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2一路向西
講真,沒有哪個正常人會輕信“私奔”這種異想天開的話。
何夕只恨那刻的自己,精神衰弱,嘴比腦直白。
當一絲隱晦的悔意油然而生,她早已回宿舍洗了個澡換了套衣服,收拾好行李趕來火車站,和時雨碰頭后坐上了西行的高鐵。
廣播提示即將發(fā)車,回頭的可能性,變?yōu)樨摂?shù)。
何夕神色凝滯,仰倒在靠窗的座椅上,將時雨給她買的車票當成折紙,翻來覆去折騰。
時間是最好的創(chuàng)傷藥了。
早上的事,距今過去了幾個小時。
何夕鎮(zhèn)靜之后再回首,仍覺得有些心驚,縱使這種后怕微乎其微,但它實實在在地滲入了骨髓,直叫人脊背發(fā)涼。
差一點,躺在地上長眠的人就是她了。
自五歲那年的溺水算起,她已有十余載沒有感受過無限迫近于死亡的實感。
何夕怕死,怕到身體出了一點小問題就要去校醫(yī)院求個心安的地步,怕到稍微代入一下災難片里的遇難者都驚恐萬分的境地。
所以今天,她是在崩潰中撿回了一條命。
掙扎著熬過內心的風雨飄搖,她請求時雨,帶她逃得越遠越好,離那場噩夢,越遠越好。
時雨說,她隨機選了一趟高鐵,終點站是北洲,隔壁省一個比穗州更靠近南端的臨海城市。
何夕猜她說了謊。
她連完整的旅行攻略都做好了,一看就是想著哪天邀自己同游。
煞費苦心,就為了跟我這個絕情的混蛋當朋友?她怎么想的……
何夕心煩,將布滿折痕的車票揉作一團,扔進紙質垃圾袋。
“臉不敷了?還沒消腫呢。”
時雨在車廂入口處打完電話,回來見何夕把冰袋擱在了小桌板上,一臉放棄治療的厭倦樣。
何夕:“沒手。”
“那我?guī)湍隳弥!睍r雨抄起冰袋就往何夕臉上招呼,“別動,不然好不了了。”
空間逼仄,何夕自知躲不掉,乖乖就范。
她這人有個臭毛病:難伺候。
“……按得輕一點。”何夕指揮道。
時雨如實說:“再輕都要懸空了。”
“嘖,麻煩死了。”
“不要任性,何夕。你還要不要這臉了?”
“……要。”
時雨邊幫何夕冷敷邊復盤她挨打的始末:“你同事下手真狠,一巴掌險些給你扇成豬頭。不過,基于是你先挑釁的她,這打你挨得該。”
“你胳膊肘長歪了嗎?凈往外拐。”何夕抿唇,不樂道。
“你自己說的啊,我們又不是朋友。而且,幫理不幫親。”
時雨反將一軍,何夕啞口無言。
列車啟動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觀飛速倒退,不一會兒便了無蹤影。
車廂里的液晶電視同步開啟,播出沿途幾個站點的當?shù)匦麄髌?
北洲作為某紅書上的熱門旅游勝地,以其宣揚的海濱風光而聞名遐邇,不論淡季旺季,總有一大批人趨之若鶩。
同車廂就有很多,拖家?guī)Э谌ミ^國慶假期的游客。
何夕焉焉地坐在他們中間,頗像個逃難的流浪漢。
“好了,現(xiàn)在看著順眼多了。你要還感覺腫,晚上再敷兩下。”
時雨放下冰袋,轉頭向何夕報告起她和黃新鴻的通話內容。
“我和黃先生說,你目擊了車禍現(xiàn)場,一時半會兒走不出來,這幾天由我陪著散散心。他讓你別有負擔,好好玩,回去再處理這次沖突,他不會怪你的。”
“……嗯嗯。”何夕扭扭捏捏地哼唧道。
“何夕,好好聽我說話。”
時雨有點受不了她這吊兒郎當?shù)膽B(tài)度,上手掰過她側向窗那邊的臉,正視那企圖躲避的雙眼。
“你知不知道你把手機關機的時候,我急得想報警啊?我想都不敢想,你遇到了什么事。”
時雨鮮少這般嚴肅,顰眉蹙額,不茍言笑。
“黃先生給你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你就一句話也不回他嗎?”
