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下。

        黑壓壓的人群，望著樓頂邊沿那瞬間要傾身墜落的小黑點，登時發出一陣驚呼。

        警戒線邊沿的民警們全都緊鎖著眉頭，幾個消防員護在充氣墊前，仰頭死死盯著，隨時做好準備。

        一個瘦子拿著視頻，刻意放大對焦，瞪大眼睛生怕錯過了什么。

        警戒線外，記者們捏了一把汗，仰頭緊緊盯著那個黑點。

        電視臺的車旁，蹲在地上打字的編輯扶了扶眼鏡，瞇眼仰頭在瞧。放在旁邊的手機里，又蹦出很多條微信。

        紛紛詢問，

        “什么情況？”

        “跳了嗎？”

        “死了嗎？”

        “還沒跳嗎？”

        “稿子快點發來。”

        天臺邊沿，電光石火間，

        陳所長從護欄邊矯捷的橫跨過來，五十歲的老腰登時閃抽了筋，他嘶了一聲，可手還保持著去拉的姿勢。左手邊的消防隊長也是半跪在地上，手掌呈張開狀。

        可兩人都沒有再上前的動作，

        因為中間的沈青臨，已經將穆麗莎瞬間拉扯了回來，然后死死地將她禁錮在雙臂間，他雙肘微屈，隔著衣袖都能感受到手臂肌肉的力量。

        沈青臨的雙手攥緊護欄桿，骨節都泛著白，離穆麗莎的側臉幾尺之遠，正在沉沉呼吸，胸腔不斷上下起伏著，

        驚心動魄的一瞬，他的心跳還沒有及時從喉嚨歸回胸腔，呼吸都是滾燙的往外噴著。

        沈青臨眼睛定定看著穆麗莎。

        穆麗莎的雙睫還在長長的顫栗，她半邊側臉白的發青，整個身體還保持著外傾的姿勢。

        整個人還有些心有余悸的恍然。

        她被救回來了。

        陳所長心底總算長舒了一口氣，心想這小子也算是有點本事，他沖消防隊長眼神示意，剛扶著腰站起來準備去幫忙把穆麗莎帶回去。

        結果，兩人站起來的一瞬間，

        沈青臨聲音幽幽飄過來，夾雜著冰般的冷漠。

        只聽他一字一句道：

        “想跳是嗎？好啊，那我成全你。”

        話音一落，

        陳所長險些氣得當場昏過去，他額角突突直跳，指著沈青臨怒吼道：

        “你這臭小子發什么瘋！……你……”

        他話還沒說完，沈青臨轉頭一個眼風掃過來，句句鏗鏘道：

        “不要過來，讓我來解決！”

        他的眼眸如墨，語氣堅定而深沉。

        陳所長登時還有點被這毛頭小子震懾住了，本能性地停了動作。對面的消防隊長也是眉頭一皺，待看到樓下已經充好的氣墊，沖陳所長點點頭。

        兩人都默契地向前靠了半步，

        沒再上前。

        沈青臨看向穆麗莎，他的眼睫被冷汗浸透而顯得格外的濃黑：

        “你以為從這跳下去，就能見到蕭予陌了嗎？我告訴你，不能！”

        這是沈青臨第一次用如此冷漠的口氣對穆麗莎說話，她眼睫微顫，轉頭看他。

        沈青臨與她目光對視，“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根本不存在什么來世，也不存在什么天堂地獄。”

        他驀地抓住她的肩膀，沖樓下示意。

        “你從這跳下去了，只會成為一個腦漿崩裂滿身是血，死狀慘烈的尸體而已，根本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美，——還是說你打算要這副模樣去見他？！”

        穆麗莎看著樓下，整個人都在抖。

        沈青臨回看向她：“莎莎你知道嗎？在這個世界上，最治愈的是時間，可最殘忍的也是時間，因為只要時間一過，再難的痛苦再刻骨銘心的記憶都會被消磨，如果沒有，那只是時間還不夠而已！”

        “蕭予陌的媽媽又懷孕了，她現在是高齡產婦，蕭伯父怕她再受刺激，提前跟局里申請了退二線帶著蕭媽媽去了南方定居。他們不會再來這個傷心的地方了，因為有了新的生命，他們又有了新的寄托。”

        “我現在也是一樣，我在大學里又有了個好兄弟，他叫談林，他的性格和蕭予陌很像，我們聊得很來，我又有了女朋友小云朵，兄弟和女友都在，所以我現在很幸福，我也不再想蕭予陌了。”

        “蕭予陌的墓地，剛下葬時，還總是會有人去祭拜去懷念他，可第二年，人就少了，第三年，人更少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誰也不想停滯不前，沒有人愿意總去想痛苦的回憶。”

