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晚上十點。
江城市第二人民醫院。
307病房,幾個白大褂從里面走出來,領頭的醫生對外面等待的家屬遺憾地搖了搖頭。
上年紀的大媽登時捂住嘴哭了起來,“秋姐啊……怎么這么命苦啊……”
旁邊大爺皺眉一臉緊張道:“小點聲吧,阿澤還在里面啊。”
說到阿澤,大媽更難過了:“我苦命的阿澤啊,他以后怎么辦啊?”
正哀嚎著,
遠處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幾人循聲看去,只見三四名西裝革履的人簇擁著一位長相十分英俊的男生走了過來,他的步子很快,邊走邊仰頭看著病房門牌號。
走廊上的人全都把視線落在他們身上。
護士們在竊竊私語,家屬們也在嘰嘰喳喳議論。
尋思著這般貴氣的人,
來這里是找誰?
男生無暇顧及周圍人的目光,當看到307字樣時,他一臉焦急地推開門就走了進去。
房門驀地被打開又關上,他微微喘著氣,目光定定看在病床上正戴著氧氣面罩的老人和旁邊半跪在地上,緊緊攥住她的手的少年。
男生喉結上下一滑,沙啞出聲:“外婆……”
老人半闔的眼眸又微微睜開,勉強轉過頭來,見著是他,有些激動地半張開嘴,氧氣面罩里微微泛起溫熱的白氣,“……俊……俊俊……來了。”
“外婆,我來了。”沈青臨道。
剛想上前,被一個聲音驀地吼道:“你別過來!”
他堪堪停住了腳步,蒙上霧的一雙桃花眼里映著男孩通紅的雙眼和慘白的一張臉。
“阿澤……”沈青臨喚了一聲。
沒有回應。
周天澤轉過頭,鷹隼般仇視的眼眸死死盯著他,顫著聲抖出每一個字,“我說了叫你別過來!誰叫你來的!啊?滾吶!你滾吶!”
他胸腔因為激動而上下起伏著,滿臉干涸的淚痕,又有新的從眼眶里淌了出來。
“乖乖……別……別這樣……是你俊俊哥啊……”
“我沒有這樣的哥哥!”周天澤嘶吼出聲,“你給我滾出去啊!出去!!”
沈青臨就靜靜站在那,
看著他們,沒有吭聲。
“不……不像話……怎么……能這么說呢……你們是兄弟啊……骨肉至親的兄弟……”秋玉芳艱難出聲道:“乖乖……你聽話……你先出去好不好……我想單獨跟俊俊說會話……”
“我不走,”周天澤緊握住她的手搖頭,“奶奶,我哪兒也不去,我陪著你,奶奶,你別丟下我。求你!”
“乖乖……放心……”老人枯槁的手慢慢撫摸著他的,老繭摩挲出細細的聲,“乖乖……聽話啊。”
周天澤嘴唇止不住的發抖,良久,終于哽咽道:“我在門口等,你隨時叫我。”
說完就扶著床沿勉強起身,然后轉頭走了出來,哪怕是與沈青臨錯身而過時,都沒有看他一眼。
病床的白熾燈管發出輕微的嗡響。
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只有心跳監護儀器的規律嘀嗒聲。輸液瓶上的液體一滴滴落下,各種儀器閃爍著光點,映著沈青臨半明半昧的臉頰。
“外婆。”沈青臨半靠在床沿,將老人的手貼臉握著,她用手掌摩挲著他的臉畔,“誒”的應了聲。
——就像每次沈青臨回到江城時,她高興地打開門打招呼一樣。
“我的俊俊長大了啊……真的越來越好看……”秋玉芳凝視著他,混濁的眼眸里仿佛又有了些光彩:“讓外婆最后再仔細瞧瞧你,到了上面……好講給你外公聽吶……”
沈青臨的淚水登時流了下來,“外婆,不會的,你會長命百歲。”
“傻孩子……”老人喃喃道:“人總是要死的啊……外婆年限到了,熬不過去了……”
“………”
“俊俊……外婆走前有兩件事拜托你……你答不答應外婆?”
“外婆你盡管說。”沈青臨緊了緊她的手。
“第一件,好好照顧乖乖……我怕……我走了他會承受不了,你是哥哥,一定要帶他挺過去……好嗎?”
