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你快去跟昆吾大人賠個不是，只要你去了，他一個天神也不好為難你這樣的小地仙。”

        說話的正是姬雪的好友，林謝，自從姬雪被關進天牢已有已經快兩個月，卻毫無聲息。好不容易等到風頭過去，林謝趕緊打點執掌刑法的天官來看姬雪。

        他這位好友性子倔，他真的怕姬雪就這樣死掉了。

        姬雪和他一起站在誅仙臺前，濃霧彌漫，厚重乳白的云層在身邊翻滾。

        罡風凌冽，吹到身上獵獵地痛，被關在牢里的這一段時日，姬雪日日夜夜都要受這罡風的苦，每七日飛劍穿身，將他釘在地上承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他早已習慣。

        但身邊的林謝就不行了。

        林謝被吹得直哆嗦，抓著他的袖子才不至于被風吹走，說話的聲音也斷斷續續，“算我求你了！”

        姬雪一直沉默地看著遠處，風很大，寬大的衣袖四處翻飛，他的身形異常蕭索，對好友的苦心相勸置若罔聞。

        便在這時，姬雪終于回頭，雪白的皮膚上黑色咒枷若隱若現，他笑了一下，“你叫我跟他道歉，也是認為我錯了么？”

        “我沒有……”林謝下意識否認，姬雪像是就等他這句話，聞言又轉身道：“你看，你也覺得我沒錯，我就是沒錯，憑什么要服軟？”

        “你不服軟，就在這里受苦，然后昆吾和那個夙息在外邊快活？”

        話音剛落，姬雪身形重重一晃，林謝一瞬間有些后悔，本不想這樣刺激姬雪的，但他就是氣不過姬雪都這個時候還不死心。

        還對那個始亂終棄的渣神有著幻想。

        他心疼地扶住了姬雪，讓好友倒在自己懷里，軟聲道：“所以，你跟他賠個不是，有這么多仙僚看著，昆吾不好為難你，你出來之后來我府上，我把桃花釀都讓給你……”

        “咳咳……”姬雪捂著嘴虛弱地咳了幾聲，放下手后，衣袖上殷紅斑斑點點，竟如朵朵桃花。

        姬雪的目光不知落在了遠處什么地方，“桃花釀……”然后笑了幾聲，“終究不是他，我看明白了。”

        “你在說什么？”林謝握著他的手，趕緊渡了些仙力，“聽話，然后出去，就不受苦了，好么？”

        姬雪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目光呆滯地望著天牢的入口。

        幾乎是看到昆吾的瞬間，林謝下意識把姬雪護在了身后，怒目而視。

        昆吾生得俊美，美到了一種凌厲的地步，他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鳳眸沉沉看過來的時候，來自上古天神的威壓，讓人忍不住想要跪下去。

        這樣的人，本該是孤高又遙遠，可他身邊帶著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異常惹眼的男人——鳳族王子夙息。

        夙息大大方方地挽著昆吾的胳膊，神態親密，昆吾也縱容著他，可對著姬雪，昆吾甚至不讓他靠近自己。

        所以才有了那日蟠桃會，喝醉了的姬雪看到昆吾情難自禁，他那時已經被冷落了很久，失態地纏住了昆吾不讓走，惹得大大小小的神仙圍觀了半天。

        后來就被憤怒的昆吾送到了天牢。

        “從前你對我很好。”姬雪一直重復著這句話，這話不僅在天上流傳甚廣，后來甚至流傳到凡間被寫進了話本。

        昆吾看了一眼抱在一起的姬雪林謝兩人，面無表情，林謝卻先沉不住氣，“你們來做什么？”

        “哈哈，這話問得好。”夙息笑嘻嘻地扯開燙金折扇，騷包地扇了幾下，“昆吾仙君懲戒狂徒，自然是要來看狂徒有沒有好好反省，倒是你，天牢閑雜人等不得進入，你是如何進來的？”

        林謝臉色一白，夙息道：“啊，看來你也需要懲戒了，昆吾哥哥，是不是也要給這位歹人一點教訓？”

        林謝捏住仙訣，一團藍光先攻了過去，昆吾卻絲毫不動，只是在藍光到達眼前的一剎那，才稍稍抬手，巨力襲來，林謝立刻風箏一樣飛出去。

        他重重摔倒在地，好半天都沒能爬起來。

        “你好大的膽子。”昆吾終于開口。

        “輪到我了。”夙息眼中閃過興奮之色，手中出現紅色的仙訣。

        昆吾的聲音響起，姬雪身體一抖，像是終于回神。

        從昆吾進入天牢，他整個人一直都是呆滯的狀態，好像連靈魂都被抽走了一樣，他看到不遠處倒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好友，又看到夙息手中的仙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仙君饒命！姬雪知錯了！”

        被關這么多天，姬雪身子變得很弱，跪下去的時候一個趔趄，差點額頭撞到地面，從他的視角能看到眼前一雙云紋攢珠燙金的鞋面，卻不像是昆吾的風格。

        果然，姬雪抬頭，看到了笑吟吟的夙息，“如果你求我，倒不是不可以幫你在昆吾哥哥面前通融一下。”

