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緊、浪起。丑兒縱身一躍，神火焚天際。

        往日的時(shí)候，亭中人都是背著身子的，他從瞧不見陸行的容貌，陸行亦是瞧不見他的。

        可當(dāng)亭中人踏出亭子那一刻，他并非背身佝僂，而是昂頭挺胸。他與陸行長得一模一樣，若是真要在萬般一致中找出不一樣的，那就只能是二人的眼睛，亭子人的眼中皆是高傲自負(fù)，或是說多了些二十出頭的桀驁心氣。

        “思來想去、瞻前顧后，你陸行自打去了趟京都為質(zhì)，就淪為了一個(gè)眼里無光的人。”亭中人右手托懸著文山的虛像，每一步都留下厚重的文運(yùn)。他故意將文山虛像舉得很高，似乎在耀武揚(yáng)威著什么，兩畔翹起，笑容咧開：“那年秋天離開雪津城，你最愛看兵書，韓信、白起和孫武是你極其推崇的，兩年后你回到雪津城，卻再?zèng)]看過床頭的兵書，而是整日跑到書院里去看些儒皮法骨的書�！�

        “我的確是你的心魔，可我不是現(xiàn)在的你，我有變強(qiáng)、做大的欲望，所以我吸收了文山虛像的惡，但同時(shí)擁有了文山虛像的力量！”

        文運(yùn)如云海墜落，在離開文山虛像的光芒后，變得極為厚重，重重地砸在長廊上，讓木橋斷裂，有些砸入湖中，又掀起了齊人高的浪。

        “你呢？在龍虎山時(shí)，老天師明面上攔著，實(shí)則護(hù)你下山。他更是不惜以道果為代價(jià)，用逆天改命之法為你窺看天機(jī)，可你不領(lǐng)情，中途便將影像震碎。老天師話少，轉(zhuǎn)而教楚褚拳法，只可惜天命難為，何況楚褚也是個(gè)劫難纏身的武夫�！�

        “賈城戰(zhàn)齊睦時(shí)，楚修明把他視作珍寶的古剎送你，長姐陸霜親自助你開道，甚至因此損耗了分一縷分魂。可你呢，黎芮本是該死之人，你非要救她，僅參透了半數(shù)的無上真意，便離開無妄虛境。來到文道遺跡后，你非要插手鸑鷟殘道，事情發(fā)展到現(xiàn)在大道斷裂，小古還不知會(huì)哭成什么模樣�！�

        “你、話很多，所以……說完了嗎？”

        游廊靠岸的柳樹旁，陸行牽著一位麗人的手，揚(yáng)玉環(huán)掩嘴偷笑，似是想知道這滿眼哀愁的少年會(huì)如何應(yīng)付。

        “世間之事沒你說的這般簡單，一個(gè)宋傾然就夠老天師折騰的了，犯不著為了我傷著道果。至于黎瑞，我陸行七尺男兒，不能容忍女子為我赴死。還有你說的劍道……”

        陸行微微低頭，小心避開腳下的水坑，邊走邊道：“我亦是凡人，不能面面俱到，只能量力而行，盡心而為。話說回來，做我的心魔難為你了，整日在亭中藏著，還能維持一副心高氣傲的面容�！�

        陸行在心頭嘆息：他人要不是羨慕我的出身，要不就是嘲笑我曾是個(gè)質(zhì)子。難得有一個(gè)知我懂我的人，卻還是我的心魔……心魔自私，凡事都以自我為中心，不顧旁人。

        走了十余步，二人才算走上了長廊。前方的文氣勢(shì)不可擋，玉蟬被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已然退到了長廊的盡頭，身后就是陸行和楊玉環(huán)。

        “我陸行呢，做事問心。五年前與北蠻一役，北地?cái)?shù)十萬軍民，家家多供了一處靈位。我陸行躲到龍虎山，便是告訴天下‘陸行無意王侯之位，唯愿國泰民安’。奈何天下有太多人不愿領(lǐng)情，此番下山回北地，僅是代我北地?cái)?shù)十萬亡魂，向天下諸國討個(gè)公道�！�

        陸行抬首，雙目如珠玉璀璨，探手握住身前的玉蟬，眼眶一顫，兩行清淚抖落。

        “這事，你做不到。我只能親力親為……”

        陸行持劍向前，文運(yùn)為其讓路，跟是為其擋住天上的神火和地上的海浪。一步算一尺，那便走了三十步，陸行走到了亭中人的跟前，劍刃抵在亭中人的額前。

        “夫子，我斬你，你若有怨，便去文山訴苦去。”

        “你我共處十余載，今日，便是句號(hào)�！�

        玉蟬落下，劍鳴不止。

        亭中人企圖掙扎，可周遭無處不在的文運(yùn)已然封堵了他所有的去路。到頭來，他甚至不算輸給陸行，而是敗在了他引以為傲的文山虛像。故此，亭中人雙目圓瞪，心有不甘。

        心魔破碎，化為無數(shù)飛蝶消散在心湖中。

        一座文山虛像懸浮在前方，伴隨著金色光芒的延伸，心湖內(nèi)的文氣返回到文山虛像中。

        陸行收劍，劍藏于臂后，輕嘆道：“你若不愿認(rèn)主，何苦在我這蹉跎時(shí)光。以你的底蘊(yùn)，有望成為天下的第二座文山�！�

        文山微微搖晃，似乎要表達(dá)什么，等了許久，一個(gè)稚嫩的聲音從中傳出。

        “借你氣運(yùn)蘊(yùn)育文云十?dāng)?shù)載，我若殺你，便斷了往后的天道路。心魔非我愿，而是你過于霸道，連心魔都能吞下我的部分惡�！�

        “三教承天命，人王掌地龍。我躲在你身體里的這份因果，日后會(huì)有人替我償還。我在等一位能開宗立教之人。”

