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提及魏朗,大堂內外議論紛紛。
有說魏朗死得蹊蹺的,有說魏朗是個好官的。
大理寺有些官員眼眸閃爍,到底是慚愧地低下了頭。
都知道魏朗的死不是意外,卻都沒有人敢開這個口,敢為魏朗伸冤。
張弘見事不對,是再也站不住了,飛快上前道:“慶王墜馬案如今已然查清,岑大人也認罪了,今日便到此為止吧。”
全然不似剛才搬出皇帝的模樣,語氣緩和不少,也有息事寧人的意思。
林水月卻看都不看他。
她只抬眸,掃了一下太子周圍,問道:“今日怎不見太子隨身侍衛葉三?”
太子面色陰沉:“與你何干?”
張弘卻端著小心,謹慎地作答:“葉三家中有事,近來都不在京中。”
林水月目光冰涼,上前一步。
她的身量并沒有張弘和太子高,但無端地,就好像是從高處在俯視著他們一般,那眼里透出來的審視滋味,叫張弘心頭直打鼓。
“是不在京中,還是不敢在京中?”
周圍安靜下來。
“林大人。”大理寺卿周代忙上前:“審理也結束了,無關緊要的事,便不必再提了吧?”
周代這個大理寺卿,官職雖高,但為人圓滑,很早前就已經不管底下的事,魏朗在的時候,事物都是魏朗處理,魏朗沒了,又變成岑讓。
若說識時務,周代必然是朝中當仁不讓的存在。
“岑讓之事,我竟無所察覺,也是失職。今日全仰仗大人,替大理寺清除敗類。”周代躬身,對林水月拱了拱手:“待得早朝重開,我便親自去皇上的面前請罪。”
“不過……魏朗的事情,到底牽連到了整個大理寺的名聲,也與刑部并無干系,我不知道林大人是從何處知曉他將證據吞入腹中的。”
“也念在大人一心為了查探案件的份上,不再追究。”他說罷,對林水月輕笑:“將要年節了,也請大人高抬貴手,我代大理寺所有的官員,先謝過大人了。”
這人話說極有意思。
三言兩語,話里有話。
說林水月伸手太長,卻又將姿態放得很低。
大理寺卿的官職不低,至少在某個層面上與林水月是平起平坐的存在。
官職相同的情況下,林水月在他面前,還真占不到好處。
然而這是尋常的情況,今日的林水月,顯然不打算就此善罷甘休。
她看了這周代幾眼,隨即淡聲道:“看來,周大人是更想要聊岑讓的事情了。”
“那我就陪周大人聊。”
周代面容微變,見得林水月輕拍了拍手,便有底下的人呈上來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幾張宣紙,一些藥物。
“慶王墜馬案之中,還有一樣最為主要的東西,那便是墨云身中的藥物。”林水月抬眸,白果便將那幾張宣紙拿來宣讀。
上面所寫的,都是些藥材名。
偶爾還有幾樣珍惜藥材,是在場之人鮮少聽到的存在。
而張弘的神色是徹底變了,他心下發沉,也心知無法勸阻林水月,微頓后,只能差遣了自己身邊的人。
他低聲吩咐了幾句,再回頭,林水月已經明確指向了其中的幾味藥材。
“這毒不簡單,從調配到用料,都格外罕見。其中有更有珍惜藥材千山雪蓮,菩提果,血絨花……”
“這些東西,隨便一樣都價值連城,不是尋常官員可以觸及得到的存在,其中最為矚目的一味,當屬菩提果。”
“此物,乃是毗鄰邊境的相國至寶。相國上下都信佛,所有藥材皆以佛為名,菩提果生來嬌貴,相國種植多年,不過得了幾株。”
林水月轉過頭,看向周代:“所結的果子,都為相國皇室專用,唯有幾年前,相國使臣出使晉朝時,曾將三枚菩提果獻于晉朝。”
“而這三枚菩提果,其中一枚因此前太后病重,而被太醫院取出,用作藥引子,剩下兩枚,一枚藏于國庫,最后一枚……”
她抬眸:“則是由皇上賜予了太子殿下。”
靜。
堂中的官員俱是白了臉色。
連句多余的話都不敢說。
“你的意思是,孤是謀害慶王的主謀?”太子死死地盯著她,隨后笑了:“憑著一個果子,你便要給當朝太子定罪?”
“林水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林水月亦是笑了。
“菩提果難得,太子想要自證清白也簡單,只需隨意差個人去將太子庫中的菩提果取出便可。”
見太子陰沉著臉不說話,她便道:“太子拿得出來嗎?”
