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周天澤承認自己是當年的大哥哥這件事上，孟云是有所疑慮的。

        隨著初中開學后兩人接觸得越多，她越發覺得，周天澤跟自己印象中的大哥哥不太一樣。

        彼時的孟云想不明白，

        為什么五年前那個清雅風月的男孩會變成如今渾身帶刺的玫瑰。

        初一第一節數學課課間，孟云轉過頭，瞥見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翹著二郎腿跟別人聊天，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他笑，卻眸色冷戾。

        笑意不達眼底。

        那張臉美則美矣，

        卻充滿荊棘，窺不見靈魂。

        他五官長開了，沒有了當年的柔和，整個面部都略顯鋒利成熟起來。就連當初那雙清潤如水的眼眸，都如霜雪壓梅，

        寒冷至極。

        后來從同學口中才得知，

        原來周天澤的父親三年前就患胃癌去世了，去世第二年他的母親就改了嫁，跟別人組建了家庭還生了孩子。周天澤不愿意跟母親走，就獨自留下來和奶奶相依為命。這些年來，他母親完全沒給過他一點關系，完全當沒這個兒子，從某種意義上講，周天澤就像個孤兒一樣。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當時的孟云是很難受的，她終于理解了為什么周天澤會大變樣，所以孟云開始主動接近他，關心他，

        希望能夠改變他，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就這樣愈演愈烈，

        演變成了六年的舔狗生涯。

        現在來看，

        當時該被拯救的從來不是周天澤，

        而是母愛泛濫且特別擅長自我感動的，

        孟云自己。

        “所以，過程就是這樣了，我想如果不是八歲那年的驚鴻一瞥，我跟周天澤的孽緣就不會開始吧。”

        孟云手扶在過道護欄上，握著手機感慨道：

        “六年啊，本來我可以選擇交更多的朋友，盡情享受青春，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錯的人身上，每天隨著他的情緒而忐忑不定，惴惴不安。”

        孟云總結道：

        “還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吶！”

        手機那端徹底沒了聲音，連呼吸吐納聲都放緩了。

        “喂？俊俊？”

        “俊俊？”

        “……我在……”俊俊的聲線有些許發顫，似乎壓抑著什么，他盡量控制住，然后柔聲說：

        “一切都過去了，小云朵，你現在有我。”

        孟云羞赧笑了笑，

        “我知道。”

        又是短暫的沉默。

        “你初一見到周天澤的時候，有沒有問過他當年的事情？”俊俊問。

        孟云愣了下，有些奇怪，“當然問了呀，要不然我也不會知道那個大哥哥就是他呀。”

        “……他承認他是？”

        “對啊。”

        話筒里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對方長長吸氣又輕輕吐了出來。

        孟云問：“怎么了？”

        “沒事……隨便問問。”

        孟云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問：“俊俊，是不是聊到他你生氣了呀？”

        里面傳來一聲輕笑：

        “怎么會呢？”

        俊俊的聲音低緩傳來，如同喃喃囈語：

        “你能記得拱水橋的風箏，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真的很開心……”

        孟云眉頭微皺，“俊俊，你說什么？我沒聽見。”

        “沒什么，快去看書吧。”

        對方回答道。

        掛了電話。

        沈青臨那嘴角的笑意徹底沒了，他坐在寢室書桌旁，面前的電腦，還定格在暫停鍵上。

        過了會兒，他按下播放，電影繼續演著。

        哈桑為了主人阿米爾去追擊掉落的風箏，卻在小巷遇到一群壞人，他們侵犯了他，而膽小懦弱的阿米爾，在角落里目擊一切，

        卻未伸出援手。

        小巷里，鮮血、掙扎與壞人有節奏的呻吟響起。

        阿米爾逃了。

        沈青臨不明白，懦弱的阿米爾為什么會是這部電影的主角呢？

        大家說他是救贖者，他在贖罪。

        可一個壞人為什么會成為救贖者？

        明明就是卑鄙如他，背棄了仆人哈桑的忠誠，誣陷哈桑盜竊，摧毀了哈桑的一生。就算最后他贖罪，九死一生解救了已故哈桑的兒子。

        可這對于無子的他而言，

        難道不也是偷盜嗎？

        阿米爾的父親說，

        世界上只有一種罪行，那就是盜竊。

        當你說謊時，

        你就盜竊了別人知道真相的權利。

        而14歲的周天澤，

        他的謊言，

        偷盜了本屬于沈青臨的，

        整個青春。

        光怪陸離的畫面熒光映在沈青臨的眼鏡上，折射出詭異的光。他面無表情，連目光都變得渙散起來。

        “臥槽，啥電影啊，這么勁爆！”談林在一旁拍他的肩膀。

        “資源發來，給我看看唄。”談林嘿嘿笑著。

        沈青臨沒說話，敲下暫停鍵。

        他把眼鏡取了下來，又卸下自己腕上的手表，慢條斯理地穿上外套，然后走出了門。

        談林在身后問，

        “干嘛去啊？”

