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宇很后悔。

        在白素貞洞府修行的一個月內，雖然時宇來到陌生地界面對陌生的族群，心中始終保留了幾分警覺不敢全身心投入，但憑借著軀體本身的五百余年修為，《皇極驚世書》的修煉還是勢如破竹，先后突破塑脈、凝鼎、辟府、孕靈、煉魂等境界，到達化蓮之境只差臨門一腳的地步。

        化蓮之境是《皇極驚世書》修煉過程中的重要轉折點，需要在前面幾個境界的基礎上，破而后立，在自身血肉以及妖元中融入天地間游離的眾生欲念，生化十三品黑蓮，此后方才能進入十三重的正式功法進階修煉。化蓮的過程一旦開始便難以停下，加上之前的狐眉以及其背后的猿巖一直沒有出現，因此時宇一直壓制自身，想等到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開始踏入此境。也怪自身畢竟初次接觸修行之事，時宇在壓制修行進度的同時，便想著那便看一下《皇極驚世書》中記載的神通術法吧，不想卻低估了神通術法的博大奧妙，一下子便沉迷了進去，頓悟勾連之下，修為便再也壓制不住了。

        既然壓制不住，便開始破境吧。

        破境倒沒什么需要準備的，因為化蓮之時會接引來天地之間游離的眾生欲念，七情之力與六欲之力交織，以自身為中心會形成一個恐怖的場域，除卻七情六欲之外的一切靈，包括但不限于妖力、仙力、道力、鬼力，都無法行運，萬物生靈都會被拉入欲境沉淪其中，所以幾乎可以不需要任何防護。

        時宇請系統稍加推導，得知以自身修為，此次破境幾無失敗之理，所需時間也是短至一日半日，最長不過三天。雖說白素貞沉穩禮敬，一眾小蛇也天真可愛，但畢竟是妖族，又是堪堪相識，知妖知面不知心，此時的白素貞到底如何還不好說，時宇還是留了個心眼，只說心有所感，要閉關數日，讓眾妖不要靠近，并不說有危險一事。若是聽話便也罷了，要是趁機有什么別的念頭想靠近自己，再或者有外敵來襲，便苦果自嘗吧。

        沒想到，自己自私一念，卻使得眾妖拼死不退。

        猿巖和狐眉剛剛出現，系統便提醒了時宇。可當時時宇已經開始破境，難以中斷，只能借助系統轉播來了解情況，其實心下倒是不急。料想以白素貞之智，或虛與委蛇拖延時間，或暫避鋒芒戰略撤退，應該可以撐到自己出關。到時候一手鎮壓那大猩猩，收獲崇敬憧憬，順勢就可以收服白素貞。

        然而，世事難料。為了避免自己受創，雖然知道是以卵擊石，白素貞和一眾小蛇還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死戰，保護自己這個初初相識、且是帶著算計而來的所謂“恩人”。

        ……

        時宇慢慢蹲子，蒼白而修長的手指穿過小火殘破的蛇軀下方，將她輕輕捧起。淡綠色的蛇血順著手腕滴落，時宇卻絲毫不覺。

        妖力注入……心臟暴裂，血氣流失，妖核破碎……

        “系統？”

        “抱歉宿主，以宿主目前修為與手段，回天乏力。”

        無能為力嗎……這種感覺……

        “大……人……”小火冰涼的身軀微微蠕動，微微抬頭。

        “按你喜歡的叫吧，我知道的。”時宇嗓音沉低。

        “嘻嘻……大哥哥……小火……還有大家……撐到你出來了哦……”小火的聲音游絲一般，輕飄飄的，又像是羽毛拂過。

        “嗯，小火很厲害。”時宇額上的發絲垂落，沒有人看到他眼底的溫柔。

        “嘻嘻……吶，大哥哥……小火……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呀……”

        “你說。”

        “求你……幫幫白姐姐……替我們……好好保護……她……好不好……”

        “好。”時宇用手指一點一點揩拭小火身上的血跡，輕輕說道，“我答應小火。”

        “嘻嘻……謝謝……你……大哥哥……小火有點累……先睡……啦……”

        時宇捧著掌心中那已經沒有了任何生靈氣息的小小身軀，慢慢站起身，眉眼低垂。

        父母去世之后便很少動蕩的情緒……

        這種感覺……

        一團熾烈的火焰，從心底，一點一點，燃遍全身……

        身體里，有什么，在叫囂著，要沖出來……

        一旁的猿巖從時宇出現的時候就開始發現自己失去了身體的控制力。無數次想要掙脫那莫名的壓制感，想要趁著時宇與那小蛇對話攥握手爪中的白素貞來加以威脅，甚至開始發揮血脈中的天賦要暴走妖力，卻始終無法動彈。

        “該死……差距這么大嗎……明明感知到的，比我強不了太多啊……”猿巖在心中瘋狂吶喊，開始感覺萬分后悔。

        其實單純以修為論，確實時宇沒有勝過猿巖太多，但在時宇修行了《皇極驚世書》這等混沌宇宙中都可以稱道的高等功法，又已經成功踏入正式功法修行之后，猿巖與時宇的實力差距，已經是天壤之別。

        “閣下……不不，大人，此事只不過是個誤會……”

