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戰爭
當紀茗睜開酸痛的雙眼時,她花了好一陣來辨認自己在哪里。她側過頭,望見溫柔的陽光透過窗外的綠意射在天花板上。從屋里精細的陳設看來,自己大概還是在萬德客棧的某間看來眼熟的客房。
紀茗扶著額頭支起身子,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是在琢磨自己砸壞了楊小寧家多少錢的東西。然后她左右望望,終于明白了自己覺得哪里不對勁——自己醒來了,卻沒有別人陪在床頭。她記起以往在別苑養傷,幾乎總是一睜眼就能看見文丹青或者顧子規,但最經常的還是江華。他總是那樣,要么系著那個傻頭巾,要么把袖子捋到肩膀上,要么端了一碗菜糊,有點得意地看著自己醒來。紀茗忽然格外想念那一碗菜糊的味道。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江華和他的別苑這樣遠,遠得連一碗菜糊的味道也聞不見。可是她又有這樣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些都是自己的錯,仿佛是自己把江華拋下了一樣。
她忽然想,自己在十方過周末的時候,江華大概還要悶在別苑做這做那吧。明明是自己非要跟他做朋友,可是自己又是這么一個差勁的朋友。下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起碼也得想起他啊,這點小事就那么難做到么?
紀茗活動了一下筋骨,自我感覺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便下了榻,披上一件袍子,探頭出門去了。
她才出門,就遇上了正走過來的紀侯。
“你怎么起來了?”紀侯扳過紀茗的肩膀,硬把她推回屋里,“得得得你歇著吧。”
“不用啊,哥,”紀茗被紀侯推得一屁股坐在榻上,“我沒事我沒事了。你先告訴我,華南杰和繆若琳怎么了?”
紀侯一臉不痛快地偏過頭挑挑眉:“一個傻了,一個暈了。”
“傻了?”紀茗吃驚地皺起眉,“華南杰么?哥,到底怎么回事?”
紀侯嘆了口氣,拉了把椅子來面對紀茗坐下:“好吧,我來給你講講。昨天下午楊小寧她爹到墨校長辦公室報信的時候,秋心恰好在場。她聽說了這事以后就替我向墨校長申請來護著你們點兒,具體的辦法容他再想,墨校長就答應了。楊小寧她爹說你們躲在羽林天軍,我本來還稍微放心了點,可是一趕到萬德就看小二一個個都著急忙慌的,料想是出了事情。到羽林天軍門口的時候,我正看見華南杰要下殺手,就滅了他丫的心。”
“華南杰被滅心了?”紀茗驚得站起身來,“他死了?”
“不至于,只是丟了魂魄,從此傻了。”
“那,”紀茗心里慌亂起來,“繆若琳呢?”
“中了秋心的毒針,勉強撿回一條狗命。”
紀茗沉下臉,心里的惶恐一陣大過一陣。這緩兵之計暫時還管用,卻不知讓墨校長怎么跟英國總部的人交待。
“紀茗,”紀侯伸出手臂拍了拍紀茗的肩膀,“有些事情不是你該擔心的。”
紀茗把臉埋在手心里,悶聲道:“這都是我的錯,是我太莽撞。”紀茗又抬起頭來,“其他人怎么樣了?秋心姐也在?”
紀侯收回手:“你秋心姐回去匯報消息了。楊小寧受傷不輕,還在養著。顧子規、文丹青和杜鵑都只受了一點皮肉傷,在房里歇著呢。”紀侯冷笑一聲,“顧子規和文丹青還真可以,聯手對付好對付的,倒把華南杰那個棘手的丟給你和楊小寧,好不要臉!”
“哥,你別這么說,顧子規和丹青姐之前也沒和他們交過手,怎么會知道誰比較厲害?”
紀侯仍是不買賬:“顧子規也在敏堂這幾年了,這點小事還看不出來么?還有那個杜鵑……”
“哥。”紀茗趕緊制止他。
紀侯擺擺手:“好了好了不說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楊小寧?依我看,也就楊小寧那姑娘心眼兒最實。”
這樣在萬德客棧耽擱到了下午,白秋心帶了墨池的指示回來,要把還昏迷著的華南杰和繆若琳帶回敏堂。顯然,墨池和王芷還商量了個故事出來,就說華南杰和繆若琳在鏡湖被血族與黑精靈襲擊,擊退了敵人也暈倒在了湖邊,正好被從十方回到敏堂的紀茗幾人發現,帶回了敏堂。
紀茗皺皺眉:“可是繆若琳一醒來,故事不就敗露了?”