        “這么晚了？你去哪兒？”

        沈青臨沒有回答。

        413男寢。

        幾個金融系大一男生正在群開游戲，打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門被打開，沈青臨走了進來。

        他二話不說，拽起其中一人的衣領就往外拖。

        這一陡然的變故來得太過于悄無聲息，以至于旁邊三個男生是聽到板凳發出的摩擦聲和男生暴躁的怒罵聲才摘下耳機。

        “沈青臨，你是不是有病！”

        “你干什么！”

        “艸，放開我！”

        室友們眼睜睜看著周天澤被大三法學院的沈青臨學長像小雞一樣拎起來，一路拽出了門，掙扎中，拖鞋還掉了一只在門口。

        幾個室友都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

        都傻傻呆立在原地。

        沈青臨一路拽著他，完全不顧迎面而來的人投來的好奇目光，把周天澤一直拽到宿舍樓下的角落。

        甫一站定。

        就一拳把周天澤揍到了地上。

        這個力道下得非常重，以至于周天澤滾到地上，捂著臉蜷縮成一團。半天都沒緩過來。

        沈青臨清冷的聲音從頭上響起：“不是喜歡打架嗎？你找我啊。”

        周天澤灰色的毛衣上沾滿了污漬，他嘴角破了，滿臉震驚看著他，半晌，放下手，勉強半坐起身子。

        他用舌頭頂了頂腮幫，碎了一口，嘴角勾笑。

        下一秒，人從地上爬起來，握拳就往沈青臨臉上招呼，對方很快閃身躲開，又一腳踹他腰上。

        周天澤趔趄幾步才站穩，轉過身，用手去抓沈青臨肩膀。

        他握住周天澤的手，熟稔地單手折腕，下壓。

        周天澤終于叫出了聲。

        “你他媽，輕點兒！”

        話音一落，

        沈青臨又是一腳把他踹地上了，他撣撣衣服道：

        “不是很能耐嗎？阿澤。”

        周天澤痛苦地擰著眉，“你今晚到底發什么瘋？！”

        沈青臨笑了笑，“我說過啊，不是喜歡打架嗎？都寧愿去派出所了，都不愿去我家看看我媽？”

        話音剛落，周天澤愣住了，半晌，坐起來，沉聲問：“你怎么知道的？”

        沈青臨眉梢輕揚，“華安市有我沈家打聽不到的事？”

        “那，姑姑她……”

        沈青臨又笑了。“怎么？你現在知道怕了？”

        周天澤沒做聲。良久，才緩緩開口：“我只是怕她擔心……不是不看她，是我臉上傷還沒好。”

        沈青臨視線總算落到周天澤臉上，他額頭上可怖的疤痕還沒有消，現在嘴角又添新傷。

        沈青臨挽起袖子，長吁了一口氣，淡淡道：“放心，我沒告訴她。”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沈青臨還是伸出手，一把扶起了周天澤，“疼不疼。”

        周天澤嘴角一動，輕嘶了一口氣。“你說呢？”

        他撣撣衣服，“誒，沈青臨，你八年巴西柔術真沒白練啊，那些喜歡你的姑娘們知道你是這個德行嗎？”

        沈青臨看向他。

        周天澤嘴角一嗤，“沈青臨，這么多年，你還是這么假。”

        star酒吧。

        周天澤和沈青臨面對面坐著。

        “平常學習生活還行嗎？”沈青臨問。

        “還湊合。”

        “錢夠不夠用？”

        “姑姑給的是黑卡。”

        “等傷好了，去看看我媽，她很想你。”

        “……我知道。”

        周天澤抽著煙，漫不經心地仰頭喝酒，剩下半瓶，往沈青臨面前一放。

        沈青臨抬頭看他。

        周天澤揚揚下巴，“剩下的歸你，喝了唄。”

        沈青臨沒說話，眼睛定定看著他。

        周天澤嘖的一聲，笑出了聲，“看我干嘛？你不就是喜歡我剩下的嗎？小時候是，現在也是。”

        沈青臨面色沉了下來，“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啊，就覺得咱兄弟倆真像，凡是我喜歡的，你也好咬上一口。

        周天澤笑著抽了一口煙，對著沈青臨的臉，瞇眼緩緩吐出煙圈，層層煙霧中，他意味深長道：

        “沈青臨，搶東西是本事，偷，可不光彩啊。”

