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伴風(fēng)攜雪而來，尚未消融的雪花落在他額前碎發(fā)和灰青色披風(fēng)的銀狐毛領(lǐng)之上。
  剛剛還親切的拉著李樂之手的張?zhí)�傅立馬迎上前去。
  老懷感慰的笑道。
  “景樾你怎么來了……”
  老季拉過一臉黑線被冷落在原地的李樂之，拍拍她的肩膀敷衍的寬慰。
  “別難受，他看崔家小子比他親孫子都親……雖然他沒孫子……”
  “哎呀，看著崔景樾這小子的臉蛋，我感覺飯都香了不少。”
  沈蘊(yùn)芳坐在李樂之后面，用手支著頭感嘆道。
  因著崔景樾的突然到來，整個年夜飯吃的更加熱鬧，當(dāng)然要是忽略李樂之略帶哀怨的表情下。
  “你為什么突然回來？”
  將已經(jīng)喝的微醉的老師父們送回各自院子里后，李樂之和崔景樾走在山間石徑上。李樂之踢走小路上的一塊碎石，偏過頭問他。
  “只是覺得在太傅他們這里受教三年，都沒陪他們一起過個年。家中幼弟也已經(jīng)長大，分擔(dān)我不少事務(wù)，空閑下來就回來了。”
  “怎么，見到我很驚訝？”
  “你未到的前一刻，張?zhí)�傅還拉著我，夸我。結(jié)果你一回來，他們就只看到你這個好徒弟，哼，就連老季，別以為我不知道他一直對沒收你為徒而遺憾……更別說，沈婆婆了……就嫌我沒你好看。”
  崔景樾停下來，低頭看向身側(cè)氣鼓鼓的李樂之，好笑的伸手捏著她因生氣而微微翹起的鼻尖。
  “原來李大小姐吃醋了！”
  “我才沒有，我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煩人精！”
  李樂之底氣不足，反擊的聲音卻更大，吼完崔景樾，蒙著頭飛奔回寺院。
  “叩叩叩……”
  晚菊站在院子里，聽著崔家公子在外一聲聲的敲門，轉(zhuǎn)過身用眼神示意楊柳去勸勸自家小姐。
  李樂之躺在床上，蒙著被子氣惱的捶床。其實(sh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人家是正兒八經(jīng)的徒弟，俊秀又聰慧。她要背上十天的兵書，隨便來秋大師院子里找她練字的崔景樾看個一遍就能用她聽的懂的話給她講出來，每當(dāng)這時，站在一旁的秋大師就用自己從未見過的惜才目光看著他。
  老季也總是感嘆崔景樾對藥理很有悟性，可她最開始連草藥和雜草都分不清……太多太多，都在告訴她，崔景樾是個舉世難尋的天才，他隨便一瞥自己從未涉及過的東西都能略知一二，而她要看一遍，一遍再一遍才能了解皮毛。
  只是，崔景樾志不在此，是她的幸運(yùn)，否則皓月在前，何見螢燭微光。
  越是如此想，她對自己的現(xiàn)狀就越是不滿。她不是在生崔景樾的氣，而是在懷疑，在害怕自己是否真的能做到自己曾說過的那些大話。
  鶯飛不顧晚菊和楊柳的阻攔，將崔家公子給放了進(jìn)來。
  “李樂之，今夜除夕，你難道就呆在被子里不出來守歲嗎？我可是帶了崔家手藝最好的糕點(diǎn)師傅做的荷花酥……”
  崔景樾坐在與李樂之床榻有一屏風(fēng)之隔的烏木圓凳上，話還沒說完。手中的糕點(diǎn)盒子就被一雙手給打開了。
  “那…我就嘗嘗吧，免得辛苦糕點(diǎn)師傅做一場。”
  崔景樾輕笑，指著院子里被月光照的柔和的雪景，開口。
  “今夜守歲，何不去庭中一邊吃著糕點(diǎn)，一邊賞月下雪景呢？”
  李樂之像是被崔景樾提醒了什么，拍著沾滿糕點(diǎn)碎渣的手就往外跑。
  “晚菊，晚菊，我之前藏在樹下的青杏酒呢？”
  “你何時還藏了酒？”
  崔景樾看著從樹腳下挖出來兩壇杏子酒的李樂之。
  “就是第一回在你院子墻邊見到你的時候。雖然當(dāng)時被小和尚趕了下來，但你院子里那棵杏樹結(jié)的果子特別香甜多汁。所以我就半夜又溜了回來，摘得太多，吃不完。秋菊就幫我做成杏子酒埋在樹下。本來是準(zhǔn)備等我學(xué)成回家的時候喝……今天，你既受了我氣，就拿來補(bǔ)償你吧……”
  “我說怎么第二天，樹上少了一半……”
  晚菊和鶯飛他們站在一旁偷笑。
  “哎呀，煩死了……要看月亮就坐高些，抱好了！”
  李樂之被人知道了以前的糗事，面上掛不住，隨即將兩壇杏子酒連帶著崔景樾帶來的糕點(diǎn)放在他懷里。
  一手環(huán)起崔景樾的腰就飛跳到屋檐之上。
  崔景樾瞪大眼睛，一種李樂之從未見過的表情慢慢在他以往如冰如玉的臉上龜裂顯現(xiàn)。這讓李樂之心情好上不少。
  “哈哈哈哈哈……嚇著啦？”
  “沒有。”
  崔少爺倔強(qiáng)回答。
  “那就喝酒！我還沒嘗過呢，剛剛席上他們都不讓我喝……”
  二人各懷心事，一人一壇抱著喝了起來。
  月上中天，李樂之喝的醺醺的，一個勁兒的吃崔景樾帶來的糕點(diǎn)。
  “所以，你今天為何見了我不高興。”
  “嗯……因?yàn)槟阌憛挘　?br />  “師傅們喜歡我，我就討厭？”
  “對！你比我聰明，比我好看，干什么都比我好。要是你學(xué)武，他們就不會收我了……我好難過……”

  李樂之皺著臉，抱著酒壇小聲抱怨。