杜鵑忽然輕笑一聲:“那自然是有辦法讓她醒不過來。”
紀茗和文丹青聽了這話,心里都是一涼,顧子規更是轉過頭來,不可思議地望著杜鵑。白秋心哼了一聲:“不至于。墨校長有魔法有藥劑,大概能把她的記憶篡改過來。”
紀侯道:“你的毒針上不是本就喂了迷惑人心的藥么?”
白秋心淺淺一笑:“那個毒一解不就麻煩了。”
白秋心臉上極少有表情,此時溫柔一笑,更顯得比平時清麗許多,連顧子規都有些愣了。紀茗看著紀侯跟白秋心之間的溫柔光景,心下很是艷羨。
紀茗一行人在驛站租了三輛飛龍車,飛回敏堂去。杜鵑本來還是鬧著要騎龍,被顧子規一手按進車里坐好。白秋心自請去看著繆若琳和華南杰,便留下紀茗、紀侯和楊小寧同坐一輛車。楊小寧跟紀侯不熟,也許是怕尷尬,所以一上車便歪著頭睡了。
紀茗忽然起了好奇心:“哥,你和秋心姐是怎么認識的?”
紀侯笑了笑:“同在師父門下,自然就認識了。怎么?”
紀茗心里對這個簡單的答案很是不滿意,也只好說:“我就是好奇。”
紀侯笑著摸了摸紀茗的頭:“小屁孩兒別啥玩意兒都瞎打聽。”
紀茗吐了吐舌頭,轉過頭去看風景。
身邊的紀侯嘆了一口氣,像是被紀茗的話拉進了對往事的回憶中。他偏過臉去看白秋心乘的那一輛車,輕聲道:“有一天我會告訴你的。”
回到敏堂后,紀茗有幾天都沒再聽到華南杰和繆若琳的消息,心里只當是墨池的故事蒙混過關了。王芷像是煩心又像是著急趕進度,那幾天布置的作業格外多,紀茗每天都忙得昏天黑地,也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了。即使如此,紀侯仍是要求紀茗把每天在歷事館的時間空出來給他。紀茗本來是極為不愿意,可是紀侯給她輔導讀心術的時候大多是講解典籍,很多時候竟也能幫她理解王芷課上布置的東西,她漸漸也就樂意為之了。
這樣又過了一個星期,眼看著到了芒種,那幾個英國來的客人便像他們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離開了。紀茗本來一直還有些提心吊膽的,在他們走后才能真正放下心來。
紀茗心里暗暗期盼著,要是日子能一直這么平平安安的下去就好了。
然而天意總是不遂人愿。正在這天朗氣清的時節,卻傳來消息說,熊賽裘的父母和他的弟弟本來幾年前就逃到內蒙古去,卻在去年十一月在戰亂中被殺了。熊賽裘一年不得父母音信,本已經心焦得很。就連父母死訊,也是中國軍隊綏遠一戰獲勝之后,消息傳到老家,老家的親戚千方百計才通知到熊賽裘的。此時離他父母小弟的死已經有半年,聽老家親戚說,卻是連他們的尸首也見不上最后一眼。
當天晚上,半個東苑都能聽見這個高大的東北漢子在宿舍里放聲大哭。紀茗里熊賽裘的宿舍不遠,聽他哭得傷心,心里也跟著酸苦。她跟熊賽裘不過就見過兩面,可是她一想起那個親切、爽朗的大哥正經受著自己難以想象的喪親之痛,就忍不住掉了眼淚。
當晚,東苑里好些人都一夜未眠。熊賽裘本來朋友就多,其中大多數也是陪他難過了一整晚。紀侯和白秋心跟熊賽裘關系都極好,當晚干脆就陪在了他宿舍里。
紀茗一直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睡夢里看見熊賽裘彎起一雙虎目,爽朗地朝自己笑道:“妹子,以后別跟俺見外,出嘛事就來找你熊大哥。”她還夢見了滿漢全席的時候,熊賽裘生火生了滿臉黑的樣子。紀茗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遠處的哭聲已經低且啞了。紀茗想不清楚,這樣一個可愛的人,老天爺怎么忍心讓他承受這種苦楚呢?
