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佳的二叔陸成康和她爺爺陸益善的關系不好。
陸益善本就見不慣兒子,陸成康當攝影師時候掌鏡的那些電影。
認為他拍的東西是外國人想看的我國形象,底層、落后,愚昧。
老頭的眼里,拍這種電影的人,就是抹黑國家形象,叛國!
哪怕這些電影不是二叔編劇,也不是他導演,反正他參與了就是不好。
而去年陸成康終于自己當導演執導了一部戲——《啞巴》。
《啞巴》在國外電影節拿了獎,電影卻沒能在國內上映。
陸益善為此和他大吵了一架,兩個人徹底鬧掰了。
不過,陸佳和陸成康挺親近,看到他打來電話,接了就說道,“叔,我想你。”
“你這妮子,是想我給你換相機吧。”
電話那頭傳來陸成康的聲音,語調平緩,他先是笑罵了一句,然后說道,“孟時和你在一起嗎?”
“啊?”
陸成康突然提到孟時的名字,嚇了陸佳一跳。
她昨天看孟時剪輯《這個世界會好嗎》,認為孟時對鏡頭的運用和他很像,于是想著把孟時的嗶站賬號給他看。
可這件事她還沒來得及做啊。
“妮子,你把他的號碼給我,叔有事情找他。”
“啊?”
陸佳又啊了一聲。
孟時聽她接起電話一驚一乍,于是抬頭看她。
陸佳這時也低頭看他,倆人對視了一眼。
然后同時開口。
“你干嘛呢。”
“你和我二叔怎么認識的?”
陸成康在電話那邊聽到動靜,說道,“是孟時嗎?妮子,你把電話給他。”
陸佳使了個小心眼,她按了一下免提,然后對孟時擠了擠眼,這才把手機遞給他。
孟時一頭霧水的看著手機上“二叔”兩個字。
仔細的回憶了一下腦子里殘存的那些記憶。
對于陸佳的爸爸陸端存,孟時是有記憶的,他們一起在老頭那里喝過幾次酒。
帶著眼鏡,很文氣的一個人。
不過心眼應該不大。
每次老頭和孟時開玩笑的時候,他總是緊張的要死,生怕院子和女兒都白給了。
而這個“二叔”,孟時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把打濕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把陸佳遞過來的手機,接了過來,“您找我?”
他一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把兩只拖鞋的鞋底相對并在一起,用力的甩了甩。
“噠噠”對面傳來打火機的聲音。
隨后一個微微有些尖的聲音傳來,“我是妮子的二叔,陸成康,妮子她爸把你拍的兩個視頻給我看了,我這里有一部戲,我倆都覺的你挺合適。”
聽到這話,陸佳知道二叔是從哪里知道孟時的了,敢情是關注她賬號的老爹弄出來的。
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們都覺得你挺合適!
結合前面二叔說孟時是老爹發現的,所以這部戲有老爹參與。
也就是說,是那個劇本!
孟時站起來,把手里的拖鞋扔到地上,其中一只底朝上了,于是他用腳扒拉了一下,“演戲?”
一片竹葉在風中打著旋落到了井里,小小的漣漪讓他的倒影扭曲了起來。
“電影,男主角。”
陸成康補充了一下。
演員。
孟時的腦子里從來沒有這個選項。
壓根就不懂。
雖然看過很多電影,但基本都是劇情解說。
而且喜歡看的還不是“水心”那種,一部一個多小時的電影,花半個小時講劇情,再花十分鐘說影評的解說風格。
他愛看的是谷阿莫這種“拿舌頭狂甩對方嘴唇”,啪啪啪兩分鐘就完事的解說風格。
孟時正經去電影院看的電影沒幾部,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是《山海堡壘》。
而且,并不是對電影本身印象深刻。讓他記憶深刻的是,拉著他去看這部片子的劉升水。
當時劉升水自己一個人去看完,本著不能老子一個人眼瞎的原則,回來把《山海堡壘》夸的,手拿《流浪地球》腳踩《星際穿越》,古今科幻第一片。
然后把整個寢室的人都忽悠去看。
當一幫人看到小鹿姐姐喊“向我開炮”的時候,劉升水在電影院里就被幾人狂毆了一頓。
而就在眾人以為這個鏡頭已經是最扯的時候,萬萬沒想到小鹿姐姐劉海都沒亂的活下來!
