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信
“看這邊,一、二、三——茄子!”
快門聲清脆短暫,掩埋在周遭的歡聲笑語中。
少年將剛拍下的照片拿給夫妻倆看:“小叔,嬸嬸,這張拍得還不錯。”
何潯安推了推眼鏡框,細看了幾眼相機屏幕后夸贊:“不愧是咱們何年,依我看,這攝影的功力遠超業余水準了。”
“可不,把你那老臉都拍年輕了十歲。”妻子傅璟開了個玩笑,拉過不情不愿的女兒,提議四個人再一起拍一張,“請個人幫我們全家再拍一個吧。”
何年當即叫住一位路人,彬彬有禮地請對方幫忙:“先生,麻煩請你幫我們拍個照可以嗎?”
“哦好啊。”
“謝謝!”
他交出相機,跑到何夕身邊蹲下。
“各位,笑一個——”
“咔嚓——”
藍天白云之下,一家人的互相依偎,就此留在了這些影像的最深處。
正值周末,天色晴朗,公園的草坪上還有許多和他們一家一樣,來野餐的人。
何潯安仔細看了每一張拍好的照片,不是很滿意:“何夕,人家讓你笑一下,你是聽不見還是什么?”
“不想笑。”她捂起耳朵,背過身。
她爸“嘖”了聲,道:“你是爸爸的親囡,又不是拐來的,干嘛一天到晚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搞得像我們虧待你……”
“……煩死了。”
“你說什么,沒大沒小的。”何潯安立刻生出慍色,“該不會讀書讀得腦子壞了……”
“你才腦子壞了。”
兩個火藥桶放一塊兒,只要一點火星就能炸個天翻地覆。
“好了,都少說兩句。”傅璟見勢,硬是把何潯安拉遠,讓他陪自己去爬公園的后山,“我們過二人世界去,讓倆孩子坐這兒。”
“你聽聽你女兒說的,不像話……”
“還不是遺傳了你的臭脾氣,都一個德性。”
……
沒了叨擾,怪清靜的。
何夕取出mp3,戴上耳機聽起歌。她抱膝蜷坐在野餐墊上,像只穿山甲。
何年在吃薯片,看其它家庭的小孩瘋跑著玩鬧。
他一襲白衣,清清爽爽,眉目的線條疏朗有致。可一處燒傷,毀了這整副好容貌。
“何年,你什么時候去大學?”何夕拔著地上的草,問。
“后天。”和妹妹說話時,他每次都注視她。
“那你,會回來嗎。”
“當然了,學校又不遠,周末坐個車就可以回來。”他笑,眼里滿是憐愛,“你舍不得我?”
何夕默了一陣,說:“……不是。”
何年:“你最近還在給木兮寫信吧。”
何夕:“嗯。每個月都寫。”
“那我就放心了。”何年給妹妹也開了一袋零食,“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你有什么煩惱,盡管寫進信里和他說。”
“我知道。”何夕把頭靠在膝上,輕輕一搖,眼神柔了三分有余。
“我不在,你自己去送信,沒問題吧?”
“……我不是小孩了。”
何年越笑越舒暢:“也是,我都忘了妹妹已經是初中生了。”
他們前方跑過一對踢皮球的兄妹。
何年迅速將半袋薯片放在地上,掏出口罩戴好。
何夕看在眼里,心中五味雜陳。
傷疤和溫柔,像兩道枷鎖,禁錮了何年十幾載之久。
她決心在下個生日,為哥哥許個愿,希望他深愛的世界,能夠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
望著那對玩耍中的兄妹,何年觸景生情地說道:
“……何夕,我有個事想問你。”
“什么事。”
“你為什么……不肯叫我一聲哥哥?”
何夕把頭垂得更低了些,整張臉埋在深深的陰影中。
她低吟著反問:“那你為什么不肯叫他們爸媽。”
“我……”何年愣了愣,欲言又止。
他注目著妹妹,思緒翻涌。
他從小看著何夕長大,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再到幼兒園、小學和初中。
這每一個階段,何夕身上從未出現過同齡人應有的朝氣與活力,相反,她寡默又敏感,寧愿待在世界的邊緣與影子作伴。
她的內心是空寂的,沒什么人能看懂。
那……她看得懂自己嗎?
“何夕,哥哥要離家去上學了,有些事,你先答應我好不好?”