白秋心凌晨的時候才回來,一雙眼睛也腫得桃子一般。
紀茗正坐在外屋的燭光里,見到白秋心的樣子,不禁又難過起來:“秋心姐……”
白秋心抬起眼看見紀茗,眨眨眼,又掉下眼淚來:“熊大哥……熊大哥他要去參軍!”白秋心捂緊了嘴,跌坐在桌邊,眼淚無聲地落下。
紀茗心里一緊,跟著長長嘆息。
第二天,熊賽裘便辦了停學手續,收拾了東西準備出發了。臨近黃昏時,東苑有將近百人前去送行。紀茗不忍心去看熊賽裘,便把自己悶在了歷事館,過了好久也不肯走。她的腦海里一直有好些混沌的念頭,卻只有兩個字最為突出,仿佛她自己的聲音在自己腦中尖叫一般:戰爭、戰爭!
一直到了晚飯,紀茗還是沒有去鏡廳的心情。她想起江華,又不禁心里慚愧。怎么自己只有在心境不好的時候才能想起他?
走去江華茅屋的路上,紀茗的腦中還是一片混混沌沌忙忙碌碌。她忍不住想到,自己跟熊賽裘本不算熟悉,若是與自己更親近的人遇上了同樣的事,自己又會怎樣?若是楊小寧失去了親人呢?若是紀侯要去參軍呢?若是自己遭遇了這樣的境況,自己又會怎樣,別人又會怎樣?她單是想到未來這樣的可能性,心里就忍不住發顫。
所以當江華開門的時候,他先是被紀茗臉上的愁容嚇了一跳。
“哎?”江華眼中的笑意頓住,他走到紀茗面前,擰起眉,“怎么了?”
紀茗還是甩不脫自己方才那許多念頭:“江華,假如我家里人在打仗的時候出了事,我要去參軍,你會很難過么?”
江華先是一愣,接著整張臉都白了:“你哪能去打仗,我替你去參軍不行么?”
紀茗看著江華一臉鄭重,才明白他以為自己是真出了什么事,心里大為感動,不禁又撇撇嘴掉了眼淚,卻又破涕為笑:“我是說假如。”
“哦。”江華放松下來,扯開嘴角,“你,你別哭啊。來,進屋來。你怎么了?”
紀茗抹了把臉:“沒胃口吃晚飯,來蹭你的菜糊了。”
“好嘞。”江華笑開,把臉盆架上搭的毛巾遞給紀茗,快步進了廚房,“馬上就來。”
這樣的陰云一直在眾人頭頂籠罩了幾天,又隱約有消息說另有兩個東苑的學生也去參軍了,只是悄無聲息的只有幾個人知曉。
雖說迎春杯占去了大半個學期,紅階學生的畢業考試卻并不能推遲太久,已經安排在三天后舉行。雖然還沒到夏至,卻已經是熱氣沖天,文丹青拉著紀茗去打了兩桶涼水放在屋里消暑,卻使得屋子里濕氣更重,叫人難以忍受。只是文丹青想起來,用個小法術把水凍結成冰,倒是稍微有了些成效。天氣悶熱,李小玉和段雅琪也不怎么來往了,文丹青也像是悶得不行。
“哎呀,什么時候下一場雨消消暑才好啊。”文丹青一面說,一面放了塊冰在嘴里含著。
誰想文丹青這話應驗得倒兇猛,大雨小雨雷陣雨連綿下了兩天多,各個飛島都像掛了小瀑布一般,甚是好看。在這一番雨水洗刷過后,校園里的杜鵑和梔子花也格外盛放,倒比春色濃艷。
好不容易雨過天晴,文丹青一面把洗好的衣服拿出去曬,一面對紀茗道:“這時節好啊,蘇師叔園子里的芍藥開得正美,別苑的靈種田也結下新果了。昨天子規一時興起寫了一幅字,是白居易詠杜鵑花的詩。本要拿去送給杜鵑,誰知道她不喜歡。”
紀茗正在床下看書,此時歪著頭想一想:“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杜鵑花跟杜鵑不太襯。”
“杜鵑也這么想。她是喜歡那鳥兒,不喜歡花。”
“顧子規的名字不也是杜鵑鳥么?”
“子規反倒不喜歡那鳥,覺得它們太霸道,有個典故又是啼血,太凄苦。”
紀茗點點頭,目光回到書上:“也有道理。”
文丹青忽然停下晾衣服的手:“今天是十二號了吧。子規的生日就在后天了,你要送他什么嗎?”
