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幾日。

        溫雯和淺朝隨著林管家去了磐洲的集市，拋開上次被賣不提，這是溫雯第一次來這里。

        磐洲的集市每月一小集，每半年一大集，每逢半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將家中閑置的東西擺出來，在街道兩旁整整齊齊的擺著，以供相互買賣，這里的民風淳樸，不一定非得以銀子去買，雙方看得上眼了，以物換物都可。

        林管家不缺銀子，他給溫雯和淺朝各分了些碎銀子，讓兩個姑娘去換些自己喜歡的東西，淺朝拉著溫雯很快就擠到了人群中，林管家捋了捋小胡子，笑著搖搖頭，趕著馬車停靠在了一家酒樓邊上。

        這酒樓名喚萬客樓，在磐洲算是規模最大的一家酒樓了，同時也提供住宿。

        但是今日有些不一樣。

        林管家到的時候，萬客樓外面已經停了好幾輛馬車，他將馬車停好，踏入萬客樓內，找了個靠窗的座位坐下，點了一壺上好的桂花釀。

        這會并不是飯點，萬客樓的大廳里面空空蕩蕩的，除了林管家，還有另外三桌。

        一桌是帶著個婢女的美婦人，一桌是兩個埋頭吃飯的小廝打扮的男人，還有一桌的男子灰頭土臉的，頭垂的很低，看不清相貌。

        林管家瞇著眼睛一一將三桌人打量了一番，輕輕笑了下，轉頭向窗外看去，穿過層層人群，他看到溫雯和淺朝二人正蹲在一個小攤前，雙手比劃著什么。

        這小攤的攤主也是個外來戶。

        大多數的人都從她的攤子前面匆匆而過，更多的人只會駐足欣賞片刻，又惋惜的搖頭離去，只因攤子上賣的并不是補貼家用之物，而是一些精致昂貴的飾品。

        磐洲百姓大多只能果腹，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都只會是富貴家族的玩物，可是真正富貴的人家，又怎會來這民間的集市擠熱鬧呢？

        羅漪也并不著急，自顧自的扇風乘涼。

        她原本也是榮華富貴中浸泡的人兒，早些年頭家里落難，唯獨跑出來了她一個，機緣巧合下到了磐洲，呆的久了，也就不想走了，歲月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她不年輕了，但是依舊貌美。

        溫雯停在羅漪的攤子前差點走不動路。

        她還是溫家大小姐的時候就很喜歡這些東西，那時候手頭有足夠的銀錢揮霍，見到喜歡的就會買下來，她還有些選擇困難，見到都喜歡的，便會一并買下來。

        戴不戴是一回事，有沒有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時候溫婧和她有著一模一樣的毛病，不同的是溫婧收集的是胭脂水粉，每種色彩的都有好幾個，武夫人還拿這事兒打趣過她倆，說她兩人的“藏品”，宅內丫鬟一人送十個八個，都綽綽有余。

        想到娘親，溫雯濕了眼眶，握著發簪的手微微有些發抖。

        “姑娘若是喜歡，隨便拿些東西，我都跟你換。”羅漪道。

        溫雯看著手中的發簪，一只雕的栩栩如生的鳳尾蝶停在簪頭，雕工精細，木簪散發著淡淡的檀木香，蝶翅上的微小花紋都被一一雕刻了出來，還鑲了點點金子和珠寶，絕非凡品。

        路過駐足的百姓，怕是誰都沒有想到，這看似富貴的攤主是個真正富貴滔天的主兒！

        溫雯有些驚訝，余光掃了下羅漪的攤子，發現樣樣都是精品。

        猛的，她眼神被露出一角的精致匕首所吸引，溫雯探身，將藏在一堆發簪鐲子下面的匕首挖了出來。

        相比那些發簪的金貴，這匕首看上去就很一般了，格外簡潔的刀鞘，通體銀白，柄上纏繞著一抹紅，仿佛暈染一般，溫雯緩緩抽出匕首，刀刃上映出來她一雙好看的眼眸。

        溫雯合上匕首。

        其實她也不知道這匕首究竟好不好，只是覺得攤子上的發簪首飾都不是凡物，匕首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她拿著匕首向著羅漪搖了搖，將林管家給的銀子盡數遞了過去。

