊樹，蕭瑟而肅殺。她非常后悔跟海波來農村，原來，冬天的農村遠不如想象中那么美好。

　　海波那幾個嬸子沒有看到想象中那種丈夫駁斥妻子并將其趕出家門的場景，眼神中便多了一些對海波的輕蔑，農村女人雖然沒有文化，但都比藍采賢惠，哪一個對自己的丈夫不是服服帖帖、恭恭敬敬的？這也是當女人的本分。看看藍采那張臉，都陰得快下雨了，看來海波在家里還真是一點地位都沒有啊，被自己老婆騎在頭上欺負，老婆亂說話他竟還維護著老婆。

　　一桌子人各懷心事，酒席也進行不下去了，幾個嬸子都推說家里還有事，紛紛站起來就要走。

　　李金花出去送那幾個嬸子，屋里只剩下海波、藍采還有海蓮。

　　“藍采，你那樣可不對了，有些話是不能當明面上說的，要不然鄉親們看不起咱。”海波努力壓抑著要爆發的怒火，心平氣和地教訓藍采。

　　“我又不是想說他們，不過是想警告你一下，不要充大方，要不然到時候兌現不了你會更難看。誰想到……誰想到我就一下子說出來了。你能怪我嗎？哼，就知道欺負老實人。”藍采有些不屈不撓。

　　“你……”海波氣得干跺腳。

　　海蓮看兩個人要吵架，忙上去扯住海波的胳膊：“哥，這個不怨嫂子，咱那幾個嬸子是什么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還記得你讀大學時因為咱家窮，她們是怎么看不起咱們家的了嗎？整天說咱家壞話，見了你都繞著走。現在看你有錢了，她們又過來求你辦事，對這種人不能太客氣。”

　　“嗯，就是。”海蓮這丫頭真對自己脾氣。藍采自覺有理，驕傲地揚著臉，那表情把海波氣得笑了。

　　“唉！妮子，你們倆不懂。”海波嘆了口氣，心里疼得發酸，“正是因為以前受了她們太多的白眼和輕視，我才想好好表現一下……”

　　他下面想說：我就是要讓那幾個勢利眼知道我不是個沒用的人，給我自己，給咱們家爭口氣。

　　話終究沒有說出來，有些事情他是不愿意讓藍采知道的。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活在自卑的旋渦里，苦苦掙扎。自從他讀高中，父親就去世了，他受夠了這個世界給他的白眼，所有親戚都怕他去借錢，對他退避三舍，背后陰風陽氣地說風涼話。他只能把所有的屈辱和苦難都轉化為學習的動力，在每天三頓飯干吃饅頭和咸菜疙瘩的生活條件下，他終于一鳴驚人，高考時考上了北京一所重點大學。

　　在大學時代，佟海波發現自己除了學習好，竟什么都落在別人后面，都得從頭開始。不同的生活環境造就了不同的人生。別的男生會打籃球，他得從頭學；別人能熟練操作電腦，他只能茫然地坐在電腦前發呆；別人的英語口語和聽力都有基礎，他卻在聽力和口語考試中得了零分；班級里舉辦聯歡晚會，城里同學都有才藝表演，而他只能當觀眾，所有這些都讓他自覺低人一等。

　　后來，海波和藍采結婚了，他覺得自己條件差，配不上藍采，就處處遷就著她，不管藍采多么任性，他都寵著她、護著她、哄著她。但他的付出得不到相應的回報，至少從何淑芬那里得不到相應的回報。在何淑芬眼里，他依然是個農民，一個沒有任何家庭背景，飄在北京的孤兒。

　　這些感受、這些苦楚，他都一一藏在心里。時間長了，這種極度的自卑又催生了極度的自尊。他不愿意讓藍采知道自己的過去，所以他一直不愿意帶藍采到他農村老家，去見識到他曾經貧窮困苦的生活。

　　但藍采還是來了，并讓他在鄉親們面前出了丑。

　　可是正站在屋子中間和海蓮唧唧喳喳說話的藍采并不知道海波的心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都有難言的苦衷，而過去又時時刻刻影響著一個人的現在。結婚后，你走進了一個人的生活，但你一定能走進他的內心嗎？

　　“海波，你也別覺得我不通人情，我剛跟海蓮說了，等她考上大學，她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們包了。我就喜歡海蓮這種性格的，直爽、善良，跟我一樣。我不怕花錢，只是不愿把錢花在不相干和不喜歡的人身上。”

　　“真的？謝謝老婆大人，連這事都想到我前面去了。”

　　看海波感激而興奮的表情，藍采覺得自己剛才作了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得意之下，便有些撒嬌地伸出胳膊：“小波子，來，給本宮柔柔肩膀，酸疼酸疼的。坐完車就坐炕，我這身子骨就沒舒展過。”

　　看她那種嬌懶的模樣，海蓮在旁邊抿著嘴直笑。海波有些無奈地推開她的胳膊：“別別別，海蓮看著呢，別教壞了小孩子。”

　　“不嘛，給我揉揉，這是命令。”

　　“你說你怎么不分場合呢，這是在我家，不是在咱們家。”

　　“什么你家咱家的，你家不就是我家啊？”

　　“哪來的死狗？！咱家窮，養不起你這樣的富貴身子。”正在院門口跟李金花嘀嘀咕咕說話的二嬸不知撒哪門子氣，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就向正探頭探腦往院子里瞅的癩皮狗砸過去。

　　這句話飄飄悠悠，像是東北那刺骨的白毛風刮進屋里。海波、藍采和海蓮都愣住了，屋里的氣氛立刻就冷了下來。這句話的意思太明顯了，就是指桑罵槐、比雞罵狗，藍采哪受過這種窩囊氣啊！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站著，淚水一下子汪在眼眶里直打轉。海波緊緊握著拳頭，痛苦地皺著眉。

　　“海波……”藍采憋著一肚子火，求助似的看著海波。海波看著藍采那憋屈的模樣，心里疼得直哆嗦。

　　“媽，媽……”海波突然大喊，“你在外面跟她們叨咕什么玩意呢？有啥好叨咕的！”

　　“你這孩子，說啥呢？我不正跟你嬸子們閑嘮嗑嗎？”

　　“可這滿桌子的菜還沒人收拾呢！”

　　“藍采和海蓮不是在屋里嗎，讓她倆收拾就行了。”

　　“就是啊大侄子，咱們把媳婦娶到家可不是拿來看的，有啥家務活就得讓她干。”他二嬸又尖著嗓子叫喚。

　　“你……”海波被氣得無語了，一個勁兒直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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