“我會的,你放心。”沈青臨語氣堅定道。
“第二件,”秋玉芳定定看著沈青臨,面容似有些不忍,可還是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放棄孟云,把她還給乖乖……”
話音一落,
沈青臨整個人都滯住了,臉上已依舊是哀傷的表情,只有淚水還在流淌。
墜在白色的床單上,洇開朵朵漣漪。
他半天都沒有答復。
也不可能答復。
見著他的樣子,秋玉芳終是不忍道:“俊俊……你就原諒外婆的私心吧,好嗎?天下女孩兒那么多,你這么優秀,怎么可能找不到好姑娘?……可乖乖不一樣啊,我走了,他就什么都沒了,小云朵是他的命啊,她陪了他六年……怎么能輕易割舍得掉呢?”
“俊俊……答應外婆吧。”
“俊俊……”
秋玉芳還在說著,
可那一瞬間,
沈青臨什么都聽不見了,腦海里驀地閃過一個場景。
那是11歲那年的春天,沈青臨周末來外婆家小住兩天,早上周天澤幾個同學來找他玩,一群人高高興興地就出門了,沈青臨在后頭剛送垃圾下去,恰好聽見他們邊走邊聊。
“誒,剛開門的就是你表哥啊?挺帥啊,還笑瞇瞇挺客氣的,不像是傲慢有錢的富二代啊。”一個男孩說。
“你懂什么?”周天澤不屑地嘁了一聲,“裝唄,他這個人,假的要死。當面對你笑瞇瞇,還不知道心里藏著多少壞水兒呢。你被他玩死了他還能一臉無辜對你笑你信不信?”
“啊?不會吧?這么有心機?”
“對啊,他是我表哥,我還不了解他?”
“哎呀,那這種人好可怕啊,我們不要跟他玩兒了。”
周天澤輕蔑的笑了笑。
幾個人走遠了,
只剩下沈青臨還站在后面沒動。
“俊俊……”外婆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他旁邊,拍拍他的肩膀,“……你別多想啊,乖乖他還小,亂說話。你是哥哥千萬別跟他計較啊。”
沈青臨喉結一滑,未幾,笑了下,“我知道。”
“他今天去同學家玩不回家了,要不,外婆現在帶你去拱水橋玩兒?我們倆去放風箏好不好啊?”
“好啊。”
沈青臨眼眸閃了閃,總算開心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單獨和外婆一起出去玩,一老一小到了拱水橋,在擺攤的老人那里買了風箏,就在廣場上放起來了。沈青臨很是激動興奮,直到外婆心不在焉地拿著線,跟他一遍一遍地講著道理。
“俊俊,乖乖很可憐的,你可千萬別生他的氣。”
“俊俊,你是哥哥啊,你得讓著他點。”
“俊俊,乖乖他……”
一個上午,外婆陪沈青臨放風箏,卻張口閉口都是周天澤。
到了后來,沈青臨總算打斷她的話,尋個由頭說是去上廁所,他轉過身失落的走到拱水橋邊,也就是在那里,他發現了同樣因為刑警爸爸走了,而獨自哭泣的孟云。
兩個孤獨的靈魂,在那一刻相遇,
牽扯出十多年的愛與等待,
好不容易在瑾華,
再次重逢。
可這一次,
外婆以一個將死之人的身份,再次請求,
請求沈青臨放手,
把孟云還給周天澤。
“俊俊……外婆求你行嗎,你就放過孟云,成全乖乖吧?”
沈青臨看著外婆,良久,柔聲道:
“外婆,你信佛的,所以會相信人有來生對不對?”