        她想要這個匕首，她想買下來送給霄宇珩。

        雖然她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霄宇珩。

        “姑娘真是好眼力。”羅漪笑著，拿回匕首，手指輕輕拂過刀鞘，仿佛有些不舍，但她還是收下了銀兩，從中掏了一塊碎銀還給溫雯，“禮輕情意重，姑娘，匕首本身不值這個價的。”

        羅漪口中的不值，未必是真的不值。

        溫雯禮貌的報以微笑，收了碎銀，推了推身邊的淺朝，此時的淺朝挑的花了眼，左手發簪，右手鐲子，不知該選哪個。

        羅漪從她的攤子上扒拉出來一塊玉佩遞給淺朝，道：“美玉配美人，姑娘性格溫婉，不如看看這玉可否入得了眼。”

        淺朝接過玉佩，看看溫雯。

        溫雯連忙點頭，潔白無瑕，這是塊上好的和田玉。

        在集市上換了物品之后，溫雯與淺朝二人去萬客樓跟林管家匯合，林管家看著兩人換回來的東西，驚訝的小胡子都顧不上捋，忙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可惜，羅漪已經收攤回去了。

        林管家惋惜的搖了搖頭，只對兩個姑娘說了句：“收好。”

        酒足飯飽，林管家指了指鄰桌的貴婦人，對溫雯道：“去看看她，什么病，怎么治。”

        溫雯點點頭，方才她就覺得貴婦人不太對了。

        此時的萬客樓里，仍舊是方才的四桌人，無人來，無人走。

        那貴婦人一副端莊的樣子，邊吃飯，邊往身側的空碗里面夾菜，邊自言自語些什么，溫雯一桌人坐的遠，聽到不太清楚，離的近的兩個小廝雖然極力忍耐了，仍舊能看得出腿肚子在打顫。

        空碗里的菜沒有人吃，是貴婦人的婢女一遍一遍不耐煩的翻著白眼給倒掉的。

        林管家帶著溫雯坐在了貴婦人對面，他捋著小胡子道：“方才關注夫人很久了，夫人病重，剛好我與徒弟二人皆為醫者，不妨讓我倆給夫人瞧瞧？”

        “她哪有病，她這是壞事做盡，惡靈纏身，自作自受而已。”婢女傲慢的哼了一聲，點頭同意了。

        她本就是帶夫人出來看病的，可是她并不希望夫人能好，最好下半輩子就這樣瘋瘋癲癲的惹的所有人都厭惡才好。

        是以她在萬客樓里吃了這么久的飯，拖著不愿意去醫館，這會上門的兩個江湖郎中，看著就能力不濟的樣子，不如就讓給隨便看看，回去也好交差了。

        蔣南風仿佛聽不見婢女所言。

        她將面前盤子里幾乎都是素菜，不像婢女那邊大魚大肉的，但她還是將盤子里為數不多的肉一塊一塊的挑出來，夾到身側的空碗中，極盡溫柔道，“知意，你從小愛吃肉，多吃點。”

        “知意，你還記得及笄時候送姐姐的禮物不，姐姐現在還留著，我們姐妹兩個自小相依為命，姐姐最疼你了，姐姐只有你了。”

        “知意，天氣漸涼，你畏寒，出門多穿些衣裳。”

        “知意，你是姐姐的心頭寶，你喜歡什么，姐姐都給你。”