時雨不得不惱火,就因為何夕的考慮不周,讓多少人為她擔驚受怕。
何夕咬了下唇,低眼道:“那時我難受得快瘋了,就覺得手機一直在響,很吵,頭就更疼……”
“……對不起。”她小聲說,視線左右搖擺,“我會當面和他道歉的。”
何夕一服軟,時雨也不好再責怪她,反倒愈加心疼。
本質上,何夕也只是個有點人格缺陷的小屁孩,自我,倔犟,冥頑不化,渾身帶刺,傷人又傷己。
同時,她還極度復雜矛盾,像一顆變異的洋蔥,剝開一層,就能發(fā)現(xiàn)這層與外表的顯著差別。可她的心包裹得嚴嚴實實,誰想觸碰它,就必須作好淚流成河的準備。
恐怕就連何夕本人,也不清楚自己歸根結底是個怎樣的人,更別提僅用作參考的心理測試結果。
我們是出來旅游的,不能再讓她想起不好的經(jīng)歷了。
時雨自責地想,淺淺一笑,拍了拍挨訓小貓的肩。
“沒事,你今天受了罪,我不該兇你。”她幫何夕調了下椅背高度,“到那邊要五個多小時的車程,你昨晚沒睡好,就先補個覺。”
何夕累得乏力:“……好。”
她選了個盡量舒服的姿勢,闔眼待睡意漲潮。
車廂里有倆小孩追來跑去,大聲喧嘩,無法無天,家長還不加以管教,真是豈有此理。
何夕睡覺輕,聽不得響動,幾次入眠的關鍵時刻,全被小鬼頭的笑聲攪擾。
她氣得睜開眼,往座位邊上的墻壁怒錘一拳。
時雨摘下藍牙耳機,關心道:“睡不著嗎?”
何夕眼神兇狠,盯著那對孩子:“小孩子太討厭了,要我當家長絕對把他們扔下車。”
“要不你戴我這副耳機吧,隔音不錯,能當耳塞用。”時雨笑著安撫,替何夕戴上耳機。
何夕不以為意地繃著臉:“謝謝。”
這小物件剛一入耳,她就聽見了一段空靈的歌聲,瞬息間喚醒不少記憶:
“總有些驚奇的際遇,
比方說當我遇見你。
你那雙溫柔剔透的眼睛,
出現(xiàn)在我夢里……”
何夕比對了儲存在腦海中的音軌,確信這就是時雨最喜歡的那首歌,也是她自己念念不忘的旋律。
“啊抱歉,忘了關音樂。”
“等、等下,”何夕有點尷尬地開口,“那個,放著吧,助眠。”
時雨停下手上的動作,偏頭問她:“……不吵嗎?”
“不吵,聽聽歌我反而睡得快。”何夕趕忙閉眼,省得被時雨看穿心思,“這歌叫什么名字?”
“《小宇》。”時雨答,“大小的小,宇宙的宇。”
“哦……”何夕呢喃了幾遍歌名,不再出聲。
耳機便宜,音質不佳,但在何夕耳中,女歌手舒緩悠遠的演唱,勝過天籟。
她摒棄雜念,傾心地聆著。
“我不管未來會怎么樣,
至少我們現(xiàn)在很開心。
我不管結局會怎么樣,
至少想念的人是你……”
簡簡單單的溫暖,恬淡稀疏的憂傷與喜悅,都隨副歌縈繞心頭。
何夕輕輕顫了顫眼睫,憋住一滴打轉的淚。
她無法確定,具體是哪句歌詞,觸動了她丟盔棄甲的鋼鐵之心,不費吹灰之力鉆入沒能設防的內里。
“我不管未來會怎么樣,
但我每天都想見到你。
我不管結局會怎么樣,
我想真的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還是沒法相信……
真的沒關系,
我會安靜的離去……”
一曲終了,余音繞耳,像心事,像紀念,像懷戀,像希冀,像說不出口的告白,像尋不回來的歲月。
何夕靠著座椅,深吸一口氣,輕聲說:“時雨。”
“怎么了?”
“設成單曲循環(huán)吧。”
——
何夕做了個奇異的夢,夢中她回到了煙雨朦朧的剡里,在大霧天孑然一身尋覓著某個身影。那影子始終快她一步,總在將要觸及時離散成風。
“等等。”
“等等我。”
“等一下!”
何夕驚醒,錯愕地看向被她抓住的,身旁人的手。
車里正在報下一站的站名,不是北洲。
歌曲在她熟睡時悄然止息,耳畔寂靜無聲。
時雨湊近了問:“……做噩夢了嗎?”
“沒,沒……”何夕用力眨了眨暈乎的眼,松開緊握的五指,“耳機還你。”
她摘掉耳機,交還給它的主人。
何夕垂著眼,默了少許工夫,暗暗把垃圾袋中揉皺的車票拿出來展平,放進錢包的夾層里。
高鐵行駛在連綿不絕的丘陵地帶,穿山越嶺。云霧是天青色,猶如仙境,其間飛過一行白鷺,高低錯落,起舞蹁躚。
很像剡里的景色。
可惜這并不是剡里。
何夕撐著側臉看風景:“還有多久到?”