秋玉芳靜靜看著他,
不知道他說這個是什么意思。
“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舅舅沒有得胃癌早早過世,他還在,舅媽也沒有走,阿澤一家三口和你,都是開心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媽媽也不會離開江城,她會在瑾華讀完研究生,成為一名大法官,大家都是好好的。”沈青臨緩了緩,接著笑著道:
“而我,一定不會出生,就算出生了,活著也是多災多難,一輩子凄苦無依,就算死了,也是永墜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俊俊,你說什么傻話!”外婆驀地打斷他的話,用最后的力氣顫抖著攥緊了手,“你不能說這種不吉利——”
“所以啊,”沈青臨看著她,一字一頓道:“外婆,我已經詛咒了我的下輩子,這輩子,就容許我自私一點吧。”
“外婆,原諒我不能答應你……”
說完,
眼淚從臉頰畔流淌下來,淚珠連成線都沒斷過。他跪下來,將老人的手放在自己唇邊喃喃祈求道:
“外婆,對不起……”
“外婆,原諒我吧……”
“外婆,求求你……”
那一瞬,秋玉芳終于頹然地閉上了眼,過了好久才緩緩睜開。
“俊俊,沒什么原諒的,是外婆對不起你……阿澤對不起你啊……俊俊,這么久以來,真的苦了你了。”
沈青臨哽了哽,
沒有吭聲,
只有淚在流。
秋玉芳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像是用盡了最后一點力氣,把話說出來:
“和小云朵一定要幸福啊……外婆和外公,會在天上祝福你們啊……一定要幸福啊……”
說完,
手上終于泄了力。
干涸的眼睛緩緩閉上了。
“外婆……”沈青臨喚了聲,
沒有回答。
“外婆……”
還是沒有回應。
老人安詳的閉上眼睛,就像睡著了一樣。
沈青臨一把抱住她,終于像個孩子一樣,
號啕大哭了起來。
沈青臨13歲沒了奶奶,16歲時沒了爺爺,19歲沒了蕭予陌,
22歲的今天,
沒了外婆。
秋玉芳走了。
在周瑾急匆匆從華安趕來醫院之前的五分鐘,被蒙上了白布推了出來。
“奶奶!”
“你們放開我!”
“奶奶!別丟下我!!啊!!”
周天澤完全瘋了,一群親戚七手八腳拉著他拽著他都沒攔住,男孩痛苦嘶吼著要沖過去抓住被推走的車子,剛碰到扶手又被沈青臨強行抓住按在地上。
長長的走廊上,周瑾在后面趕來,見著被推走的車子,差點癱倒在地上,被身后的沈沐風及時扶住了。
“媽——”周瑾呆滯地喚了一句。
這一句“媽”遲到了二十年。
可秋玉芳再也聽不到了。
兩個女人互相較勁冷戰了半輩子,
卻沒能得到最后和解的機會。
“沈青臨,你個混蛋!你放開我!”
“放開我!”
周天澤淚流滿面。
“乖乖!別怕!姑姑來了,姑姑來了!”周瑾在地上膝行幾步,從沈青臨手肘下一把撈過周天澤。
兩人緊緊摟在一起。
“姑姑,奶奶沒了!”周天澤抱著她。
“姑姑知道!乖乖!你還有姑姑啊!乖乖!”
沈青臨面色慘白地半倚靠著墻,手臂搭在半躬起的膝蓋上沉沉喘息著,他的衣領被周天澤撕歪了,手臂上全是青紅的抓痕,坐在地上看著他們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周瑾摸著周天澤的臉,苦命孩子心肝寶貝地叫著,還是沒有把一絲視線落在旁邊的沈青臨身上。
醫院走廊的窗臺外,
夜風帶走了痛苦的呼嚎聲,
一直飄散到更遠處的地平線上。
第二日。
清早,孟云正躺在床上睡懶覺。
她做了一個非常甜美的夢。
夢里是她和沈青臨一起在拱水橋放風箏,沈青臨拉著她的手,兩人笑得十分開心。
“云朵,醒醒,云朵。”
孟云緩緩睜開眼,眼眸從渙散到清明,就看見鐘田麗一臉憂傷地看著她。
“媽?怎么了?”孟云半坐起身子,邊揉眼睛邊沙啞的嗓音道。
“阿澤的奶奶昨天晚上走了。”鐘田麗嘆了一口氣,“你爸昨晚就趕過去了,咱們今天去下賀梵山吧?”
孟云揉眼睛的手驀地一頓。
整個人都呆滯了。
“奶奶走了?怎么……怎么會這么突然?”