張弘一抬眼,就見得太子手在身側的手,青筋暴起。
慌亂之際,他急思道:“那枚菩提果,早在太子病時便已經用了。”
待得回神過來,被太子陰狠暴戾的眼神掃了下,激得他額上冷汗直冒。
自從太子不能人道后,最為忌諱別人提他身體之事。可眼下張弘也是沒辦法了,菩提果實在珍貴,已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拿得出來的東西。
林水月挑眉:“好,此事太子不承認,那我們就再說回太子侍衛葉三。來人,傳魏府小廝!”
那小廝被帶上來時,目光死死地盯著太子,若非是這邊這么多人攔著,只怕已經沖上去與太子同歸于盡了。
還是在林水月開口后,他才反應過來,大聲地道:“小的是魏大人跟前的長庚,原是個窮苦出生,遭人欺壓吞并財產,帶著病重的老母親欲投江時,被魏大人救下,此后就在大人跟前伺候著。”
“……大人死前一晚,曾支開身邊伺候的所有人。小人正好那幾日告假回家探望母親,回來恰逢深夜,進院時,正好看到了太子侍衛葉三離開。”
“隨后小人進入內院,見得魏大人時,他已經沒氣了!”
有人倒吸了口涼氣。
看向太子的眼里,已經帶了驚愕之色。
張弘已經是面色蒼白,幾欲站不住了。
他清楚的知道,今日這事一出,或許太子不會如何,但他們這些在身邊伺候的人,都別想活命。
他還想掙扎,還欲辯解。
然而林水月根本就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她隨即喚來了大理寺之中的一位仵作。
這仵作并不是大理寺中最受重用之人,魏朗的尸首在拉到了大理寺后,也沒有讓他們多看幾眼,就被魏夫人帶走下葬了。
如今喚來這人,都叫許多人大吃一驚。
而那仵作卻直接跪下,道:“魏大人下葬匆忙,下官是受了魏夫人所托,半夜至魏府,為魏大人驗尸。”
“也是驗尸時,方才發現大人藏于腹中的證據,以及……魏大人脖頸上的淤痕,并非是上吊所致。”
“在此的同僚可以驗證,上吊所致的淤痕與被人活活勒死的淤痕,是截然不同的!”
仵作說完,雙手將自己留下的案宗奉上。
堂內一片死寂。
張弘已經是辯無可辯,腳下一軟,癱倒在了身后的椅子上。
太子目光深沉,落在了這些人的臉上,似是要將這些人的模樣都記在了心中一般。
最后對林水月冷笑:“葉三做的事情,林大人抓葉三去啊,在這里問孤做什么?”
堂下一凜。
連帶著周代的臉色都變化了下。
太子舉動,分明是不把任何人的性命放在眼中。
不論是岑讓、張弘,還是跟隨了他多年,出生入死不知多少回的葉三。
當然,這些人在他的手底下,經手了不少臟事,落得這個下場是咎由自取,可瞧著的人不免心慌。
不管曾多么得力,只要出現點變化,太子就會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將他們拋棄掉。
不說仁義,這是基本不把他們當成個東西來看。
只是個隨時可用隨時能丟棄的物件罷了,可就算如此,還是有人前仆后繼地去當太子的嫡子。
不為何,就因他是晉朝的儲君,是皇帝親封的太子。
就如同眼下,樁樁件件都與他有著脫不開的關系,他卻還能面帶不耐,無所畏懼地與林水月對峙。
他根本就不覺得,這些事情能將他如何。
這等情況之下,不免叫人生出悲涼之感。
任何情況,需得要在能贏的情況下,才可以付出一切。而這連帶著希望都看不見,做得再多,也不過是蚍蜉撼樹。
太子的地位依然牢固,而站出來的人,卻會因為開罪了太子,禍及家人。
晉朝朝堂的混亂,也多由這個原因引起。
趨利避害,是人之本能。
沒有勝率的事情,硬碰硬,只會傷著自己。
就如同眼前的林水月,沒有人覺得她能贏,故而哪怕事已至此,也無人為她喝彩。
不想,林水月依然面色如常。
她見得太子這般,無端生出了幾分好笑來。
她人在笑,而那冰涼的眸子,卻帶著能凍死人的寒霜。
看之一眼,就好似走在了冰天雪地里,處處都是寒涼。
“此番回京路上,我與裴塵共經歷三次暗殺,最后抓得活口,自此人口中得出,欲將我二人殺之后快的人,出自東宮。”
“燕國之行,燕國二皇子及五公主最后拿出來的底牌,亦是出自晉朝太子之手。”
“那幾封親筆信上,不光寫著與燕合作,借由燕之手,處理掉一直以來同太子作對的我及裴塵,且為了讓他二人信服,還蓋上了東宮太子的印章!”
