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斌點了根煙,拉上窗簾,到書房的電腦前坐下,拿出一個盤和一個讀卡器,放在桌面上。
讀卡器裝的是相機的儲存卡,里面是孟時今天拍的試鏡錄像。
盤則是他和孟時送王鑄幾去車站的時候,王鑄幾留下的,里面是破土這幾年的作品。
王鑄幾對孟時說,我們管這個叫被安慰的自己,老幺說如果你愿意可以起個新的名字。
意思是你爹想把里面的內容送給你。
孟時說,沒有興趣。
王鑄幾很干脆,隨手往垃圾桶一丟,走了。
最終還是管斌偷偷把它撿了回來。
管斌打開電腦,想了想,把盤收了起來,孟時說沒興趣,王鑄幾扔了,可不代表這東西屬于他了。
他拿起讀卡器插入接口,這才是孟時想讓自己看的。
這張儲存卡明顯是專用,里面只有兩個視頻文件。
他點開了第一個視頻,注意力馬上被畫面里的整體環境和光線吸引。
鏡頭正對著一扇裝著寵物圍欄的門。
門后面的空間沒有開燈,光線很暗。
沒等管斌細看,一個體態勻稱,面容姣好的女生,拿著一張紙從左側走出來,她眼帶詢問的看了眼鏡頭,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女孩坐下,正面給到她的光很不自然,又白又亮,甚至有些過曝,把她的臉照的慘白。
這些光把她的影子投向后面昏暗狹長的空間,影子又被門口那道圍欄切割,顯得扭曲詭異。
“這光打的就離譜。”
管斌被這一幕弄的有點不自在,狠狠的吸了口煙。
坐在畫面正中間的女孩顯得有些緊張,她眼珠子動了動,又抿嘴濕潤自己并不干燥的嘴唇。
“好了,先介紹一下自己吧。”
孟時的聲音傳了出來。
女孩說,“您好,我叫于楚如,我試鏡的角色是小白龍。”
“日你個先人板板!我早該想到!”
聽到女孩的自我介紹,管斌沒忍住蹦出來一句家鄉話。
孟時這貨把陸成康的劇組都搬空了,怎么可能放過她!
影后出山,這宣傳效果最少值兩百萬不對,孟時說談沒了!
管斌看著對鏡頭里的于楚如,把煙熄滅,拿出耳機戴上,聚精會神的盯著屏幕,嘴里念著,“讓我看看,你這貨是怎么談崩一個影后的”
“看過劇本了吧?”
于楚如點頭露出笑容,說,“嗯,看過了,里面有些情節,我很喜歡。”
“那我們開始吧。”
“好的。”于楚如身體往前傾了點,問,“有什么要求或者需要我注意的嗎?”
“你按自己的想法試一次,然后我再看看有什么可以調整的。”
“好的。”于楚如把手里的紙放下,問,“我要看你,還是鏡頭?”
“看我就行,你準備好了就可以開始。”
于楚如調整了一下坐姿,正正的看鏡頭一眼,頭低垂開始醞釀情緒。
管斌看著這一幕,覺的有點不對勁。
普通觀眾可能感覺不到于楚如這一眼有什么問題。
于楚如看鏡頭。
反應在畫面里就是和說話的孟時對視。
但管斌是個職業演員,他很確定于楚如這一眼看的是相機鏡頭,不是孟時本人。
所以,為什么孟時和她搭戲,她卻對著鏡頭表演?
不對,她好像從始至終都是在和鏡頭交流。
管斌這個念頭剛剛起來,視頻里于楚如已經抬起了頭,喃喃道,“他死了,被孫悟空殺死了,我眼睜睜的看著他倒下,一點辦法也沒有。”
于楚如的聲音輕飄、悲傷,但又字字清晰,一下把管斌的注意力拉回屏幕里。
她眼睛看著鏡頭,沒有淚水,但里面的空洞、絕望,任誰一眼都能看出她是多么的心碎。
管斌一下被定住了。
“孩子,你這又是何苦呢?難道嫁做天庭的妃子,會比馱一個和尚萬里跋涉難么?”孟時的聲音有些抖。
“父王,你不會懂的。”于楚如緩緩搖頭。
短短的兩秒鐘,她的眼神從絕望、悲傷逐漸變的堅定,說,“我相信他一定還在這三界的某個地方,我想用龍宮的定顏珠保存他的身體,直到我找到他的魂魄。孩兒以后可能要走更長的路,我不在,您要自己保重。”
管斌忍不住把視頻暫停,于楚如的臺詞功力,細節處理,讓他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
他深吸了口氣,重新把煙點起來,叼在嘴上,這才伸手按空格鍵。
孟時對她的表現表示肯定,“很好,你能說說,自己對小白龍這個角色的理解嗎?”
