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七年了吧，還記得我嗎？”

        再次相遇的時候，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囂張傲氣的男孩。昔日的稚氣早已褪去，如今這人渾身上下帶著一份沉穩的成熟。程青泉呆呆站在原地，看著那輪廓分明的臉龐，還有那雙老是讓人看不透情緒的雙眸，愣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怎么不說話？該不會已經忘掉我是誰了吧？”

        “我……”

        程青泉有點結巴，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當然沒料到，自己會在一個悠閑的午后，一個普通的清吧再次遇上何復然。

        像平常那樣打招呼是不可能的。就算放到七年前，盡管每天都見面，兩人也沒有打過一個像樣的招呼。他們實在太了解彼此了，仿佛普通的噓寒問暖也根本沒必要。

        但無論怎么說自懂事起，大家也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將近十二年，盡管算不上朋友，可如今都已經長大成人了，還要像小時候那樣水火不容互不理睬，也未免太幼稚。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禮貌性地回應了一句，程青泉馬上撇開視線，故作鎮定地喝著剛點的飲料。

        “介意我坐下嗎？”還沒等程青泉回答，何復然就自顧自地坐到旁邊，瞄了一眼對方手中的玻璃杯，他忍俊不禁道，“來酒吧就別喝純果汁了，一般都不怎么好喝。”

        就在程青泉恍惚之際，何復然順手拿走了他手上的玻璃杯一飲而盡。

        “一杯mojito，一杯gintonic。”

        向不遠處的調酒師揮了揮手，何復然熟悉地點了兩杯常見的雞尾酒。店里的客人不算多，沒過多久，調酒師便遞到吧臺上。

        “試試這個。”把其中一杯長飲推到程青泉面前，何復然得意地說道，“莫吉托，你絕對喜歡。”

        和刻板印象中那種五顏六色，并且用高腳杯載著的雞尾酒完全不一樣，眼前這杯叫作莫吉托的飲品清澈透明，還能看到幾片青檸半浮在杯中。柱形的杯口處擠滿了碎冰，上面竟然還搭著幾棵小小的薄荷作裝飾。乍看之下，它彷佛和剛才點的飲料沒什么大的區別。

        “干嘛？不會這么容易醉的，還是說你是怕我在里面下藥？”想到以前發生過類似的惡作劇，何復然有點難堪地撓了撓臉頰，拿起酒杯晃了晃，“放心啦，我不會再……唔……這樣吧，咱倆干一杯，就當是慶祝你我重逢吧？怎么樣？”

        對方都說到這份上，現在拒絕也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程青泉嘆了一口氣，拿過酒杯稍微示意了一下，然后便往嘴里送。

        “怎么樣？很舒服吧？”看到程青泉沒有拒絕自己的邀請，何復然松了口氣，一下子又恢復了精神，“小時候你不是很喜歡這種青檸薄荷口味來著……”

        “你還記得？”

        程青泉有點意外，他沒想到何復然竟然會留意這種小細節。似乎察覺對方投來不解的目光，何復然滿意地笑了笑，端起酒杯湊到嘴邊抿了抿，并沒有回應。

        此時此刻，在吧內輕音樂的襯托下，沉默不語的氛圍異常融洽。帶著別樣的愜意，二人細細品嘗著各自的雞尾酒。

        青檸帶著淡淡的苦澀，雖然有點嗆喉，不過飲盡后的余韻卻很意猶未盡。把酒杯輕放在吧臺上，程青泉剛抬起眼，就發現何復然正單手托著下巴，一副慵懶的樣子端詳著他。直勾勾的注視讓人不自覺緊張起來，大概是剛才的烈酒起到了作用，程青泉只感到臉頰像被灼燒著，發燙的腦袋也變得暈乎乎的。

        “喂，耳朵都紅透了。”

        發現何復然玩味一笑，程青泉的臉霎時間變得更紅，他握緊酒杯，下意識為自己辯解：“我之前沒喝過這種酒。”