        “你覺得蕭予陌死了嗎？我覺得并沒有。一個人，只有被所有人都遺忘的時候，他才是真的死了。”

        沈青臨凝視著她，一字一句道：“現在在這座城市里，唯一一個還在記掛著他的，就只剩下你了。”

        他一說完，

        穆麗莎全身驀地一滯，四肢百骸完全僵硬了，只有眼眶的淚在打著轉。

        她嘴唇微張，像是這樣才能把滿腔的悲涼夾著呼吸擠出來。

        沈青臨松開禁錮她的手：“所以，如果你還想死，就跳下去吧，看看能不能真的見到蕭予陌！”

        穆麗莎視線定定看著樓下，沒有說話。

        眼眶的淚簌簌而下，

        墜到雪里，洇開了朵朵漣漪。

        她的眼淚瞬間觸到了沈青臨的軟肋，他喉嚨一緊，半晌，還是強壓下情緒，繼續用冷冰冰的話說道：

        “莎莎，哥哥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你自己選。”

        “要么，從這里跳下去，死了我就給你料理后事，殘了，我帶你去醫院慢慢治好，治好后你想死再去死，再這樣循環往復，反正哥哥有的是錢夠你來回折騰，哥哥也有極大的耐心陪你這樣過下去。”

        “要么，你就像個普通女孩一樣，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過完這一生，等到七老八十走不動了，躺在床上被子孫們圍著，完全咽氣了，再去見他。”

        “快兩年了，我不要你再繼續這樣頹廢下去，也不許你再去選擇逃避，你現在就必須給我做出選擇。”

        沈青臨看著她，

        “這一刻，我就要聽到你的答案！”

        旁邊的陳所長和消防隊長都有些頓了頓，陳所長不由得心底略微一緊，

        這臭小子還是年輕了些，這樣逼迫一個尋死之人，真的容易適得其反。

        以往的經驗，這種情況都是要給予自殺的人安撫才對，鋌而走險用這一招，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危險。

        陳所長不由得往上走了半步。

        而就在這時，沈青臨已經松開了桎梏她的手，往旁邊退了一步，

        “莎莎，你的人生，你自己選吧。”

        我去你個

        陳所長又在心底問候了這毛頭小子祖宗十八代，他有些緊張的看向穆麗莎，隨時準備撲過去。

        只見穆麗莎呆立在那里，眼淚順著臉頰流出來，大雪紛飛，落在她的頭發上。女孩滿臉是淚，雙瞳閃著破碎的光。

        她看著樓底的人群，過了很久很久。

        終于頹然癱跪在地上。

        那一瞬，陳所長有些意外，卻又在心底長長舒了一口氣。

        半晌，穆麗莎驀地仰起頭，沖著天空哀嚎，怒吼起來，那樣凄慘的聲音，每個人聽到都心底被震撼住了，像是這一刻，大家都能在這聲音里，感受到一個小女孩極大的痛苦。

        就算是見多識廣的陳所長，也下頜微緊，眼睛沉沉地看著跪坐在地上蜷縮的人。

        對面的消防隊長也是一樣的表情。

        而中間那個叫沈青臨的男孩低頭凝視著女孩，

        看不到他的表情。

        可陳所長注意到他那雙攥緊的雙手，

        像是在刻意壓抑著什么。

        他是在逼她，

        也是在讓她清醒。

        過了很久很久，

        穆麗莎終于平靜了下來，她的眼睛總算恢復了清明，仰頭看向沈青臨，用沙啞的聲音虛弱道：“……帶我去見見他吧，哥哥。”

        沈青臨看著她，“好。”

        然后他伸出手，

        把穆麗莎扶了起來。

        住院部大樓，

        一樓有人出來了。

        沈青臨用外套將穆麗莎裹緊，把她護在懷里走了出來，人群里登時躁動起來。

        記者媒體立馬蜂擁而上，“穆麗莎，能采訪一下你嗎？”“穆麗莎，能說下此刻的心情嗎……”

        “穆麗莎，你為什么要自殺，能說明理由嗎？是跟兩年前去世的警校生蕭予陌有關嗎？”

        “退后！不要擠！”

        “退后退后！”后面出來的陳所長指揮著民警把記者全部攔在警戒線外。

        一路閃光燈中，沈青臨把穆麗莎帶走了，到了花壇旁邊的卡宴，他把穆麗莎扶上了車，然后自己轉身坐上了駕駛座。

        不一會兒，伴著馬達的轟鳴聲，卡宴化作閃電，轟鳴而去，只留下一陣尾氣，熏得幾個追上來的人直嗆。

        傍晚，車子在山路上行駛，打著兩束光，照到指示牌上，映出華安市英雄陵園幾個大字。一路上，穆麗莎頭緊貼著車窗，略過景物的倒影映在車窗上，襯得她的臉朦朦朧朧，辨不清表情。