        時宇抬眼，白素貞清楚地看到，之前所見的時宇眼底那似乎萬事萬物不縈于懷的淡然已然不知所蹤，所余下的，只有冰冷和肅殺。

        猿巖顯然也感受到了時宇身上宛如實質的殺意，越發慌亂起來：“大人息怒！小妖知錯！是小妖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大人！小妖可以投靠大人麾下，為大人赴湯蹈火！小妖還知道幾處上古妖族大能的墓葬所在……”

        時宇不答，緩緩抬起一只手，將猿巖掌中的白素貞吸攝過來，輕輕放置到一旁，看向猿巖的雙目，一點一點，被幽深的墨色染成一片深邃。

        “大人！不過是幾只精怪小妖……”

        “白素貞，吾妹。”時宇突然開口打斷他，余光看向掌中的小火，還有一旁地上的一眾小蛇，嘴角幾不可見地微微上揚，又迅速消泯，眼中烏光愈盛，“小火，吾妹。他們，吾弟吾妹。”

        腦海中突然出現無數畫面，大多一閃而過無法記住，最后殘留的印象，只有一襲玄色長袍罩下的高大身影，面對著天雷滾滾，長身而立，兇焰滔天。一時間，莫名的詞句就到了嘴邊，魔怔一般，從口中吐出。

        “吾眼中，大道在此，亦不及吾之弟妹，一鱗。”

        “魂飛魄散，斷汝輪回。”

        時宇眼眸中的烏光大盛，瞬間落到猿巖身上。猿巖的雙目幾乎霎時凸出，渾身青筋如一條條怒龍暴起，喉嚨中發出呃唔的不明聲音，渾身不停的顫抖著，汗水眨眼間就淌在地上形成小小的水洼。一道淡淡的虛影從猿巖身上飄起，然后一點一點地扭曲，然后一點一點地化成光粒，飄散在空氣中。

        血脈神通：幽冥瞳！

        幽冥瞳，冥鴉一族的血脈神通，時宇此次突破覺醒的最大收獲。上古之時又被稱作死亡凝視、靈滅眼，赫赫威名，令包括神魔在內的各族聞之色變。其強大之處在于，無視修為差距，無視血脈等級，無視絕大多數的防護和躲避手段，直接作用于魂魄與真靈，扭曲魂魄，震碎真靈。只要中招，就是無解，同時魂魄扭曲會產生極度的痛苦，持續直到最后一點真靈都泯滅。連最后一點真靈都泯滅，輪回的事情就不要想了，理論上來說，就算從時間長河中也撈不了人，可以說是死得不能再徹底。

        看著眼前漸漸化成粒粒光點連灰都不剩下的猿巖，時宇終于從剛剛那種怪異的魔怔狀態中脫離過來。時宇眼微微瞇了瞇，卻也沒做什么，只是看了看手中捧著的如同安眠的小火，再看看周邊的一地狼藉，輕輕嘆了一口氣。

        “小火之墓”“阿青之墓”“晶晶之墓”……

        時宇和白素貞靜靜站立在那一片小小的墳塋面前，默然無語。

        “你，接下來有何打算？”時宇開口。

        “我嗎？”白素貞面帶茫然，隨即淺淺苦笑，“我大約會離開墨山地界，出去外面看看吧。畢竟，”白素貞聲音輕柔，笑也輕柔，“這是大家的愿望呀。雖然，只剩下我一個了，但我也要替大家，看看外面的世界。”

        時宇靜了靜，緩緩開口，“你，跟我走吧。”

        白素貞搖搖頭，“大人不必……”

        “小白。”時宇打斷她，迎向她愕然的目光，“我便這么叫你吧。”時宇頓了頓，“我已答應了小火，照顧你，保護你，而我本身亦有此意。不管你愿或不愿，認或不認我，自今日始，我便認你白素貞是我時宇的妹妹。我無法保證只要我在你便永世安然，但我會竭盡全力讓你遠離傷害。只要我未死，必讓謗你、辱你、傷你、害你者，付出千萬倍的代價。我既許諾，萬世沉淪，亦不更改。”

        “你不是一個人的。”

        自父母去世之后，沒有親戚，有一二朋友，也很少往來，時宇便漸漸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雖時常是嬉笑著，但卻是單純為了不顯得那么孤寂，實際上內心卻是封閉而孤獨的。最初的最初，時宇也只是把白素貞當成一個游戲中控制的npc，并無打算過多投入感情相待，只想教導培養她，然后看她以后如何對抗法海，如何與許仙相處，如何違逆天規，就像是等著看游戲劇情。

        可他現在開始改變了主意。

        這是一個游戲，卻也不是游戲。他們一個個，都是實實在在的生靈，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感情，有自己的情緒，有自己的行為，有笑有淚，有生有死。既然被以赤誠之心相待，那以赤誠之心交互又何妨呢？

        白素貞愣了愣，看向小火墓碑上時宇與自己親手刻下的“兄時宇姊白素貞立”字樣，慢慢綻開了一個絕美的溫柔微笑，“這是，你送我的禮物嗎，小火……”

        墓邊的風鈴花似是點著頭般在風中微微晃動，白素貞退開兩步，淺笑著轉向時宇，依照自己從人間學來的禮儀，朝著時宇款款拜落：“那么，今后素貞便勞煩兄長多多費心了。”

        時宇嘴角揚起，雙手扶起白素貞，“為兄，定不負所托。”

        清風穿過林間，樹葉簌簌，似在輕笑。

        天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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