        -

        蔣南風一副大姐姐的溫柔模樣，貼心又耐心，自言自語的跟空氣對話。

        聽了片刻，溫雯聽懂了。

        就是蔣南風有個感情非常好的妹妹，叫蔣知意，看著模樣，應該是蔣知意出于什么原因死掉了，蔣南風跟著發瘋了。

        溫雯給蔣南風號了下脈，湊過去仔細看了看她的舌苔和眼白，思索片刻，確定她沒有中毒的跡象，但是也沒有絲毫生病的跡象，溫雯思索著，可能真的只是思慮過重，她執筆寫了個安神的方子，遞給婢女。

        林管家嘆了口氣，道：“真是姊妹情深。”

        “姊妹情深？”婢女接過藥方，撕成了碎片隨手往空中一拋，緊跟著尖銳的笑了起來，笑的一抽一抽的，馬上要斷氣一般，她抹了下眼角笑出來的淚水道：“真是天大的笑話，恐怕啊，不過是某些人對內心思惡毒，對外假裝深情。”

        “這難不成還有什么隱情？”林管家疑惑。

        “山北邊的蔣家大院有沒有聽過？”婢女幽幽的問。

        林管家思索片刻，道：“就是前些年，娶了一對雙胞胎美人的蔣家？”

        這件事在當年也是將磐洲這個小城轟動了的一件大事。

        蔣家的老爺出門經商，帶回來了一雙無父無母相依為命的雙胞胎姐妹花，就是蔣南風和蔣知意。

        蔣老爺先是對姐姐蔣南風有情，娶她做了夫人，認蔣知意做了干女兒，全磐洲的給蔣知意招如意郎君，只是還不到一年，蔣老爺就反悔將蔣知意納回了自家房里。

        “姐妹兩供侍一夫，老爺佳人在懷，顛鸞倒鳳夜夜笙歌，可惜后來姐妹反目成仇，妒心上頭，姐姐把妹妹殺了。”

        “這……”

        “蔣知意死了三年，蔣老爺為了這妒婦強壓了下來沒有發喪，那蔣知意的冤魂夜夜不停的在府里哭鬧，不得安息，蔣家為此偷偷請了多少僧人做法，可惜啊，都毫無成效，不得不以人命祭祀。”

        “這可是她蔣南風一瘋就能了的事情？”婢女嘖嘖道，“什么大戶人家，都是尸骨壘成的，盡藏了些骯臟齷齪事情。”

        那邊哐啷一聲，一個小廝沒坐穩，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手忙腳亂的坐了回去，試圖喝杯茶穩住情緒，他手抖的厲害，茶水灑了一桌子。

        “姑娘怕不只是個婢女吧。”林管家一針見血道。

        婢女愣了一下，抿緊了嘴巴，撒氣似的推了一把蔣南風，摔了她的碗，急急忙忙的走了。

        臨走前，婢女低聲嘟囔了一句，溫雯離得近，聽見了，兩個小廝也聽見了。

        她說：“誰不是老爺的妾，婢女是，死人也是。”

        “走了。”林管家看著面面相覷的溫雯和淺朝，“皇帝無能，貪官當道，草菅人命的事情見怪也不怪了。”

        “你倆不是也差一點就死了？大戶人家啊，呵。”

        溫雯比劃著，她想說她家里不是這樣的，她娘親待姨娘和下人都很好的。

        “我知道。”林管家打斷了溫雯，帶頭走出萬客樓的大門，“我知道，武夫人一直都是個好人。”

        溫雯滿意的笑了起來，路過那個獨桌男人的時候，覺得他著實可憐，衣著襤褸，坐了這么久只喝白開水，怕是遇到了什么過不去的坎。

        溫雯一時好心，將身上的最后一塊碎銀放在了男人桌上。

        餓得發慌的趙卓身形一怔，眼眶蓄滿了淚水，抬頭深深看了溫雯一眼。

        溫雯笑著笑著，笑容逐漸僵硬在了清秀的小臉上。

        她好像……從來……沒跟旁人提過自己家里的人和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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