“兩站,到那兒應該能趕上日落。”時雨在app上訂民宿,“何夕,你有住宿預算嗎,我在找住的地方。”
正值月初,她花錢不太管什么細枝末節(jié):“我無所謂,看你。”
上月底她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雖不多,但省省也能過日子,何況何潯安的“生活費減半”就是口頭說說,實際轉的依然是那個數(shù)目。
何夕的心理預期:別一天把那桶金倒完就行。
黃金周的物價,懂得都懂。
時雨很有做賢內助的潛質,一雙慧眼百里挑一,選了個最優(yōu)解。
她們入住的民宿離海邊很近,徒步只用十分鐘。
民宿是小清新風格,一共四層,像愛琴海沿岸的小城堡,設施齊全,價格實惠,附帶觀景天臺和露天草坪,甚至有個迷你書吧。
見到住處的第一眼,何夕是挺滿意的,然而上頂樓進了她們房間后,她就傻眼了。
“時雨,你為什么訂了大床房啊?!”何夕無能狂怒,“你說,你是何居心!”
時雨事不關己地笑:“我能有什么壞心眼,就是想要個有投影儀的房間看看電影而已。”
大床正對一整面灰墻,觀影效果絕佳。
何夕:“我才不信你的鬼話!”
時雨背手輕笑,繞著何夕轉了三匝,連問道:
“你怕什么?”
“不就是跟我睡幾個晚上嗎?”
“我又不咬人,你犯不著這么害怕吧?”
何夕羞憤難耐,舔著咬緊的后槽牙,把小惡魔給攆出了門。
“……你再說些沒羞沒臊的怪話,我就攆你出去睡大街!”
門“咚”地一摔,里頭響起翻箱倒柜的動靜。
時雨在門口“罰站”。
她笑意盎然,哼著小曲兒,手指纏著發(fā)尾畫圓圈。
害,這何夕,可真不經(jīng)逗。
——
半晌,何夕面色鐵青地打開房門。
“進來吧。”她說。
時雨:“你在里面搗鼓什么?”
她退開一步,指了指床上新修的“馬奇諾防線”:“我用枕頭隔開一人一半,以防你圖謀不軌。”
“被子不還同一床么,你這三八線形同虛設啊。”時雨哭笑不得,精準打擊道。
“……找不到備用的。”何夕低聲抱怨,“總之,你給我自覺點。”
時雨佯作投降狀:“好好好……”
太陽快下山了,海陸風悄無聲息地交接班。
“我要去參觀下這棟樓,你呢?”時雨問。
何夕仰面陷在軟綿綿的床上:“躺會兒。”
“那等我回來了,我們去吃晚飯。”
“哦。”老實說,她也沒多餓。
時雨離開后,何夕側身躺著,清理起微信里積壓的消息。
師傅給她發(fā)了,林遠給她發(fā)了,工作群里百八十條記錄,無一不在過問她的下落。
何夕猶豫著,要不要向同事報個平安。
思來想去,她決定不說了,以師傅的為人,肯定會把她的情況跟大家伙知會一聲。
像要印證她的猜測一般,一個號碼歸屬地為穗州的陌生電話,不請自來。
沒顯示騷擾電話的標記,何夕大概率是會接一接的。
“喂,哪位……”
“何夕。”低沉的煙嗓暴露了她的身份,“聽黃總說你去散心了。”
何夕當即坐起身,捏著手機,不知所可。
“我能和你說幾句嗎?”董思然問。
那端許久不發(fā)聲,她就當這是默許。
“當時我氣得拎不清了,沒想過這就是個誤會,情急之下打了你,我很抱歉……”
或許是心理因素作祟的緣故,董思然越是有誠意,何夕就越感覺反胃。
通篇看下來,明顯她的責任更大,如果不是她主觀臆斷,董思然也不可能怒不可遏扇她一耳光。
何夕打心眼里厭惡這樣的自己,犯了錯,沒勇氣承認,還想讓全世界順著她的意。
多么卑劣的性格。
“還有那些難聽話,都是在氣頭上……”
何夕聽笑了,打斷董思然,輕嗤道。
“董思然,你敢說那全是氣話,不是心里話嗎?”
“……何夕。”
“有什么不好撕破臉的,你看我不爽,我看你不爽,就算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又有什么關系?”
“何夕,你聽我解釋……”
“謝謝,不用解釋。”她咬牙切齒,下顎緊繃,“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那樣的垃圾。不瞞你說,我對何夕這個人的看法,和你一樣。”
扔下手機,何夕坐在床沿邊上,雙手捂著臉,極力地躬身俯背,悶聲嘶吼,似乎要將心臟嘔出來。
她一定是有病的,否則怎會不分青紅皂白便惡語傷人。
可明明本意不是那樣。
明明是想和對方和解的。
她對自己失望透頂。
時雨上樓進門,見她垂頭喪氣地坐在那兒,憂心忡忡跑上前:“何夕,你哪里不舒服嗎?”
何夕脫力地搖搖頭:“沒,我在跟自己置氣。”
“置氣?好端端的……”
“時雨,我好煩,心里煩得快炸開了。”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你都煩些什么?”
“什么都煩。”
“能和我說說嗎,煩心的事。”
“……一下子說不完的。”
時雨輕撫著她顫抖的肩膀,溫語道:“那我們去海邊吹吹風吧,你要是想和我傾訴,什么時候都不遲。”
暮色入戶,流光輾轉。
何夕鼻尖微酸,百感交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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