于是一幫人熱淚盈眶的又揍了他一頓。
哪怕現在想起來,孟時依舊感覺,這貨能做出這么損人不利己的事情,端是個帶狠人。
對了,劉升水是水鷺鎮人,離夭山很近。
現在應該放假在家,明天可以去找他。
他爺爺泡的糖蒜可太好吃!
孟時拿著手機,思路從演戲邀請,一路曲里拐彎的飄到了糖蒜上面,最后還沒出息的咽了一下口水。
陸佳看著他眼神逐漸渙散,忍不住給了他一腳。
孟時這才從那一玻璃缸子糖蒜里,回過神來,“我就一個高中畢業的,能演什么電影。”
他對此興趣缺缺,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
“我把劇本發妮子郵箱了,你先看看,而且這部電影的主角是初中學歷。”
陸成康對孟時的話不以為意。
在他看來演電影看的是靈氣,還有演員和角色的契合程度。
而且這又不是應聘什么企業,還要看學歷。
陸成康面前的筆記本電腦正播放著一個視頻。
內容是他從大哥陸端存,發過來的兩個視頻里,剪出來的。
二分屏,畫面分為左右。
左邊的孟時叼著煙蹲在陰影里。
右邊的孟時蹲靠在廚房的門口,影子在他腳下形成一片陰影。
這時左邊的孟時抬頭看了看天。
陸成康感覺自己就坐在熟悉的店里,隔著那道門簾子看著他。
外面的陽光是猛烈的,但這和陰影里的孟時無關。
右邊的孟時抬頭看向了廚房里的母親,而母親看似近在咫尺,但又好像漂浮在外面的夜空中。
在陸成康看來,這兩個鏡頭里,孟時游離在希望和無望之間。
他和吳青太契合了!
陸成康伸手按了暫停,然后盯著屏幕發呆。
電話沒有掛斷,陸佳把手機拿了回去,打開郵箱接收了陸成康發過來的pdf文件。
她打開看了眼標題,果然是老爹折騰了很久的那個劇本。
陸佳感覺緣分真是奇妙,就因為她那天,在無數的視頻中,剛剛好刷到了孟時,然后事情就這樣開始一點一點的勾連在一起。
最后孟時要成為,老爹劇本,二叔導演的電影里的人物了。
這算是我發掘的吧!
陸佳看著孟時表情忽然…“慈愛”?
孟時不知道這姑娘抽什么瘋,直接把她手里的手機拿了過來。
他書看過不少,但還真沒看過劇本是什么樣子的。
這份pdf是直接從照片掃描過來的,而且是一份手寫的稿子。
第一頁。
《春》
第五稿
編劇:陸端存
從封面的名字,看不來是什么類型的片子。
孟時問道,“這片子是講什么的?”
陸成康回過神來,把已經燃盡的煙按在煙灰缸里,“你先看一遍,看過了我再講。”
孟時手指滑動了一下。
第二頁。
故事大綱:吳青的父親早逝,他跟著母親生活,他從小就不安分,初中畢業就在底層廝混,后來染上了毒品,十八歲第一次進了看守所,二十歲第三次被抓送進了戒毒所,強制戒毒兩年,01年秋,他離開了戒毒所,走向那個春天。
孟時看完這段感覺再結合標題《春》,感覺這應該是一個勵志片。
01、戒毒所、日、外
孟時看著這一行琢磨了一下,這個日應該是白天,外應該是外景。
他接著往下看劇本。
嚴峻嘴里叼著煙,穿著一件灰黑的夾克,蹲在綠化帶邊沿上,身后是長長的大理石,上面鑲著金色的字“吳北市谷巖山強制隔離戒毒所”
他拿出剛半個月前偷來的諾基亞3310,看了時間。
十二點還差兩分。
他把手機塞回口袋,站起來看向了戒毒所的門口。
02、戒毒所、日、外
吳青穿著一件有些皺的T恤,等著門衛開門。
他已經看到了來接他的嚴峻,但不想開口,眼睛盯著門衛手里的鑰匙,看著鑰匙捅進鎖眼里,他想起了孫麗。
嚴峻看到鐵柵欄門被打開,激動的迎了過去。
警衛呵斥:“這里不許抽煙!”