        “等的到嗎？”陸行揚(yáng)眉，不解其惑：“天下早過道爭(zhēng)之世，什么人能在三教祖師的身上咬下塊肉？”

        “世子莫急，快了——”文山虛像說完這話，便化為一道流光遁回湖心亭中。

        心湖重歸平靜，除了游廊中間斷成兩截外，楊柳依舊，春風(fēng)徐徐。

        “后生陸行，見過娘娘，您先前兩次搭救之恩，陸行無以為報(bào)。”陸行走到廊口，雙手高高平舉起玉蟬，低頭道。

        淡黃流光從玉缺處一晃而出，紅袍金冠面如玉，揚(yáng)玉環(huán)雙手相合置于腹前，兩臂撐起肩上的披帛。她左手抬起，按在了陸行的雙手高舉的玉蟬上，道：“平身吧，還得是陸行，愿遵古禮。睜眼閉眼、一晃千年，陸行此舉，算是多余了。”

        陸行抬首，眉眼微低，刻意避開揚(yáng)玉環(huán)的目光，道：“娘娘若有事要我相助，盡管吩咐，陸行一定傾力而為�！�

        “哈、哈，”揚(yáng)玉環(huán)笑不露齒，眉眼盈盈，不像個(gè)貴不可言的娘娘，倒像個(gè)鄰家的大姑娘。

        “你陸行腳踏獨(dú)竹，自身難保。我呢，倒是有些后悔了，怎就偏挑了你。當(dāng)真是要做幾年的冤家了�！�

        娘娘倒是個(gè)實(shí)誠人……陸行心下一笑，開口道：“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于既倒，我自認(rèn)愚鈍，沒這個(gè)能耐。但幫娘娘做那么一兩件事，給我?guī)啄昃従�，定能做到�！?br />
        揚(yáng)玉環(huán)面露異色，仔細(xì)打量著謙卑模樣的陸行，嘴角嘗笑：“你呀，聽著自謙，心中的傲氣可半點(diǎn)不少�！�

        “那我等著你了，也讓我領(lǐng)教一下八百年后的人間，又有多少天驕，又有多少風(fēng)采？”

        “好！娘娘莫要眨眼，此處人間，定讓你眼花繚亂�！�

        “……”楊玉環(huán)笑而不語，下巴輕啄便化為淡黃流光回到玉缺中。

        ……

        虛空中，一位少女眼眶通紅，青絲亂粘著額頭，兩頰再舔淚痕也不顧不得擦拭。

        眉目越過喜意，譚菁身子一顫，只因心心念念的人似乎醒了。

        一柄金色小劍從陸行的胸口竄出，倒插在鐵索上，劍柄的玉石鐫刻著一朵黃花。

        “陸行，你還好嗎？”譚菁輕推動(dòng)陸行的肩膀，輕聲問道。

        陸行睜眼，迷迷糊糊間看到的是一張滿是淚痕的臉頰，心頭頓時(shí)一軟，道：“菁兒哭什么？”

        “沒、沒什么，我沒哭！”譚菁意識(shí)到她此刻的面容，連忙側(cè)開腦袋，衣袖擦過臉頰，這一擦，臉蛋反倒更顯桃紅了。

        “是沙子進(jìn)眼睛了，恩……”

        陸行點(diǎn)頭，單手撐住鐵索坐起來，道：“吳中和姬通離開文道遺跡了？”

        “恩，”譚菁點(diǎn)頭，目光收斂了不少，低語道：“鸑鷟殘道不該算在陸行身上，待我回書院定要向長輩討個(gè)說法�！�

        陸行見之，目光微顫，寬慰道：“此事無解，長姐瞞天過海為我開出偽道，老頭子們不攔著，是想用我的偽道來給鸑鷟殘道作嫁衣�！�

        “先周為人族立世七百九十年，天道無情，但人道有情，后世之人為其保留鸑鷟殘道無可厚非。能做這秉承人運(yùn)之事，我心中萬分殊榮，無怨言�！�

        譚菁滿眼欣喜，似是被陸行這一番話所動(dòng)容，道：“哼，便是陸行這般說，我也要好好跟老頭子們辯論一番�！�

        “行行行，”陸行伸手拂過譚菁的臉頰，將青絲撩開，露出紅暈的臉龐，笑道：“誰不知道菁兒是應(yīng)天書院的寶貝，放眼天下都沒幾位的女夫子。便是書院的長者們，聽到菁兒的見地，那都是要駐足傾聽的�！�

        陸行的右手緊緊握住玉蟬的劍柄，劍刃陷入寒鎖中“噌噌”作響，他單手抵著玉蟬站起身子。

        “外邊的事情我們暫時(shí)管不了，但文道遺跡里的事情，我們還是可以梳理一二的。你我墜落文海之事并非吳中所為，這事還得算到那兩個(gè)魔修身上�！�

        陸行牽起譚菁的手，向石屋頂上走去，右手握著玉蟬向周遭甩出無數(shù)劍氣，劍氣凝為實(shí)質(zhì)，停懸在二人周身，劍陣頃刻成形。

        文道遺跡失去大能坐鎮(zhèn)后，結(jié)界的強(qiáng)度弱了不少。雖說陸行劍道被斷，境界一落千丈，但用劍陣凝聚的威力尚能破開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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