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久別重逢的第一天，他們就在一個清吧再度相遇。對于這個短暫的敘舊，程青泉不自覺勾起了許多回憶。從兩人結怨的童年，到長大后互不相干的學生時期，盡管都不是些什么值得懷念的往事，但那種物是人非的唏噓，確實最讓人難以忘懷。臨走前，何復然就把一張卡片塞給了程青泉，并且還留下一句耐人尋味的要求。

        “明天晚上來這里找我。”

        一整晚都拿著卡片，程青泉看著上面的信息，愣是沒睡上一個好覺。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過來，這段時間，他一直糾結著晚上到底要不要赴約。

        去？沒理由再見。不去，心結永遠無法解開。

        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為了能夠和那個人再見上一面，程青泉甚至推掉了和林倩的一個約會。

        “catchme……”黃昏將近，程青泉就那樣傻傻地按著卡片上的地址，徒步走到了目的地。站在熙來攘往的酒吧門口處，他看著頭頂上的招牌，竟然又開始猶豫起來。

        “嘖，小兄弟，你到底進不進去！”一個長相兇惡的平頭男瞪了一眼擋在門口處的程青泉，心情煩躁地嚷嚷道，“毛都沒長齊就別來這種地方湊熱鬧，等會兒警察叔叔來抓人可別屁滾尿流地喊冤。

        同行的另一個紅發男人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捂嘴一邊跟著平頭男鉆進了酒吧。程青泉五官都長得比較俏，臉部線條更是和成年人那種棱角分明的風格大相徑庭，再加上現在一身衛衣牛仔褲的搭配，看上去確實像個還在讀書的中學生。早就習慣被人誤會，程青泉也就懶得搭理那兩個男人。況且自己確實擋著門口，也沒理由辯解些什么。

        夜幕降臨，隨著街上的路燈紛紛亮起，酒吧門口更是擠得水泄不通。眼看再這么猶豫下去，只會讓自己更尷尬，一直靠在酒吧門口旁邊站著的程青泉咬了咬牙，還是鼓起勇氣走進了酒吧。

        剛推門而進，嘈雜的喧鬧聲就讓程青泉難受地縮了縮脖子。和唐鋒開的酒吧touch完全不同，這間叫catchme的酒吧異常熱鬧，除了客人絡繹不絕外，就連地方也寬敞很多。吧內隱約傳來薩克斯音樂，在昏黃的燈光下，形形色色的顧客三五成群地圍在一桌，有的在談天說地有的在嬉戲打鬧。

        “青泉？”

        就在程青泉環顧四周找人的時候，背后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喚。轉過身來張望了一下，他發現離自己有四五米距離的位置上，正坐著個一臉震驚的女人。以為自己看錯，程青泉先是愣了愣，隨后便皺著眉頭快步走了過去。

        “林倩？你怎么在這里？”

        林倩今天早上忽然說和閨蜜吵架，硬是要程青泉陪她逛街，而程青泉則是以早有約會為由，推掉了女人的要求。莫非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她才會來這里散心？

        “我為什么在這里？呵，還不是因為有些人只管自己快活，一點都不在乎別人的感受。”瞥了一眼程青泉，林倩皮笑肉不笑地輕哼了一聲，“算了，再多說你也不懂。”

        “我說了很多遍，今晚是因為一早就約了其他人，所以……”話說到一半，程青泉就察覺不對勁。猛地偏過頭，這時候，他才發現林倩旁邊竟然還坐著一個人。

        “你們認識？”

        “何復然？”

        閃爍的射燈讓酒吧更難看清環境，即使站在自己不遠的地方，程青泉仍舊無法看清何復然的表情。但在昏暗的光線下，他還是可以感受到從剛才開始，對方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睥睨著自己。

        “誰認識這種人，我不認識！”像是賭氣一般，林倩嘟著嘴巴，看也不看程青泉一眼。

        非常了解林倩最喜歡鬧這種脾氣，程青泉嘆了嘆氣，拉開旁邊的一張椅子就坐下。

        “其實她是我……”

        “只是朋友啦！你別誤會。”沒想到程青泉竟然坐下來解釋，林倩嚇得趕緊跟旁邊的何復然辯解道，“咱倆媽媽從小就認識，所以我們的關系也比一般的朋友要好。”

        “哦？還真沒聽說過。”