        一小時后，卡宴終于停在了陵園門口。

        層層階梯上去，中間的位置，就是蕭予陌的墓碑。

        他靜靜躺在那里。

        旁邊的墓地里埋著他的爺爺。蕭予陌的爺爺當初是邊境緝毒警，被毒販打擊報復毒打而死，哪怕在最后一刻，他都咬緊牙關，沒有供出對方想要的任何情報。

        蕭家一家，

        滿門忠烈。

        穆麗莎慢慢蹲下身，用指腹輕輕撫摸著他碑上的照片，彎下腰，用耳語的話對他講，

        “予陌啊，我今天來看你了，這么久才來，你會不會怪我呢？”

        她臉貼上他的墓碑，就像貼上他的胸膛，被他擁在懷里一樣，穆麗莎緩緩閉上眼睛，久久不放，

        一直低聲訴說著對他的思念。

        沈青臨遠遠站著，看著瘦弱的女孩和墓碑。

        整張臉在路燈的映照下，

        晦暗不明。

        蕭予陌，對不起我撒謊了，

        其實我一直都很想你，

        很想，很想你。

        回去的路上，車子路過半山腰時，穆麗莎忽然叫沈青臨停下車，她從車上下來，又一次轉頭看向遠處墓陵的瑩瑩燈光。

        她的蕭予陌，

        會一直在那里，

        在她仰頭遠眺就能看到的地方。

        山底的城市泛著幽光，

        俯視下去，人類是多么的渺小啊。

        穆麗莎走上前去，在山崖邊伸出手放在嘴邊，大聲吶喊了出來。

        “蕭予陌！我是莎莎啊！”

        “蕭予陌！你聽見了嗎！”

        空曠的山谷回蕩著她的聲音。

        穆麗莎流著淚喊：

        “蕭予陌，我愛你！”

        “蕭予陌，我愛你千千萬萬遍啊！”

        她顫抖的聲音道：

        “從明天開始，我會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地跟抑郁癥作斗爭！我一定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蕭予陌！我要做回一個普通人了！我會像一個普通女孩一樣，去戀愛，去結婚生子，去幸福地過完這一生啊！”

        “蕭予陌！我答應你！我就一定會做到！”

        “蕭予陌！謝謝你！”

        “蕭予陌，再見了！”

        聲音穿透云霄，伴著皚皚白雪，

        永垂不朽。

        穆麗莎再一次深深望了眼墓碑的方向，

        然后毅然轉過身去，

        上了車。

        車子載著女孩，在漆黑的山路上，遠遠離去……

        是夜，瑾華大學自習室。

        大家都在埋頭看著手機，根本無心學習。

        今天最新新聞，題目頭依舊十分醒目：

        曾經的天才少女穆麗莎因患精神抑郁企圖跳樓自殺，幸得民警消防及時趕到施于援手，才化險為夷。

        文章里圖文并茂地詳細介紹了穆麗莎的生平，像是她已經去世了一樣，末了小編還在文章結尾發表了自己的觀點。

        說表示十分遺憾，非常惋惜，一代天才的隕落，不僅僅是數學界的損失，同時也是整個華安警界的損失。

        最后再次呼吁大家，要加強對抑郁癥這個群體的特別關注，如自己也有相似的狀況，

        要及時發現，及早就醫。

        四角書桌上，吳雪峰握著手機嘆息一聲，“嘖嘖，怎么會這樣？太造孽了，我們穆校長的女兒也太可憐了吧。”

        李秋梓扶了扶眼鏡抿唇道：“是啊，我以前看電視看過她比賽的，人又漂亮又聰明，其實我很羨慕她的。”

        旁邊的宋薇也直擺頭，

        “唉，你們都沒有我感觸深刻啊，我可是華安一中畢業的好嗎，以前上學的時候，我就一直聽到穆麗莎，沈青臨還有蕭予陌這鐵三角的傳說了。蕭予陌的死對她打擊太大了，別說穆麗莎了，沈青臨哪不難過啊，自己的好兄弟就那樣死在自己懷里。唉，我們沈校草也是個苦命人啊。”

        “宋兄，蕭予陌誰啊？”吳雪峰湊過來問，“怎么沈青臨和穆麗莎還認識？”

        宋薇詳細給他們解釋了下，末了又補充道：

        “我聽學長說，沈青臨一直把穆麗莎當成自己親妹妹，這些年穆麗莎抑郁癥，沈青臨一直親力親為，今天跳樓這事，沈青臨都趕過去了，諾，你們看現場照片，那個護住穆麗莎的，不就是他嗎？”