她看著太子,冷聲說道:“依照太子所言,菩提果是病時用了,刺殺魏朗,是葉三個人恩怨,那親筆信及死士,自然也是他人之錯了。”
“凡所有惡事,皆是太子手中的人所做,跟太子一點關系都沒有,哪怕是身邊的人鮮血淋漓,太子也是那起子最為干凈,不染塵埃之人!”
“再往大了說,這些死的傷的人,均全部都是咎由自取,大到慶王,小到太子府的一個婢女。”
“太子何錯之有?全是這些人不開眼,要與你這沾滿鮮血,無惡不作的東宮作對!所以他們該死!”
堂中死一樣的寂靜。
若換了剛才,岑讓、張弘以及周代之流,少不得要為太子開脫。
而今,他們自顧不暇,也沒辦法在林水月盛怒之時,接她這些誅心之話,只能看著太子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消退下去,直到露出了他本來的猙獰面容。
林水月卻根本不怕。
她盯著太子,一字一頓地道:“世人不知,叫這些官員層層保護起來的太子,原是個性情暴戾,手段殘忍,且自大愚蠢之人。”
“無人知曉,咱這位大晉太子,自來葷素不忌,男女通吃。更有著難言的癖好,被他看上的女子或者是俊秀的男子,活下來的甚少,更多的,則是被他暴虐致死之人。”
“幸得報應,令得太子不能人道,此后則更加扭曲。你怕這做不了男人的你,終究會被拋棄,你怕你始終瞧不起的弟弟,有遭一日會爬到了你的腦門上。”
“所以你就算是付出所有,也要慶王付出性命的代價。”
“閉嘴!”太子當下便要動手,林水月退后一步,不知何時出現在這邊的夜辭,死死地擋在了她的跟前。
人被攔住了,林水月嘴上卻是不停。
她嗤聲道:“你骯臟自私,愚昧狹隘,滿心眼里以為此番慶王必死,等他死了,你這個不能人道的畜生就可以高枕無憂。”
“此生太平了?”林水月大笑:“哈哈,說你是畜生,都玷污了畜生的名字,畜生尚且知曉情誼,你就是個生了副皮囊的惡鬼!”
“恨不能夠以他人的凄涼、悲慘當做你的養料!”
“最為可笑的是,你機關算盡,心狠手辣,卻連帶著基本的算計都做不好,處處是紕漏,到處留有把柄。你這些走狗只能夠日日懸著一顆心,為你謀劃算計,為你掃尾清理。”
“時至今日,你是不是還疑惑著,為何你下了這么毒的手,慶王還活著?”
林水月冷聲道:“因為慶王再有不堪,也是個人,而非是你這樣的畜生可比!”
“我原以為你將林瑾鈺帶回,原是為了膈應我,不想你是以她為誘惑,誘得梁少卿上當。”
“梁少卿那蠢貨聽信了林瑾鈺的讒言,滿心眼里都是你這個儲君,以及林瑾鈺的命定之語。”
“荒謬的以為,只要除去了慶王,你就是皇上唯一的選擇了。”
慶王面色微變,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林水月。
此事他確實是一無所知,初聽得這個話,他亦是半點都不相信。
但仔細回想,自那日林水月告知他,如若不夠謹慎,下一次會栽個更大的跟斗后,他便不再貿然行事。
對待身邊的人,也格外的謹慎。
唯獨梁少卿及容京二人,跟在他身后的時日很長,以至于他待他們根本就不設防。
冬日狩獵之前,梁少卿來了慶王府好幾次,每次都要里里外外檢查一番,他信任梁少卿,并未細想。
現下想來,如果不是買通了他身邊的人,狩獵之前,馬兒是他最為在意的存在。
太子的人,怎可能隨意進了馬廄,給墨云下藥?
一切的一切,竟是因著他錯信了人。
有那么瞬間,慶王都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面色。
而那邊,林水月卻凝聲道:“你萬萬沒有想到,慶王對梁少卿是真心相待,為著梁少卿的仕途,甚至愿意違抗圣旨,不叫梁少卿尚了公主。”
“梁少卿野心勃勃,卻也在最后的關頭之上,念了舊情,你給他的藥物,他并未下完,導致墨云雖然發瘋,卻并未令得慶王喪命!”
“若慶王真的死了,你就更加無所顧忌,然而慶王沒死,留下這么個爛攤子。”
“魏朗為人正直,遠不是你身邊的走狗之流,你通過各種方式買通他不成,便用他全家的性命威脅于他!”