        眉毛一挑，何復然直勾勾地盯著程青泉，露出一個不帶任何情緒的笑容。無意中往旁邊一瞄，林倩嚇得連忙撇開了視線。

        哪有人這樣看人！

        林倩承認自己被嚇到了。盡管何復然面無表情，但那人身上快要溢出來的怒氣，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程青泉生吞活剝。

        “朋友？還是……”

        那看不清是怒是怨的眼神讓人不禁心里一寒，像是試探又像是質問的語氣使到程青泉更加難以啟齒。

        其實說林倩是自己的女朋友，也確實不太準確。畢竟他們之間的關系，一直都有種父母之命的意思。兩家在生意上有來往的情況下，男未婚女未嫁，互相也沒有太大的抵抗，這便自然而然形成了默認的家族婚約。交往的時候只有普通的逛街約會，就連牽手也少之又少，更別談接吻擁抱這些親密行為。有時候，程青泉也覺得他們根本沒有那種情侶間的親密感，所以林倩不想承認這段關系，他也毫無辦法。況且比起這個，程青泉倒是更想反問，林倩和何復然到底什么時候認識的？

        “這是你們點的單。”

        服務員的出現瞬間打破這個僵局，趁著這個緩和氣氛，林倩連忙拿過酒杯圓場：“我們真的只是朋友啦！哎，別說這個，你剛才不是說有好玩的嘛？快讓我看看嘛！”

        發現程青泉一直低頭不敢說話，何復然似乎也知道自己盯得太過火，稍微清了清嗓子，他換了個表情，對著林倩笑道：“把那組shot拿過來，讓你瞧瞧。”

        尷尬的話題就這么告一段落，這時候，程青泉才敢放松下來。

        “咦？要用火？”看到何復然拿出打火機，林倩有點擔心又有點好奇，“酒精碰上火會燒得很厲害吧？這樣真的可以嗎？”

        “沒事，你看。”

        “哇，好漂亮！”

        青色火焰在幾個杯中乍現，盡管只有淡淡的亮光，但那意想不到的效果確實讓程青泉也看呆了。

        “是不是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很有趣？”

        話明明是對著林倩說，但視線卻從來沒有從程青泉身上移開。發現對方也被這種小把戲逗得入神，何復然滿意地勾起嘴角，順手就把其中一杯酒拿起一飲而盡。

        “呃！等……”

        目睹何復然直接把還在燃著的酒一口氣喝掉，林倩下意識叫了出來，就連平常那個謹慎淡定的程青泉，也差點嚇得亂了陣腳。

        “傻瓜，我才不會這么容易就被燙到。”看到程青泉雙手撐著桌面，緊張得幾乎整個人都站起身，何復然忍不住笑出聲來，“沒看到我嘴巴都沒碰上杯口嗎？”

        怔了怔，當隱約察覺到那人剛才是故意嚇唬自己，程青泉有點生氣地回了一句：“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沒料到對方竟然會因為這種事認真，何復然不但沒有任何反省，反而笑得更歡。心底涌出一絲道不清的歡悅，似乎很喜歡心中這種酥麻的感覺，何復然抿了抿嘴，順手又抄起了一杯酒往嘴里送。

        “小心！”眼看何復然一個沒站穩，林倩立馬扶穩了男人。

        “咳咳，沒事。”用手背捂著嘴巴，何復然嗆得眼淚都跑了出來。刺辣的痛楚在喉嚨蔓延至鼻腔，整個胃部宛如被翻滾的烈火不停灼燒。

        連續兩杯，確實有點消受不了。但若能再看一眼那人對自己而展示的焦躁，確實不虧。強忍著這酷刑般的痛楚，何復然抬起頭，發現程青泉的臉色果然比剛才還要難看。

        “哎呦喂！你這小子還真夠拼的哈！為了撩妹真是連命也不要了！”

        就在這時候，兩個男人忽然出現在何復然背后，一把按著他的腦袋。程青泉聞聲抬頭，發現眼前的人正是他剛才在門口碰上的平頭男和紅發男。

        “喂，你們……咳咳！”轉身看到自己的朋友，何復然眼睛一亮，站起來就推了一下他們，“怎么還在這里，表演還沒開始嗎？”

        “快了啊！所以才出來跟你說一聲！”平頭男順手就扣著何復然脖子嚷道，“沒想到你這見色忘友的小子竟然在撩妹！”

        像是默認了一樣，何復然不但沒作任何解釋，還和平頭男開完笑似的打鬧起來。聽著男人們的調侃，林倩抿了抿嘴，假裝鎮定地喝著自己點的果汁。相反地，在這件事上可以說是毫無關聯的程青泉沉著臉，有點郁悶地垂下了眼瞼。