        姬雪抿唇，不想和夙息說話。

        他還記得被昆吾冷落好幾個月，再去找昆吾時，看到夙息衣衫不整地從寢宮里出來。

        “嘴好硬。”夙息感慨。

        便在這時，昆吾開口道：“你可知罪？”

        姬雪看著地面，只覺跪在地上的膝蓋如有刀割，頭也一陣一陣地暈，他強忍不適，說道：“適才林謝對大人們多有得罪，還請您海涵，如果有什么懲戒，都朝著我來罷。”

        “你為他能做到這個地步？”昆吾的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

        姬雪苦笑了一下，“畢竟我早已是戴罪之身，罪不在多。”

        昆吾冷哼一聲。

        姬雪閉了閉眼，再睜眼時已經眼底如同死灰，“前些天給仙君帶來麻煩，非我本意，如今已受盡苦楚，仙君大人有大量，也該放過我了。”

        說著，他也顧不得昆吾有多討厭自己，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從前多有得罪，做過很多傻事，還說過什么喜歡仙君的渾話，那都不作數的，還請您原諒。”

        不知為何，周遭的氣壓更冷了。

        “今日當著這位……鳳族仙君的面”，姬雪默了默，然后道：“姬雪對昆吾仙君立下此誓：從此刻起絕不再糾纏仙君，如有違背，魂飛魄散。”

        話音剛落，遠處便響起一道天雷，所有人都沒想到，姬雪竟然發了神仙里最重的天言誓！

        天言誓一出無可更改，日日夜夜還要承受錐心之苦，因此不到萬不得已，是沒有人選擇發這種誓的。

        夙息驚呆了，“你你你！”他指著姬雪說不出話。

        連昆吾都沒料到，臉色十分難看，薄唇緊抿，抬手似乎是要阻攔什么，可天言誓是發誓人與天道簽訂的契約，瞬間一道金色的符咒已印在了姬雪的仙元上。

        昆吾的手在抖，他一甩袖，連說了幾聲好，“我倒是小看了你！”

        姬雪不明所以，只是低著頭，“請仙君放過林謝，都是我一個人的錯，要殺要剮沖我來便是，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你有什么？”昆吾嘲諷。

        沒想到姬雪毫不猶豫，竟爬到了他腳下，輕輕抱住他的腿，白皙精巧的下巴在那上面蹭了蹭。

        即使被關這么多天，他面色蒼白如紙，甚至唇上一點血色也無，卻是此刻，不知何時姬雪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瞬間妖艷的一抹紅隨著他的動作，蹭到了昆吾雪白衣袍上。

        姬雪秾眼妖柔，仰臉看向昆吾。

        “你你你……走開啊！”夙息大叫，想沖過來拉開姬雪，可昆吾身邊突然出現了一道結界，籠罩著里面的兩個人，外邊只能看到兩道模糊的身影，什么都聽不到。

        “從前仙君還沒有冷落厭倦我的時候，好幾次都想做這種事，那時我太不知好歹都拒絕了，不過現在，如果您想的話……”姬雪從下面撫上昆吾的腿，昆吾的呼吸一下子變重了。

        但下一秒，下巴上忽然傳來劇痛，姬雪被掐著臉重重地甩開。

        他伏在地上喘著氣，昆吾一步一步走過來，他素來面色冰冷，此刻居高臨下地盯著姬雪，忽地一笑。

        一笑如同雪中綻開的紅梅，圣潔又嫵媚。

        他靠近姬雪，在耳邊輕輕地道：“你想得美，賤人。”

        “你們不是感情好么？”昆吾起身，他又恢復成原本冰冷高傲的天神模樣。

        他朝林謝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不會和他計較的，相反，我還會給他好好養病，把他接來我府里。”

        昆吾雖然話少，但不騙人，向來都是說到做到，姬雪一下子瞪圓了眼，不知道他為何這般大發善心。

        “至于你——”昆吾高高在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看螻蟻一般，“你就去凡間罷，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什么時候林謝壽元盡了，你再回來。”

        神仙的壽元本就和凡人不同，有的幾千年，有的幾萬年，像昆吾這樣鴻蒙初開時便存在的神，更是活了不知多少萬萬年。

        天上的幾千年幾萬年，地上就是……

        姬雪氣得渾身顫抖，昆吾這是要他永入輪回了！并且和林謝永遠不能相見。

        “你到底有多討厭多恨我”，姬雪低低苦笑一聲，“我以前喜歡你，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以前？”昆吾冷笑，不知怎的又刺激到他了。

        姬雪問：“你就不怕我去找玉帝主持公道嗎？”

        昆吾迎接著他仇恨的目光，氣定神閑地在他面前蹲下來，甚至微涼的手指還撫上他的唇，“你去啊，大可試試，自己不夠強大的時候，便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我教你一課。”