03、面包車內、日、內
車窗前放在一包紅塔山。嚴峻把車發動,伸手拍了拍信號不良的收音機。
副駕駛上,吳青看著窗前的煙,然后緩緩的把頭別過去,看向窗外,(聲音游離),“最近在干嘛。”
車動了起來,嚴峻單手握著方向盤,(得意),“干大事。”
吳青不說話了。
……
06、家、夜、內
“媽,我找工作了,是花店,我喜歡花。”
吳青對張秋菊笑,接著從身后拿出了一支紅色的薔薇,放在她手里。
“好,好,好。”
張秋菊開心的找了一個瓶子,裝上水,小心翼翼的擺在臥室里。
……
12、嚴峻家、夜、內
吳青站在狹小的衛生間里,墻上是一面已經裂開的鏡子。
他看著鏡子里好像有無數的自己,把頭栽到一盆冷水里,一串氣泡咕嚕嚕的擁了上來。
孫麗穿著白色的吊帶,從后面抱著吳青,把臉貼在他的背上,用力,好像要把自己揉進他的身體里,“為什么?”
吳青把頭從臉盆上抬起來,抓著孫麗的胳膊,(病態):“為什么?沒有為什么。有了bing毒,還要什么為什么?”
……
18、家、日、外
吳青瘋了一樣拉扯臥室里梳妝臺的抽屜。
抽屜外面掛了一把鎖。
梳妝臺上的瓶子因為晃動掉了下來,沒有碎,咕嚕嚕滾進了床底(里面的花早已枯萎)
張秋菊站在門口,看著吳青,手緊緊的抓著門框,一言不發(心疼、無助)。
吳青的手,脖子青筋暴露著,看著張秋菊(長發遮住眼眉,歇斯底里),“媽!我是你兒子!你要這樣對待你的兒子嗎?”
“這鎖,這鎖,是防小偷用的。”
……
孟時一下一下的點著,表情逐漸變的古怪起來。
他一開始本以為《春》是戒毒人員重新面對生活的故事。
但這個故事和劇本里的一句臺詞一樣:人的一生總是先盛后衰,然后一去不回。
吳青的新生活還沒開始,卻先開始了復吸,他為了錢,變賣家里的東西,偷東西,借錢,讓女朋友染毒,逼她出賣肉體……
故事開始于秋天,經過寒冬,結束于春天。
劇本隨著天氣轉冷,越來越壓抑。
孟時在腦子想象。
陸成康真正拍的時候,色調一定會隨著劇本里的時間,越來越暗,直到最后變成大雪將下未下的陰沉。
孟時看完劇本嘆了口氣。
陸成康在電話那邊問道:“看完了?”
孟時拿著手機在老宅的門檻上坐了下來,語氣有點低沉,“看完了。”
陸成康有些期待的問:“怎么想?”
孟時點了根煙,開始抽。
陸成康聽到孟時抽煙的聲音,于是開始等待,他喜歡思考的人。
陸佳跟過來,在孟時旁邊蹲著,她盯著孟時的臉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時抽了半根煙,開口說道:“不能讓雪落下來嗎?”
陸成康聽到孟時的話楞了一下。
孟時從肺里吐出一口煙,自顧自的說道,“劇本壓抑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但最后,吳青卻在春日的第一縷陽光中跳樓死了,這是什么狗屁結局?”
陸成康沒有生氣,反而解釋到:“這個劇本叫春,萬物復蘇,而且他的死并不是解脫,也不是……”
孟時打斷了他,“那為什么要讓他死?為什么非要一個春,為什么不在最冷的時候,把故事結束?”
“在最陰暗的時候,把雪落下來,讓吳青被追債的把腿捏碎截肢,把一直想干大事的嚴峻送進監獄,讓孫麗從被逼迫到自愿慢慢淪為毒品下沒有羞恥的軀殼,讓鎖著金首飾的張秋菊真的被偷的一干二凈。”
陸成康沒有說話,急促的呼吸通過聽筒傳了出來。
孟時把煙頭在門檻上按滅,拿在手里,看著黑漆的煙頭,說道:
“不要什么春日里第一縷陽光,不要隱喻,不要希望,就來個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沾毒的吳青就是這場雪,讓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摧毀殆盡,既然追求刺激,那就貫徹到底。”
陸佳看著孟時語氣平和的說著這些嚇人的話,不自覺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孟時對她聳了聳肩,咧嘴一笑,配上他的小圓頭,真真是一個陽光少年。
“你演嗎?”電話那邊陸成康有些尖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
孟時脫口而出:“不演。”
然后又說道:“我又不是神經病,干嘛演這種鬼東西。而且這東西,壓根過不了審,你還是琢磨《春》吧,哈哈哈。”
陸成康感覺自己跟吃了一口屎一樣難受,他現在對《春》一點興趣都沒有!
滿腦子都是那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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