于楚如眉頭微蹙,說,“她無論往哪個方向游,都通往同一個結局。”
孟時清了下嗓子,“你剛剛的表現很好,我也能理解你的想法,小白龍親眼看到孫悟空殺死了唐僧,她的世界傾塌了,但她自己不能崩潰,至少在找到唐僧的魂魄之前,那根弦不能斷。”
于楚如嘴角揚起,說,“我的理解里,無論是五百年前的小和尚,還是五百年后的取經人,他始終是小白龍的一切,所以她不愿意相信他真的死了。”
孟時說,“但她現在面對的這個人是父親,什么都愿意給女兒的父親,所以我希望你的情緒可以稍微外放一些。”
于楚如思考了一下,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父王,你不會懂的,我相信”
管斌盯著于楚如紅紅的眼眶,順著眼角悄然滑落的淚水,聽著她顫抖滿含悲傷的臺詞,感覺自個這幾年在魚塘里打滾,真的是虛度時光。
于楚如的表現,更加堅定了管斌往大銀幕上爬的決心。
真不是他看不起電視劇,而是現在的大環境太操蛋。
不說其他,就這兩年,出品方已經開始要求編劇不要寫兩行以上的臺詞了。
為什么?
因為兩行以上的臺詞太難了,那些“流量明星”記不住,而且臺詞過長還會影響數123的效果,后期配音演員對口型的時候圓不回來
以前是戲帶著人紅,瓊瑤劇、海巖劇、唐人劇,還有趙寶剛的青春劇、生活劇,一系列國產編劇、導演、公司,扎扎實實的捧了一批人出來。
現在時代不同了,娛樂項目增多,電視觀眾不斷流失,只能用“流量”帶著戲走,玩粉絲經濟。
沒辦法要賺錢。
管斌沒資格評價現狀,但他覺的自己對演員這個職業,還算熱愛,想提升自己,想走的更遠些,只能往電影方面蹦。
不然只能像一部分老演員一樣,接受環境的同化,大伙一起“輕松愉快”的玩泥巴對戲的時候不要太用力,別把“明星”給壓住,讓他們顯的很菜。
管斌起身開了落地窗,又到廚房拿了瓶冷萃咖啡,這才重新坐下,繼續看試鏡錄像。
孟時說,“我覺的你可以再嘗試更多一些。”
“更多?”于楚如的表情有些困惑,她不明白孟時是什么意思了,“再外放嗎?”
“不,不,這樣已經很好了,我的意思是,玄奘是孫悟空打死的,孫悟空五百年前是什么做派,她很清楚,所以她試圖復活玄奘,會帶來什么后果?會給龍宮帶來什么后果?這個問題,小白龍有沒有想過?”
于楚如沉默。
孟時又問,“如果她意識到了自己行為會帶來哪種后果,那她對父親說您自己要保重是什么情緒?沒有意識到,說這句又是什么情緒?還有,我們是不是應該在小白龍對玄奘的愛情之外,更多的去考慮,她和龍王之間的親情?”
于楚如眉頭皺了起來。
和她一樣表情的還有屏幕前的管斌。
管斌和孟時合作過,知道他的思路極其清晰,對自己想要的東西很明確。
這貨壓根不會有這些問題,他會直接說,我想要什么效果,你給我演。
所以他問余楚如這么多是故意的。
“這貨在干什么?”
管斌疑惑的嘀咕了一句,突然發現鏡頭和于楚如之間的距離,好像拉近了很多。
他看了眼視頻時間,伸手把進度條拉到了最開始,然后倍速播放。
果然,開始的時候于楚如是整個上半身出鏡,隨著她每一次嘗試不同的表演方式,鏡頭都會緩緩的往前推。
現在四分鐘,鏡頭已經只能拍到她胸部位置往上了。
這個過程很緩慢,而且是在他注意力被余楚如的表演吸引的時候進行。
還有,孟時說話的聲音好像也在隨著鏡頭一起變近。
意識到這一點后,管斌馬上感覺到了一股壓迫感迎面襲來。
這視頻似乎不僅僅只是“試鏡錄像”那么簡單。
于楚如經過快十秒的思考,終于鼓起勇氣問,“您認為該怎么表現?”