        他的手指擦掉了姬雪唇上的血，然后輕輕舔了一下。

        昆吾也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他的血和姬雪的血混在一起，瞬間一個粉色的桃花印記浮現在姬雪額心，昆吾悠悠道：“為了監督你在凡間過得差不差，給你的魂魄印點東西，不介意吧？”

        說的是疑問句，可印記已經烙上去了。

        姬雪心氣不穩，黑色咒枷又一次浮現在雪白肌膚上，從白皙脖頸一直蔓延到衣領內，異常猙獰顯眼，昆吾一愣，下意識要去碰。

        姬雪拂開他的手，“你讓我惡心，別碰我。”

        于是昆吾的手一頓，就那樣生生停在半空。

        他像是還沒反應過來，畢竟姬雪從未在他面前說過一句重話，可眼前姬雪周遭很冷，尤其是那眼中的厭惡，幾乎都要讓要讓他以為是個陌生人。

        很久以前郁結在心的怨氣，終于在這個時候噴薄而出，語氣刻薄到怨毒，顧不上顏面盡失，“你更惡心！別以為我不知道蕭憫是誰！”

        姬雪猛地看向他，昆吾恨到面容扭曲，“怎么，被我說中了？喝醉酒你不知喊了多少聲他的名字，蕭憫一定和你一樣，又賤又惡心。”

        “你連他的腳指頭都不如。”姬雪說完這句話，突然用盡仙力破開昆吾的結界，他最后朝林謝望了一眼，默道：“多謝了，在天上的日子里你照拂我良多，我不喜歡欠人東西，無以為報，便在今日。”

        他飛到誅仙臺前，身后好像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不過都已經不重要了。

        罡風凌冽，吹得他好苦。

        姬雪縱身一跳，毫不留戀。

        “昆吾仙君那一世去凡間歷劫，只是后來失敗了，毀了大半修為，自那以后他重塑仙身，忘了很多事。”司命和姬雪一起看著輪回鏡，看到昆吾也就是蕭憫和姬雪吻在一起，姬雪趕緊擋在鏡子前。

        司命偷笑，“想不到你就是昆吾仙君的劫，還來了天庭。”

        姬雪臉上發燒，“求您不要嘲笑我了，我是想問，真的沒有讓他想起來的辦法嗎？”

        “沒有。”司命嘆氣，“這是仙君自己選擇忘記的，旁人沒法讓他想起來。”

        “我會努力的。”姬雪看著輪回鏡里溫柔的蕭憫，露出依戀的神情，伸手想去碰蕭憫的臉，結果被冰涼的鏡面擋住。

        他離開時，聽到背后司命的感慨，“都是一樣的癡人。”

        姬雪恨自己還忘不掉，更恨自己看錯了人，昆吾就是昆吾，高高在上的天神。

        蕭憫早已死了，死在幾千年前天下大亂瘟疫肆虐時，明知不可為，卻還是救了青州全城的人，因為擾亂天道，最后被天雷活活劈死。

        怕波及到他，蕭憫用最后的靈力設下法陣，困住姬雪，自此再也沒有回頭。

        最后蕭憫魂魄飄在半空的時候，沖姬雪微微一笑，說了最后一句話。

        “對不住。”姬雪喃喃說。

        跳過誅仙臺，魂飛魄散，馬上就要永遠從世上消失了，那樣就能和蕭憫永遠在一起了吧。

        姬雪心里升起了一股奇異的滿足感，恍惚間回到了幾千年前，度朔山下，桃花開得正盛。

        他那時意氣疏狂，身負一柄清塵劍，斬盡天下不平事，師父說他道行足夠了，待到三千功德滿，便能原地飛升。

        “升入仙籍，長生不老，堪稱世間極樂啊。”師父感慨，“可成仙的命，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修仙不知歲月，慢慢地，他的家人都老死了，師父也死了，世上就剩下他一個人。

        他來度朔山除妖，卻在桃花障中迷了路，最后氣憤得在桃林中左劈右砍，依舊找不到出處。

        因著他的一番糟踐，桃林中飄舞著漫天花瓣，好像在下一場花雨，又像雪，厚厚落了一層，踩上去又綿又軟。

        姬雪一生中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

        伴著漫天花雨，桃林深處，緩緩走出了一個少年。

        他的面容比三月的桃花還要明艷，偏偏帶著一股淡漠孤高的氣質，恍若九天神女下凡。

        “你是誰？”他的聲音清凌凌如同山泉。

        姬雪被抱住，他下意識就要掙扎，昆吾卻抱得更緊。

        “你是誰？”昆吾問，“我是不是忘記了很重要的事？”

        姬雪見掙不開，索性閉上眼，再不答話。

        唇上忽然落下一個柔軟的東西，姬雪猛地睜開眼。

        昆吾低頭看他，笑道：“你就是死也要和我一起，別以為這樣我就能放過你。不過算你好運，你不會死的，和我一起跳誅仙臺，只能永入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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