        “我知道，但這酒度數也不高。可能后勁有點大，想不到你喝的話，果然還是有點勉強。”看著那杯只剩下一半的莫吉托，何復然像是陷入了沉思，不自覺喃喃道，“不過無論怎樣也想讓你嘗嘗看，所以才不小心忽略了這點。”

        對酒一竅不通的程青泉皺了皺眉頭，明顯沒搞懂對方話中的意思。不過從那真誠的眼神看出，何復然應該沒有故意為難自己。

        “要不試試這個？”這樣說著，何復然就把手上的金湯力推到程青泉面前，“想到等等還有別的事要辦，所以我就點了湯力水，可能稍微有點苦，不過味道也不錯。”

        “沒事，我喝這杯就好。”不知道是介意和何復然共飲一杯酒，還是舍不得這杯讓自己難以忘懷的莫吉托，程青泉迷迷糊糊地拿起杯子，又輕啜了兩口，“雖然味道有點不習慣，不過……我很喜歡。”

        低沉的嗓音縈繞在耳邊，聽到這回答，本來還一臉放松的何復然漸漸收起了笑容。

        再次被男人熾熱的視線搞得渾身不自在，移開視線的程青泉問道：“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在那邊過得還好嗎？”

        “唔……還可以。”盡管眼中已經收起了過于露骨的鋒芒，但何復然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程青泉，“你呢？”

        “也……差不多。”

        “畢業后干什么了？果然是去老頭那邊吧？”

        “嗯。”很快就領會對方在說誰，程青泉頓了頓又繼續道，“我在爸那邊幫忙管些賬目。”

        “啊？那公司現在是有多閑？”換了個姿勢，何復然瞄了一眼左手的精工表，發現才下午四點多，“竟然這么早就放你下班來喝酒？”

        “其實……我已經離職了。”發現對方眼神中閃過一絲困惑，程青泉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就在剛才……剛辦好離職手續沒多久。”

        “為什么？”收起開玩笑的語氣，何復然有點嚴肅，“公司那邊是發生什么了？”

        “不關公司事……只是……只是我找到了更想做的事情。”

        說到這里，程青泉便拿過莫吉托，一飲而盡。意識到對方并不想說太多，何復然也識趣地沒繼續追問下去。過了半晌，察覺到氣氛有點詭異，何復然頗為尷尬地摸了摸放在吧臺上的酒杯，又開口道：“你們還住在老地方嗎？”

        “嗯。”被問到這個敏感話題，程青泉更加坐立不安，他雙手緊握著，開始支支吾吾起來，“這次……你要回來住嗎？”

        “你想我回去？”抬起頭，二人的視線剛好對上，看到對方為難的樣子，何復然有點不是滋味地冷笑道，“放心，這次我回國就玩那么兩三天就走，沒空打擾你們。”

        “我沒有那個意思，如果……”

        “我會去我媽以前那所公寓。”似乎不想聽對方解釋，何復然用力把酒杯放回吧臺上，有點生氣地咬了咬牙，“就這樣吧。”

        氣氛冷到極點，好不容易才緩和的關系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意識到是自己的原因，程青泉有點窘迫地低著頭，不敢再搭話。

        把人晾在一旁不理不睬，何復然側著身，自個兒干喝著悶酒。心情糟糕透頂，盡管已經無心理會周圍的環境，可是在隱約間，他仍舊察覺到身邊有股微妙的不對勁。稍微往在意的方向瞥了一眼，一剎間，何復然便發現不遠處有好幾個男人正交頭接耳，鬼鬼祟祟地打量著自己身旁的程青泉。

        男人正盯得來勁，然而低頭喝上一杯后剛抬眼，他們就被一雙帶刺的瞋目嚇得連忙撇開了視線。

        “老板，結賬。”

        “怎么了？酒都不合您意嗎？”看到何復然一副煩躁的樣子站起身來，吧臺處的店長有點害怕地問了句，“還是說哪里坐得不舒服？”