紀茗一驚,仰起臉來想了好一會兒:“呃——當然,是該送些什么的。”
紅階學生畢業考試的那一天,其他年級統一放假一天,紀茗便帶了瓜子和茶葉拉著楊小寧去找江華聊天。雖說上一回菜糊的事情搞得楊小寧和江華之間有些尷尬,可是紀茗有意要改善他們之間的關系,便不斷挑起話題,氣氛才溫和了許多。
“哎對了紀茗,”楊小寧邊喝茶邊道,“顧子規生日你得送點東西吧。”
江華挑起一挑眉來看著紀茗。
紀茗嘆了一口氣:“我剛才還在琢磨這事兒呢,你說我送什么好啊?小寧,你送不送東西。”
楊小寧撇撇嘴:“我跟他不太熟,送什么無所謂啊。我就打算送一盒茶葉,可是你跟他關系不是不錯么。”
紀茗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江華:“可我是一點主意也沒有。”紀茗一面說著一面去拿了兩顆瓜子。
“大夏天的,你也不怕上火。”楊小寧把那盤瓜子推開。
“不吃不就浪費了。”江華低聲道,“顧子規倒不像是怕上火的,你干脆把瓜子送他好了。”
“那怎么行。”楊小寧咯咯笑道。
紀茗煩悶的一手托腮:“唉,還是我自己琢磨吧。”
第二天晚飯后,眾人大都帶了小板凳去顧子規宿舍附近的槐花樹下乘涼。顧子規的朋友不少,男孩居多,大多不知道送禮物,顧子規看起來也不大介意。不過文丹青的禮物一拿出手,顧子規的眼睛還是立馬亮了。
那是一對極精美的龍鳳文犀紫毫筆。文丹青笑意盈盈地遞過,就連站在顧子規身后的人都看得眼睛發直。
張井忍不住問道:“文丹青,這么好的毛筆你是從哪里得來的?”
文丹青笑了笑:“是我小的時候,我爸看我喜歡寫寫畫畫,就把它送給我的。可我只擅繪畫,書法始終沒有長進,白白浪費了這樣一支筆。近來看子規是迷上了寫字,我就琢磨著把這個給他也好。”
張井又道:“唉喲,你給了他這支筆才叫浪費了。顧子規那三分鐘熱度你還不清楚嗎?”
“去去去,”顧子規像寶貝似般接過筆,“這份禮物我喜歡得很,以后自然是要為此堅持練字才……不辜負你這一片心意。”
文丹青在眾人的哄笑間紅了臉,眸中卻閃著歡喜的光。紀茗緊握著自己手中的禮物,心想這下自己還怎么拿得出手啊。
“紀茗,你要送什么?”文丹青站到顧子規身邊。也許是紀茗多心,可她覺得文丹青隱約有些笑里藏刀。
“呃,其實,我這個算是……算是借花獻佛。”紀茗把那個小瓷瓶從背后拿出來,支支吾吾道,“我也是想不出該送什么好,只是覺得你重傷初愈,前一陣子又被我和杜鵑氣得不輕,便向秋心姐討了一點養肝安神的藥。這份禮物就算是我和秋心姐一起送的吧。”
顧子規看起來倒有些驚喜,欣然收下了:“多謝你還惦記著。”
文丹青點點頭,又柔聲道:“紀茗這份心好,可是是藥三分毒,要調養身體還是得看作息飲食,再珍貴的藥品也還是少吃為好。”
顧子規展眉笑道:“嗯,有道理。”
紀茗心里登時像是結了個疙瘩,一言不發地退出人群,回到宿舍蒙頭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杜鵑來補送了顧子規的生日禮物——是她跟著同宿舍的人一起做的松香手環。顧子規接到禮物的時候愣了一下,還是戴在了手上,拉低了袖子。
杜鵑干脆便擠在顧子規和文丹青之間吃起早飯來。吃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臉:“你們記得那個何嫣吧?”
紀茗笑道:“怎么可能不記得。”
杜鵑揮了揮手中的小籠包,眉飛色舞道:“聽說紅階畢業考試的時候她才剛出別苑一個星期,卻非要逞強跟大家一起考試,功課已經全落下了,有三門課都沒及格。”
“那是什么意思?她還要在敏堂待一年么?”
“不,人家退學啦。”杜鵑喜笑顏開,“我看她是沒臉待下去了,非退學不可。可是你說沒本事畢業的人,以后怎么討生活呢?”
“杜鵑。”顧子規凝眉道,“別拿別人痛苦的地方開心。”
杜鵑撅著嘴偏過頭:“本來就是事實嘛,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收拾東西回大陸去了,說要加入她家鄉的地方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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