        幾個人湊腦袋去看，

        還真是。

        大家又嗟嘆了下。

        宋薇轉頭看向對面的人，敲敲桌子道：“我說孟云吶，你平常最關注這些事兒了，今天怎么不發表發表觀點啊？想啥呢？”

        孟云沒回她。

        她握著手機，看著上面的內容，

        半天沒動。

        宋薇搖了搖頭，嘖嘖嘴道：“我看你是找俊俊找瘋了吧？”

        她話音一落，孟云騰得一下站起身來，直接套上外套，握著手機就沖了出去。

        在座的人都嚇了一跳，

        回過神來，宋薇看著她的背影再次搖頭，

        “還真是瘋了。”

        孟云一口氣跑到圖書館門口，在一個安靜的角落站定。她調整了下呼吸，把電話給沈青臨撥了過去。

        電話那頭很久很久，才有人接聽。

        沈青臨的聲音有些疲憊。

        “……喂，小云朵。”

        “俊俊，”孟云的眼睛在黑夜里閃著光，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些，“俊俊啊，你在哪里呀？”

        對方緩緩的呼吸，“……我在御水灣。”

        孟云哽了哽，老半天才問：“俊俊，你今天過得開心嗎？”

        對方沉吟半晌，才柔聲道：“……開心啊，當然開心了，有小云朵在，我就會一直很開心。”

        果然，

        他就是會這樣回答。

        孟云閉上了眼睛，長長吸氣，又緩緩吐出。

        “好呀，那你開心就好，早點休息哦，俊俊。”她說完后，就掛了電話。

        下一秒，人就朝著學校門口狂奔了過去。

        孟云跑得氣喘吁吁，她一路沖到學校旁邊最近的花店，老板娘正要關門，被她用手一擋，

        “老板！我要99朵玫瑰，我救急！救急啊！拜托拜托！”

        老板娘見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都樂了，“喲，小姑娘，大晚上的準備跟誰告白啊？”

        “一個大帥哥！我要是沒成功，我今晚就睡您店門口了！”

        老板娘又樂了，“哎喲，那我可得趕緊給你包，可不能耽誤了小姑娘姻緣呢！”

        孟云邊笑邊道謝。

        拿到花后，

        她又火急火燎地攔下出租車，

        往御水灣趕去。

        御水灣，

        沈青臨一個人站在陽臺上，看著漫天大雪發呆。直到積雪染了眼睫才顫了幾下收回視線。

        正低頭的瞬間，他看到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往自己這棟樓的方向狂奔。

        是小云朵。

        這么冷的天，

        她怎么來了？

        沈青臨眼眸一閃，幾乎沒有停頓半秒，轉身沖到門口換雙鞋就沖了出去，連外套都沒披上。

        電梯太慢了，

        他直接從樓梯跑下了11樓。

        跑出門口的一剎那，正巧和遠處趕來的孟云相遇。

        兩人隔著十多米的距離。

        都喘著氣，遙遙相望著對方。

        天上飄著雪，

        浪漫地不得了。

        沈青臨喉結微緊，似有千言萬語，剛想走過去，就被孟云制止了。

        “俊俊，天氣冷你站在那兒別動，我走向你就好。”孟云說完。

        一步，

        兩步，

        三步，

        四步，

        一步步走了過來。

        兩雙鞋子終于隔著十五厘米的距離相遇了。

        兩人目光對視，沈青臨低頭凝視著她，良久，聲音有些發顫問：

        “……來了怎么不告訴我？”

        孟云仰頭看他，她滿臉是汗，可一雙眼睛卻分外明亮：

        “因為啊，有人想讓我給你帶句話，實在是太迫切了，所以都沒來得及告訴你。”

        沈青臨看著她，“是誰？”

        “是個小妹妹啊。”

        孟云狡黠一笑，然后從身后拿出了99朵玫瑰。

        沈青臨當場愣住了。

        “大哥哥，有個小妹妹讓我給你帶句話。”孟云把玫瑰遞給了沈青臨。

        只見她一字一句道：

        “她讓我告訴你，”

        在這個世界上，

        你最帥了。”

        話音一落，沈青臨眼眸不由得輕顫起來。

        那一刻，他像是瞬間回到了兩年前的圣誕節，彼時穆麗莎在，蕭予陌也在，三人幫浩浩蕩蕩地殺去江城，為孟云送上99朵玫瑰。

        那時的自己多番叮囑穆麗莎，叫她一定要把話帶到，告訴那個女孩，這個世界上，她最美了。

        如今時光回轉。

        孟云把這句話又送給了自己。

        沈青臨想，

        原來，

        她什么都記得，

        從來沒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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