“……你說吧。”
歌聲太大,她聽得不是很真切,只隱隱覺得哥哥的聲音發了澀,一抖一抖。
“你爸爸很愛你,只是有時候用的方法不對。他心臟不好,你遇到事,多讓著他點,能不吵就不吵。”
“你總挑食,嫌棄你媽做的菜,害她傷心,其實你想吃什么,和她說,她都會按你喜歡的做。”
……
何年說了一條又一條。
“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何夕始覺哥哥的異樣。她錯愕地抬起頭,被那雙泛著淚光的眼睛攫奪了心緒。
澄清如洗的琉璃瞳,浸在淚水中,像個稀碎的幻影,叫人無法不悲憫。
“何夕……”
他強壓著喉頭的顫抖。
“哥哥走了以后,你一定,一定,一定……”
“不要太想我。”
——
何夕早上睜開眼,摸過枕邊的手機,查看了媽媽昨晚的留言。
“收到。”她半夢半醒地匯報道。
傅璟已在辦公室備課,閑暇之余和女兒聊上兩句:“起床吃早飯了沒?”
何夕:“還在床上,早飯去便利店買。”
媽媽:“怎么不去食堂?”
何夕:“……方便。”
真相是,她貪小便宜。
都怪時雨,只要她當班碰見何夕來買包子,準要塞個皮薄餡多的,就怕撐不死何夕。
媽媽心思細膩,總感覺女兒近些日子變了好多,以前說三句就不耐煩,現在也能耐著性子和她聊會兒家常。
遇上什么貴人了?
傅璟忖量著,想不出個所以然。
畢竟大學以來,父母和何夕的交流極度匱乏,對她的社交圈更是知之甚少。
“夕夕,”她媽親熱地叫起了何夕的小名,“你爸昨天搗鼓舊電腦,翻出來好些你小時候的照片呢,我發你看看。”
圖片接二連三傳過來,何夕沒有插話。
媽媽的分享欲,偶爾滿足一下也好。
照片上的小孩,表情萬年不變,仿佛煩透了世間的一切。看來,厭世這種情緒,也屬于養成系。
一張四人合照赫然映入眼簾,何夕神色微沉。手機握在手上,沉重得像塊鐵。
媽媽發現她發錯了圖,飛快撤回,但為時已晚。
母女倆的聊天界面,霎時陷入死寂。
半晌,媽媽說:“今天,我們打算去給你潯遠大伯他們……掃個墓。”
何夕將渙散的目光聚起,翻看了日歷,這一天的日程里,刻著加粗的“忌日”二字。
她緩緩打了些字——
“那就,代我問個好吧。”
——
“師傅。”
鐵罐底撞到實木桌,“哐當”一響。
“我媽寄的茶葉,她囑咐我當面送給你。”
黃新鴻拿了一個空相框擦著,瞥一眼道:“喲,剡里的白茶啊,久仰大名。”
“令堂有心了,黃某不勝感激。”他將一塵不染的相框放回桌上,紳士一般笑道。
茶幾上堆了報紙,何夕毫不見外地抽了一份看:“師傅見多識廣,連我們那小地方都聽說過。”
黃新鴻暗暗贊嘆自己教導有方,這不懂人情世故的刺頭徒弟,都學會溜須拍馬了。
“剡里若不算出名,那‘越劇之鄉’豈不是白封了?”他用飲水機接了熱水,泡了杯咖啡,“說起來,我和你還是半個老鄉。”
何夕:“師傅也是之江人?”
她原以為黃新鴻是個正宗的南粵土著。
師傅輕哼了個上滑的“嗯”:“我祖籍是杭平的,童年在那兒待過一段。到現在,還時常抽空回老家度個假。”
“……哦。”何夕不驚不喜地答道。
“對了,我昨晚去了個酒局,碰到個認識的人,他說他是你爸教過的學生,跟我打聽你在公司的狀況,還替你爸傳話,托我多多關照你。”
他笑瞇瞇的,老父親般望向何夕。
“這爸爸可太好了,桃李滿天下,女兒去哪兒都安心。”
何夕默住,捏著報紙一角發窘。
她忽然來氣:那個死傲嬌女兒控,又自作主張來打探她的近況,他不嫌丟臉她還嫌呢!
師傅暗示:“何夕,話都說到這份上,你總要表示表示的吧。”
她克制住翻白眼的沖動,裝乖道:“明白。”
“……還有,師傅。”
“?”