“唉,秋姨的身體一直不好,這不為了阿澤一直撐著的,熬到了現在,阿澤上學期經常華安江城兩地跑給他奶奶治病,可還是沒把人留住,——唉,阿澤命真的苦啊,聽說人走了,阿澤的媽媽連面都沒來見一下,真是夠狠心的。”
“你爸昨晚打電話給我,說他的情緒很不好,一直躲在房間里不敢面對,今早他的表哥強行把他拖出來,按著他給秋姨的棺材磕三個頭,說‘要感謝奶奶這么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周天澤邊磕邊哭,你爸他們看得也都哭了,昨晚現場特別混亂……云朵,你今天去安慰安慰他吧。”
“………”孟云沒有說話。
整個人都還在巨大的震撼之中,上個學期自己和沈青臨的戀情公布后,周天澤一反常態沒有來找過自己,也沒有聯系自己,她還真覺得周天澤是放下了,不在意了。
原來是因為奶奶病了。
從初中到高中這六年來,周天澤的奶奶對自己也很好,總是有好吃的也讓周天澤給自己帶一份。
如今她走了,
孟云心里也很難過。
“云朵,你是不是怕見到阿澤尷尬啊?畢竟,你現在有男友,但再怎么,你們也是六年同學——”
“媽,不用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孟云騰得一下從床上爬起來,“我現在就洗漱,我們早點趕過去吧。”
賀梵山。
靈堂前。一群人都在忙碌著,哀樂聲在大廳久久回蕩,花圈圍著一張黑白照片,秋玉芳笑得很是慈祥。
棺材旁,周天澤卡白的一張臉跪坐在那里,看著照片上的人,嘴唇抖了抖,又有淚滑了下來。
“……阿澤。”旁邊有人喚他。
這個熟悉的聲音讓他驀地一怔,像是瞬間回到了高中的教室里。
自己正坐在課桌上寫作業,窗外女孩笑盈盈地看著他,“阿澤,我來了。”
“阿澤,我來了。”孟云半蹲下來。
那一刻,周天澤猩紅的眼眸里,看著她,終于再也忍不住,一把摟住她的腰,緊緊抱住了她。
“云朵……奶奶沒了……”周天澤邊哭邊道,像個孩子一樣緊緊靠在她胸口。
孟云身體不由得僵直了下,可此時,她也明白周天澤的難過,只能伸出手輕輕回抱他,拍著他的肩膀道:“別難過……”
孟云安慰了幾句,周天澤一直摟著她,把頭埋在她的頸窩,低聲啜泣著。
“別難過了……阿澤。”
“奶奶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不會啊,”孟云柔聲道:“大家都在呢,我爸媽也在,你不會一個人。”
“那你呢?”周天澤抬起頭,定定看著她,“你在嗎?”
孟云哽了哽,“我也在,我們是好朋友不是嗎?”
“那你會陪著我嗎?”
“…………”孟云沒有回答。
“啊?孟云,”周天澤流著淚看著她,“就今天一天,你會陪在我身邊嗎?”
孟云長長呼出一口氣,“會,我當然陪著你。”
她剛說完周天澤將她摟在懷里,聲線顫著道:“云朵……謝謝你。”
“阿澤,這是……這是孟云嗎?”旁邊傳來一道女聲。
兩人循聲看過去,就見一位氣質出眾的中年女人走了過來,在她身后,還跟著一個人。
“是,她就是孟云,您見過照片的,姑姑。”周天澤抱著孟云打招呼道。
孟云在他懷里,視線落在女人身上,女人對她笑了下,“孟云你好。”
“這是我姑姑,你就叫姑姑好了。”周天澤說。
“……”孟云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可又透過她,看到她身后的人。
那一瞬間,孟云只覺得整個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像是冷冰沿著神經末梢灌入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
明明是大夏天,
卻寒冷刺骨。
眼前的人,
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卻在這一刻,
出現在江城。
只見沈青臨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整個人都很虛弱的樣子,眼下烏青一片,正面色慘白地看著她和抱著她的周天澤,那樣哀傷的神情,
讓孟云心臟霍然被揪了起來。
“俊——”孟云剛想掙脫開,周天澤卻緊緊將她鉗制在懷里,對著她耳畔道:“你不是承諾過今天會陪著我的嗎?云朵?”
孟云整個人都呆住了。
周天澤摟著她,看著沈青臨一字一句道:
“表哥,你來了啊。”
話音剛落,
孟云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又看向了沈青臨,
整個人都因驚詫而全身顫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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