        “沒有。”撇了撇嘴，何復然不想再廢話，隨便放下酒錢，他就拉著程青泉的胳膊嚷道，“走吧。”

        “呃？”

        以為是剛才掃興的話題讓何復然急切離開，還沒來得及問清原因，程青泉就被人強行拖出了酒吧。

        “怎么突然……”

        “那吧不對勁。”走了好一段距離，等到完全看不到剛才那間酒吧，何復然才愿意松開手，“你去之前都沒調查清楚的嗎？”

        “那個調酒師我認識。”盡管不懂對方在生什么氣，但程青泉還是解釋道，“唐鋒之前帶我去過幾次，他和那間店的老板很熟。”

        “唐……唐鋒？是那個唐鋒？”何復然怔了怔，過了幾秒后像想通了什么，接著他又變了個臉色，“你什么時候和他那么熟了？”

        看到對方的心情似乎比剛才還要差，程青泉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其實在學生時代，他和唐鋒根本就不熟。以前就算沒有直接的恩怨仇恨，但因為何復然的關系，礙于情面的唐鋒也不敢和程青泉有過多交往。

        “你倆還有聯系？”看到程青泉并沒有回答自己，何復然又問了一句，“是我去了芝加哥后，你們才熟絡起來吧？”

        程青泉怔了怔，然后有點勉強地點點頭。何復然說得沒錯，自從他出國后，多了不少來往機會的唐鋒與程青泉，確實自然而然就變了比較聊得來的朋友。不過事實上他們的關系也只到點頭之交的程度，平時感興趣的話題能聊上兩句，可一旦涉及私人問題，他們都不會互相過問。

        “他是不是經常帶你去那種地方？”看到對方的回答過于隨便，不知道為什么，何復然只感到越發不爽，“偶爾？還是經常？已經去過多少次了？你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酒吧……”

        “什么酒吧？”

        “那是……”看到程青泉一臉疑惑地歪了歪頭，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何復然顯得更加郁悶，“總……總而言之以后別去那店！你真的想去喝酒的話……找我。好玩又正常的酒吧多得是，沒必要去那種……”

        最后嘟囔著的那幾個字含糊不清，程青泉剛想繼續追問下去，這時候，突如其來的電話便打斷了對話。掏出手機，看到是自己的媽媽程思思打過來，他嚇得下意識瞄了一眼何復然。看到對方做了個請的姿勢，并不在意打過來的人是誰，這時候，程青泉點了點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

        有點心虛地走到馬路邊，回過頭看到何復然并沒有留意自己，程青泉才敢接通電話：“怎么了？”

        “什么時候回來？”手機那頭傳來程思思的埋怨，“你還記得我等會兒要去復診嗎？”

        “我……我今天有事。”才想起今天是那人定期檢查身體的日子，程青泉有點為難地說道，“要是真的很趕時間，你就先去醫院吧，我等等就趕過去。”

        “等等？你是要我等到什么時候？既然你知道今天是我復診的日子，那竟然還有心思管別的事？”程思思扯著嗓子，開始無理取鬧，“現在就連你也不管我了是吧？你們都沒空是吧？好啊，一個兩個都是負心漢！那就讓我直接死家里算了！”

        “我……”

        程青泉剛想解釋，對方就狠狠地掛上了電話。

        近幾年程思思因為失眠，所以三天兩頭就跑去看醫生。一開始，家里人都很緊張，程青泉和何浩強也每次都陪著她。好幾次醫生都說這只是普通的亞健康問題，規律好生活作息，多運動就可以改善，并沒什么大礙。然而程思思偏不信，老是要求醫院安排各種詳細的檢查才肯罷休。這種自討無趣的事件多了，久而久之，程青泉和何浩強也就累了。往后的日子，要不是程思思強迫，他們也不會主動陪她去做各種無意義的復診。