  “李樂之，沒有發(fā)生的事情，不要去胡思亂想。我不是神仙，什么都會……”
  “你就是神仙！要不然為什么這么厲害，顯得我蠢蠢笨笨……”
  李樂之倏地抬起頭，虛著眼反駁。
  醉的發(fā)紅的臉蛋實(shí)在惹人喜愛，崔景樾忍不住伸出手使勁揉了揉。
  “你也有很多比我厲害的地方，我不愛習(xí)武，因?yàn)槭懿涣藝?yán)寒酷暑，但你能在雪地里躺兩個月，在烈日下扎一整天的馬步，我沒你力氣大，不能像你方才一樣帶人上屋頂，我還不愿同人相處，如果不是你每日不厭其煩的陪我上下學(xué)，逼我多說些話，我同師父們不會如此親昵……我只愿呆在自己感覺舒適的地方不再挪動，就如我讀書，是因?yàn)檫@件事情對我來說很簡單，不需要花多少心思，而做崔家宗子這些就夠了，我也不愿再花時間做其他的事情。可你不一樣，你本來也可以當(dāng)個都城貴小姐，但卻要做其他人都未曾做過的事情，這一點(diǎn)，我比不上你。”
  “李樂之，你真的很厲害。”
  “有多厲害？”
  李樂之醉的厚臉皮起來，聽了好話就開始翹尾巴。眼睛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看向崔景樾。
  “嗯……”
  “厲害的像個無所不能的小仙女一樣。”
  崔景樾覺得他也有點(diǎn)醉了，否則這樣淺薄的話怎么從他嘴里說出來。他怕自己再說些什么明日醒來會后悔的話，就岔開話題。
  “所以李樂之，你為什么這么想當(dāng)將軍？”
  李樂之捏捏手指，又猛灌一大口酒。
  “讓我想想……哦，因?yàn)槲液ε隆！?br />  “害怕？”
  “對，害怕。剛開始的時候，我害怕阿娘阿爹在宗族里再抱一個孩子或者再生一個弟弟妹妹來和我爭爹娘的寵愛。但是就如那些宗族耆老說的一樣，終究得有個能撐起李家將軍府門楣的人出現(xiàn)，既然我不想和別人分享爹娘，那我就要當(dāng)那個撐起將軍府的人……但是真的好難啊……我差一點(diǎn)點(diǎn)就要放棄了，想著分就分吧，至少爹娘永遠(yuǎn)愛我，大將軍和長公主的榮耀足夠保我一輩子快樂了。”
  李樂之想起才五歲的自己根本拿不起爹爹給的石鎖，坐在地上大哭的模樣。
  “可是先皇后，也就是我舅母她突然生病了，我哭著求她好好休養(yǎng)，還想去找舅舅日日陪著她。但她跟我說，她的一切榮耀都來自陛下，她以陛下之喜為喜，以陛下之痛為痛。但皇帝不能以一個女人的悲喜為悲喜，所以舅舅除了每日來看望舅母半刻，還是一如既往的寵幸后宮的其他妃嬪，訓(xùn)斥舅母最寄予厚望的太子表哥……這讓我有了新的害怕，哪怕當(dāng)皇后，再榮華尊貴又如何，自身的快樂期盼全要系在丈夫身上，害怕丈夫?qū)ψ约荷鷧挘�有了孩子，希望又在孩子是否成才�?br />  崔景樾，你說，一個人的榮辱希望全寄托在別人身上，這就好比看老天爺臉色，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多可怕！所以我要將希望放在自己身上，是成是敗，我才無怨。”
  崔景樾看著她，他忽然覺得今夜才算真正的了解眼前這個永遠(yuǎn)活潑開朗的李樂之。
  “后來，舅母去世了，太子和四表哥又爭得火熱，阿娘與現(xiàn)在權(quán)勢最盛的貴妃娘娘向來不對頭，而九表哥是舅舅舅母最小的兒子，舅舅再想保護(hù)他，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我又開始害怕我最最親近的人受到傷害，所以我要變得更強(qiáng)，要像阿爹一樣用赫赫戰(zhàn)功說話，讓阿娘阿爹和表哥也能將信任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慢慢的……就這么堅(jiān)持，才發(fā)現(xiàn)天地如此廣闊，世間還有如你這般天資聰穎的存在，而我雖如此渺小但內(nèi)心又無比踏實(shí)……”
  李樂之第一次喝酒，哪怕晚菊故意將酒釀的很清，她半壇下肚，終于還是睡了過去。
  崔景樾就這樣陪著李樂之坐在屋脊之上，腳邊是零落的酒壇和他快馬加鞭百里帶來的糕點(diǎn)盒。
  他今夜本不該回來的，他要作為崔家的未來繼承人代表父親主持崔家大房小房的祭祖儀式，他已經(jīng)忙了十多天了，好不容易大典結(jié)束，他可以小憩一會。這時水方端來一盤糕點(diǎn)，讓他墊墊肚子。可他腦子里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香氣撲鼻的酥脆糕點(diǎn)要是被李樂之看見了一定要和他搶著吃。于是，鬼使神差一般，他選了馬廄里最快的一匹馬，帶著這盒糕點(diǎn)，在黃昏降臨之時向普濟(jì)寺奔來。
  她看到自己會說什么呢？
  說，崔景樾，虧你還有良心，還記得在除夕給我?guī)Ц恻c(diǎn)。
  她會笑嗎？
  他突然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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