“慈父笑可以收一收了。”
——
何夕想不起來她是怎么走進了這家書店。
她在淘寶上用“長輩禮物”作為關鍵詞搜索了一天,無論如何拿不定主意。在何夕這兒,給父親挑禮物,可是一件破天荒又難為情的事。
網上的東西良莠不齊,看不出好壞,不如逛實體店。
于是乎,何夕晚上去中心商圈瞎逛了兩小時,一無所獲。
她走得腿酸,鬼使神差地就近拐進一家書店。
進門不遠,是一片文創區。
貨架上幾十種創意信箋,琳瑯滿目。
出于個人愛好,何夕踱去那前面端詳了片刻。
她一沓一沓摸過去試手感,未曾想有個人正從她的相反方向做著同樣的事。
兩只纖瘦而白皙的手,冷不防來了個親密接觸。
視線陡然相撞,有人歡喜有人愁。
“……又是你。”何夕秀眉顰起,語氣稍有不快。
時雨當然是笑著:“真巧。”
何夕:“你打完工了?有閑工夫逛街……”
時雨:“不是你不讓我上夜班的嗎?”
“……”她說的好像沒有錯,但何夕總覺著這話蠻怪的。
時雨順勢話鋒一轉:“你也來買信紙?”
“不,我想給我爸買個禮物意思下,還沒挑好。”何夕小幅度搖了搖頭。
“我記得你爸爸是老師……他是個怎樣的人啊?”
何夕不加思索說起老爹的壞話:“迂腐古板過度自我又愛說教的中年男性。”
撲哧,這是有多怨才能氣都不換地控訴完啊。
時雨冷俊不禁:“我的意思是,你爸都喜歡些什么。”
“……不太清楚。”何夕警覺,眉頭往中間擠,“你又要整哪出?”
“別緊張啊,幫你出謀劃策還不好?”
“……你以為你是我軍師嗎。”
時雨不管三七二十一,逮著何夕問東問西:“他喝酒嗎?”
“……不太喝。”
“抽煙?”
“從來不抽。”
“平時會喝茶不?”
“應該吧,他上了年紀開始養生了。”
“行,我有想法了。”時雨眼睛一亮,看似勝券在握,“何夕,跟我來一下。”
她牽住何夕的衣袖,領她去看柜臺上展示的一套茶具。
三個小陶瓷杯,印著山水畫,搭配了精美的禮盒外包裝,看著確實像上檔次的禮品。
“……就這?”何夕幽幽地斜了眼“狗頭軍師”。
時雨從綜合角度給她分析:“你看,這圖案的文化氣息是不是很符合老師的身份?再者,實用性高,令尊可以拿它來泡茶、小酌、招待客人,一舉多得……”
何夕被她說得竟有一絲心動:“……時雨,要不是我認識你,我肯定懷疑你是書店雇來的托。”
時雨大言不慚:“多謝夸獎。”
臭不要臉,何夕想。
“懶得再挑了,就這個吧。”
何夕把茶杯套裝攬進懷里,回頭問時雨她看好想要的信紙了沒。
“早選好了。”時雨睫毛彎彎,給何夕出示了下手里的信箋。
在收銀臺付款時,何夕問她有關信的事:“你怎么想到寫信了?”
時雨:“不是我,是小滿,她說想讓我教她。”
“她突然提起來,我還挺詫異的。”時雨向店員要了個袋子,將茶杯和信紙放了進去,“何夕,你知道她要給誰寫嗎?”
何夕回想起她那天和小滿定下的約定,目光退怯地說道:“……她沒和我說過。”
“這樣么……”時雨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何夕默然望著被蒙在鼓里的女孩,心里像歷經了一場兵荒馬亂。
那時小滿擔憂地問她,想說的話太多太多,她不知從何處下筆,該怎么辦。
她鎮定地回問:“你是害怕提著筆,醞釀了很久,可信卻還是張白紙,對嗎?”
“……對。”
“那就讓它是張白紙好了。”何夕說,“見字如面,只要你足夠信任收信的人,就算是白紙,對方也能讀懂。”
說到這兒,她忽地念及了自己給木兮的第一封信——正是一張空空如也的白紙。
“小滿,記住,信是用心寫的。”
“任何想轉達的思念,你只需要寫下來,寄出去,她就能收到。”
“我和你保證,她一定能收到。”
她幫小孩擦去了眼眶邊的淚花。
“小滿,永無島的事,你要和所有人保密,不然彼得潘會不高興,就不肯讓時雨去他那里了。”
“這是屬于我們的秘密。”
“來,拉個勾。”
回憶中的聲音不斷減弱,直至消散于虛無。
商場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何夕走幾步上去,主動拎過時雨手中的購物袋:“我拿著吧。”
“無事獻殷勤,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啊?”時雨“受寵若驚”地吐吐舌頭,眨了下一邊眼睛。
“……胡說。”何夕別過臉,“我是怕你給我摔了。”
時雨故作高深地笑笑,不再追究何夕那蹩腳的掩飾。
她對著自己的代理人輕挑眉尖,啟唇而語。
“吶,要不要,和我一起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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