        其實這次復診，也只是很簡單的身體檢查。盡管知道程思思的強迫是在無理取鬧，但畢竟是自己媽媽，程青泉也只能硬著頭皮回去陪她。

        “你要回去了嗎？”

        回過頭發現男人有點疑惑地走過來，程青泉有點不知所措。和何復然相隔七年的重逢，這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若是這短暫的敘舊就這樣無疾而終，確實讓人不舍。

        發現程青泉許久沒回答，何復然皺著眉頭，試探性地又問了一句：“家里發生了什么？”

        “沒有，剛才朋友打電話有事找我。”情急之下胡亂地搪塞過去，程青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撒謊。

        “朋友？是誰？我認識的？”

        發現何復然眉頭皺得更厲害，貌似想追問下去，程青泉剛想假裝聽不到繞過他離開，卻被人單手強硬攔了下來。

        “唐鋒嗎？”

        “是我同事。”害怕被一眼看穿，在慌亂之際，程青泉馬上又找了個借口，“我離職手續上出現了點問題，等等就要趕過去看看，所以今天就……”

        “還能再見嗎？”

        以為自己聽錯，程青泉愣在原地。

        你還愿意和我見面？

        這句話卡在喉嚨里，并沒有問出口。

        “拿著。”也沒問對方明天是否有空，何復然就擅作主張地掏出一張卡片塞了過去，“明天晚上來這里找我。”

        “我明天可能……”

        “我等你。”

        完全不給對方拒絕的機會，趁著人行道正亮著綠燈，何復然說完就轉身往馬路對面走去。然而才剛走了幾步，他又停在不遠處的空地上，忽然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

        “一定要來。”

        “等等！”

        猛地睜開眼，程青泉就被一束刺眼的白光射得暈眩。用手扶著前額，等視線逐漸清晰后，展現在他眼前的，竟是一間人來人往的快餐店。

        窗外早已日上三竿，車站滿是趕著通勤的年輕人，街上也慢慢擁擠起來。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這時候，程青泉才想起自己身處何地。

        自從昨晚在唐鋒家逃出來后，他在這個二十四小時經營的快餐店里，足足睡到了天亮。而迷迷糊糊中，他甚至不小心夢回了四天前，與何復然重逢的那段情景。

        夢剛好斷在二人分開的畫面，在信號燈交替之時，程青泉還沒來得及追上去，馬路上的車輛就紛紛在他眼前呼嘯而過。等到綠燈再次亮起，何復然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盡管短暫的敘舊草草結束，但在回家的路上，程青泉還沒能在剛才的氛圍中走出來。

        一切都太不可思議，本來已經在七年前斷掉的聯系，眨眼間又重新連接起來。以往發生過的事，盡管兩人都心存芥蒂，但何復然竟然對七年前的那場意外絕口不提，這確實讓程青泉更加不知道該怎么面對。所以再遇的時候，他一直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句話再次惹怒那人。

        本以為可以借著久別重逢，修復二人的關系。但昨晚發生的一系列意外，讓程青泉再次意識到他們之間的關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夠解決。

        昨晚為了給何復然過生日，程青泉就偷偷準備了禮物，想著給對方一個驚喜。可是他卻怎樣也沒料到，等來的卻是自己的女朋友和那個人在大街上卿卿我我的場面。

        至于后來在唐鋒家的那段爭吵，程青泉已經不想再回憶。

        快餐店的顧客越來越多，在繁忙時段占著位置，感到有點不好意思的程青泉站起身就準備離開。摸了摸口袋，這時候他發現昨晚走得匆忙，就連手機也忘了帶上。若是現在去唐鋒家拿，說不定會碰上何復然，想了想也知道不是最好的時機，無奈地嘆了嘆氣，程青泉決定先回一趟家。

        快餐店離家不遠，大概走十五分鐘就到了小區口。一路上拖著腳步，穿過好幾棵大榕樹，程青泉很快就回到了家附近。

        離大宅還剩一個路口，程青泉剛停在轉角位，就看到不遠處的家門前，正出現了幾個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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