“在葉三找到了他之前,他已經是知曉自己活不成了,才選擇用油紙裹了證據,活生生吞了下去。”
“魏朗死了,我與裴塵被刺殺耽擱,按理來說,你應當放心了才是。”
“實際上你也放心了,你覺得這些事情再也威脅不到你了,哪怕慶王沒死,卻已然落下殘疾,這晉朝,這龍椅,早晚都是你的。”
“所以你又變得肆無忌憚起來,竟是將主意打到了魏夫人的頭頂上!”
林水月說到這里,已經是暴怒:“你一個不能人道的廢物,還要對其孤兒寡母下手,你是什么太子,就是個沒有下限,沒有腦子的蛆蟲罷了!”
“魏夫人一個女子,自是不敢與你抗衡,可你沒有想到,便是這等女子,能隱忍下所有的難堪和委屈,叫人留下了重要的線索,以至于方才讓你所做之事,無所遁形!”
“來人,傳魏夫人!”
魏夫人被帶上來時,這邊的人看向她的目光中,皆是帶著深切的同情之色。
可魏夫人的身板挺直,她生得貌美,氣質溫和。
是頗具教養的大家閨秀出身,到了這公堂之下,哪怕要將最為羞辱的事說出口,她也不見卑微怯懦。
魏夫人證實了林水月所說的話俱是實話,除此外,還提供了另外一件事情的重要證據:“此為太子府中殘留的藥物,乍見得此物之時,我本以為這便是使得墨云發瘋的毒物。”
“待得將其殘渣帶回府中,另尋得大夫查探之后,才發覺此物并非是墨云所中的藥物,而是……另一種毒藥,是一種慢性之毒,人若中了此毒,先是會性情突變,而后毒入骨髓后,會逐漸迷失心智。”
“且會對此物產生極強的依賴性,以至于為擁有此物之人操控!”
這話一出,堂下一片死寂。
有了林水月之前的那番話,眼下就是太子做出再荒唐的事情來,似乎也是正常的。
只魏夫人找到了藥物殘渣,卻不知道這個藥物又是作用到了誰的身上……
周代皺下眉頭,電光火石之間,忽然想起些什么。
“哐當!”他驟然起身,面色大變。
隨即感覺到一道陰鷙的,宛如毒蛇吐出的毒液般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周代腳下一軟,險些跌坐在了地上。
他額上滿布冷汗,慌亂地看著林水月。
他終是明白了!
林水月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眼下之事在鋪陳,此事但凡被證實,無論圣上膝下是否還有孩子,太子都徹底廢了!
他滿眼恍惚,深覺此番自己亦是無路可走的時候,便聽得外面腳步匆匆,混亂中,有人高聲道:“榮公公來了!”
榮忠竟是此刻來了。
外面的人讓出了一條道來,榮忠幾乎是跑著進來的,見得堂中雖混亂,太子卻相安無事,他復才松了一口氣。
“林大人。”榮忠緩過勁來,低聲道:“皇上有請。”
此時皇帝來信,是個什么意思,在場之人也是心知肚明了。
只周代想到了那件事,面色更加難看。
太子渾然不覺,見得榮忠之后,竟還低低笑了瞬。
他臉上的笑意透著股居高臨下的味道,轉而看向林水月時,是既陰沉又不以為然。
“林大人好能耐啊。”太子對著她,嬉皮笑臉地道:“就是不知道你這番話到了父皇面前,他會怎么看?”
“你猜猜,父皇是會廢了我這個太子呢,還是先摘了你的烏紗帽?”
他停頓了下,復又苦惱道:“唔……孤實在是不喜歡青云山那個鬼地方,太窮了。”
“不過眼下看來,是又得要去青云山養幾年病了。”他說著,目光陰惻惻地看她:“不知孤從青云山回來的時候,林大人還在不在了。”
“大抵應該連骨灰都飄散了吧?嘖,真沒意思。”
說罷,大笑出聲,轉身欲與那榮忠離開。
榮忠擦了擦額角的汗,正欲帶著太子走。
不想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聽得身后傳來了那道標志性的冷淡嗓音:“慢著。”
太子腳步一頓,似笑非笑地回頭去看她。
他倒是要看看,這女人還能翻出些什么浪花來。
她莫不是忘了,他才是晉朝的王儲,未來的皇帝!
屋外忽然吹起了風,這股強勁的風,卷起了林水月的袍角并著她腰間的墨發。
她眼中漆黑一片,幽沉沉的,似乎裝著無盡的夜與黑。
她用那雙沒有情緒的眸,看著太子,隨后,高聲道:“來人,將此奸惡嗜殺,惡劣成性之人拿下!”
“謀害皇室,屠殺朝廷命官!”林水月一字一頓地道:“當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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