“這樣吧,咱們把兩種情緒都來一遍,對比一下,你覺的怎么樣?”
“好的。”
第一遍于楚如面對鏡頭說您自己要保重的時候,眼神不自然的躲了一下才又恢復堅定,這是她知道自己討要定顏珠救玄奘,會給龍宮帶來無法預料的后果,心里有愧疚,但依舊選擇了救玄奘。
孟時馬上又讓她再來一遍。
“您自己要保重!”這次于楚如滿含淚水注視鏡頭。
這是她認為救玄奘只是自己的奮不顧身,一往無前。
孟時說,“用最開始的內斂情緒,結合對父親的愧疚試試?”
他開始不斷將于楚如的各種表現形式組合,讓她嘗試。
“不對。”
“差點。”
“感覺可以更好。”
和之前于楚如表演結束,都會得到贊美不同,現在每當她表演進行到一半,都會被打斷。
幾遍之后,于楚如有些急躁的撥弄了幾下頭發,臺詞念的已經不穩了。
“停一下,你想的太多了。”
孟時這句話說出來,于楚如明顯慌亂了一下。
她感覺自己的嘴唇有些干,抬手想摸一下,手指伸到下巴,孟時說,“放松,你太緊繃了。”
“嗯,額”于楚如的手縮了回去,點頭,張嘴只發出了兩個干癟的氣音。
管斌的情緒被她的表現帶動,只感覺自己的喉嚨也有些干癢。
但他被緩慢又堅定的鏡頭推進,牢牢的按在椅子上,忘記了去拿桌上的冷萃咖啡,只是費勁的咽了下口水。
“這樣吧。”伴隨椅子和地面摩擦的聲,一個人從鏡頭后面走了出來。
管斌聽著孟時已經近到猶如耳語的聲音,和稍稍有些刺耳的摩擦聲響起,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畫面里,于楚如抬頭仰視,無措的將手指插入頭發往后梳了一下。
鏡頭后面走出來的人,徑直走到于楚如身后,將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的按動。
孟時的聲音,輕柔、關心的說,“放松,放下你腦子里所想的一切,我們再來一次。”
他說話的同時,那雙手一點點往下摸去。
隨著手的動作,于楚如整個人都僵硬了,她眼珠往上看,又垂下,磕巴著說,“他他死了,被”
“孩子,你這是何苦呢?難道嫁做天庭的妃子,會比馱一個和尚萬里跋涉難么?”
孟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于楚如聲音干澀,“你不會懂的。”
“無論如何,你這次來,能不能不要走了?”
伴隨著孟時逐漸粗重的呼吸聲,一個圓潤的下巴輕輕靠在于楚如的頭發上,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慢慢在她鎖骨上摩挲著往下探去。
“您自己保重!”
于楚如面無表情的偏了一下頭,猛地將雙手抬起,扼住身后人的脖子,將身后人撲倒在地,動作干凈利落。
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響起,儲存卡里的第一個視頻就此結束。
管斌沒有去點第二個視頻,站起身甩了下發麻的手腳,緩緩的走到陽臺蹲下點了根煙,等尼古丁伴隨著冷空氣一起被抽進肺里,這才逐漸的平靜下來。
他很清楚的知道,站在于楚如身后的人不是孟時。
從身高、手指、膚色來看,那個人應該是女生。
這個所謂的試鏡錄像,是一場戲中戲。
孟時聲音出鏡,演了一個利用指導演戲來“潛規則”演員的導演。
那句“嫁上天庭,怎么會比馱和尚西行難”,可不就是“陪我睡一覺,怎么會比你苦苦找資源難”。
于楚如則演了一個叫于楚如的新人演員,然后又用這個角色,炫了一把一場戲究竟能有幾種表現手法。
而且通過最開始的打光所投射出來得扭曲的影子,那幾個急躁又克制的眼神,以及最后敏捷迅速的撲擊判斷,演員這層外衣下面,還藏了一個設定。
對于楚如來說,這是一場戲中戲中戲,她最少有三重身份。
而最恐怖的是,這八分鐘是一鏡到底。
管斌已經沒心思去想,孟時拍這得罪人的潛規則,想要干嘛,會惹多大麻煩了。
他被于楚如用八分鐘,打的魂魄離體,懷疑人生,感覺自己所謂的有追求,在天才面前,只不過是“被安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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