        尼古丁夾雜著酒味，讓人直犯惡心，沈青臨滾了滾喉結，忍下了不適。

        “是嗎？”他也笑了，起身拿起桌上的車鑰匙，然后彎腰俯身對周天澤柔聲道：

        “那你偷走的六年，光彩嗎？嗯？”

        這話很輕，卻讓周天澤聽完渾身驀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緊。

        他看向他，復雜的表情夾雜著震驚和恐懼。

        “你……你怎么會知道？”

        沈青臨歪頭看了一下他的表情，頓時覺得索然無趣。

        “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如此幼稚。”

        沈青臨丟下這句話，

        然后頭也不回的轉身就走。

        旁邊的服務員見狀，趕緊恭敬迎上來接過他的車鑰匙。

        “沈青臨！”周天澤從后面喊住他，幾乎是沖了過來，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別告訴她……”

        沈青臨皺了眉，“松手。”

        “答應我行嗎？”

        沈青臨沒做聲。旁邊幾個黑色制服的保安見狀立馬圍了上來，領頭的低聲問，“少東家……”

        沈青臨眼神示意他們離開，眾人立馬撤開。

        “俊俊哥，算我求你了……別告訴她……”周天澤抖著聲音，第一次用這種可憐的語氣哀求，“她知道會崩潰的，會恨死我的……會一輩子不理我的……”

        周天澤雙手攥緊他，“求你了，俊俊哥，求你了！！”

        沈青臨長嘆一口氣，“你以為我是你嗎？”

        他輕松甩開被桎梏的手，淡淡道：“會讓她難過的事情，我從來不做。”

        周天澤眼眸微動，呆立原地，只覺得剛剛沈青臨甩手的姿勢，特別像是一個巴掌，重重扇在自己的臉上。

        直到對方走遠，周天澤都久久沒回過神來。

        夜晚，

        孟云躺在寢室床上，捧著手機發短信。

        孟云：「俊俊，在干嘛呀？不會還在看電影吧？嘻嘻……」

        對方很久都沒回。

        孟云嘟了嘟嘴，又去逛了逛微博和微信，哪兒哪兒都洋溢著圣誕的氣氛。

        宋薇在旁邊跟黃志明聊天，“圣誕節你訂好地方沒？別再整那種直男式的情侶套房啊，上回那間推門進去就是冰雪奇緣，我還以為到了迪士尼了我。”

        孟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上鋪的李秋梓也在聊：“你火車票買好了嗎？25號？到時候我去車站接你呀。我也想你……”

        李秋梓終于要跟異地男友牛郎會織女了，

        孟云想，

        圣誕節，

        真是個好日子啊。

        到時候和俊俊干什么去呢？看電影？逛書店？還是壓馬路？

        正想著。

        滴滴滴，短信來了。

        俊俊：「我在家。」

        孟云：「是爸爸媽媽的家嗎？」

        俊俊：「我在御水灣。」

        孟云怔了下。她下了床，躲到廁所里，撥通電話打了過去，對方接了。

        “俊俊，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呀？”

        對方愣了下，輕笑了，“小云朵，你現在真的蠻了解我的。”

        “那是，”孟云笑嘻嘻的，“我就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有什么不開心的呀？講出來讓我開心開心唄。”

        “沒……可能是看完電影有些壓抑吧……”

        孟云啞然道：“壓抑？你居然覺得《追風箏的人》壓抑？那你看那么多遍不是找虐嗎？”

        “我只是想不通，為什么主角是個卑鄙懦弱的人。”

        “你說阿米爾？好吧，其實我也不喜歡他。可是人性本來就是復雜的東西啊，生活里大部分人都不可能永遠勇敢，永遠無私，我們總要面對自己偶爾的自私和怯懦。不是嗎？”

        孟云笑了笑，“就像一直像小太陽一樣的俊俊，也會有偶爾不開心的時候啊。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哪怕是不開心的太陽，本身也是溫暖的存在啊。”

        半晌，俊俊溫和道：“謝謝你，小云朵。”

        “客氣啥，嘻嘻——對了，你有時間看看這本小說？小說的字面理解有時候是比電影更深刻的解讀。”

        俊俊答應，“好。”

        第二天，天氣晴好。沒課。

        上午孟云剛來上自習，翻書的時候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她眼眸一亮，立馬丟下書包，去了圖書館三樓。

        小說類刊物里，她一排排翻過，終于找到那本《追風箏的人》。

        她心中一喜，剛要拿下來，卻怎么也抽不動，好像對面也有外力在拉扯它。

        依稀是一個人影。

        “同學，不好意思啊，我先看到的。”孟云說，對方拿書的手微微一頓，隨后放手。

        孟云把書抽出來，越過書架時，她轉頭看去，好奇看對面是誰。

        這一眼，

        就看到了一個人，

        是沈青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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