        “咦？你是剛才的？”注意到何復然的身邊還坐著個男人，紅發男好奇地往外一瞧，果然發現了正在看著酒杯發呆的程青泉。

        “這小伙子原來是你朋友？”平頭男也瞄了一眼，接著用手肘頂了頂何復然，“我們剛才在門口碰到這家伙，還以為他是毛都沒長齊的中學生，躲著家長來這兒廝混，哈哈哈。”

        “他哪有那么嫩！”何復然這下也被逗樂了，用手肘狠狠地頂回去，“別玩了，你們那live要開始了！快滾回去準備吧！”

        就這樣邊打邊鬧，那兩個來湊熱鬧的男人就被何復然趕了回去。等人在人群中徹底消失，這時候林倩才挽了挽耳旁的秀發有點害羞地開口問道：“原來你跟青泉認識？”

        “啊……嗯。”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打鬧中緩過勁來，何復然隨口回了一句后，對著程青泉笑道，“他們的表演差不多要開始了！快跟我來。”

        “是你剛才說的那個live嗎？”然而回答的卻是林倩，她激動地站起身來貼了過去，“我也要一起去！”

        “嗯！我們快去那邊占個好位！”

        何復然像是心情很好的樣子，完全沒發現林倩的刻意親昵。他順手搭著對方的肩膀，把人往外推了推。當自己也跟著走過去的時候，何復然才察覺到程青泉竟然還坐在位置上。

        “怎么了？”

        “沒有，你們去吧。”

        即使在昏暗的環境中，何復然還是看得出，此刻程青泉皺著眉頭，心情十分郁悶。

        “一起去吧。”感覺就連自己也受到了影響，何復然慢慢收回了笑容，認真地勸道，“我今天叫你來，就是為了現在。”

        程青泉仍舊一言不發，但眼神中貌似閃過一絲困惑。而就在他動搖的一瞬，何復然就用力抓著他的手，硬是把人從座位上拉了起來。

        “等……”

        無論怎么反抗，五指還是被那人牢牢地緊扣著。剛想開口抱怨，程青泉抬起眼，就看到何復然對著自己無奈地搖了搖頭：“走吧。”

        何復然每次露齒笑的時候，總會露出小虎牙。而且那嘴角微微上揚的幅度，像痞痞的壞笑，老是給人一種下一秒就要欺負你的錯覺。

        程青泉怔了怔，一下子不知道該怎么反應。發現對方垂下眼瞼沉默不語，何復然下意識握緊著那手，用力就把人拽到自己的身旁。

        燈光酒色下，吧內喧嘩熙攘，人影晃動。一前一后穿梭在酒吧的人海中，兩人就這樣手牽著手，一路上都沒有任何交流。

        “你們去哪了！也太慢了吧！”在陌生的地方心身忐忑，一看到何復然他們出現，林倩立馬上前抱著對方的手臂，“里面人好多！我都不敢進去……看這種表演，真的不需要另外付費嗎？”

        往林倩指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大舞臺正對著大門。臺上燈光四射，好幾個年輕人站在中央，各自調試著自己的電吉他。臺下早已擠滿了人，幾乎每隔幾秒鐘都有新的觀眾涌入。

        “放心，臺上表演的那群人是我朋友。你們跟著我，從那邊進去。”

        剛走進場內，舞臺那邊就忽然傳來了震耳欲聾的鼓聲，一瞬間，觀眾都紛紛沸騰起來。呼喊聲一波接著一波，程青泉猛地捂著耳朵，嚇得縮著脖子停了下來。

        人潮洶涌的環境，眼看程青泉就要被擠到角落處，本來跟在林倩背后的何復然一下子就反應過來，邊推邊走，艱難地逆著人流一把抓著對方的手臂。

        “怎么了？”把人帶到一個相對人少的地方，發現程青泉臉色比剛才還要差，何復然有點擔心地問道，“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出去？”

        程青泉確實不太習慣這種場合，平時就極少去酒吧喝酒的他，更不可能獨自一人來這種livehouse看表演。四周燈光閃爍，環境嘈雜。充斥在空氣中的汗水和煙酒味，讓人非常不適。盡管不是特別喜歡這種氛圍，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不想離開。

        看著程青泉搖著頭說自己沒事，何復然也有點束手無策。害怕對方在逞強，他又問了一遍：“真的沒問題嗎？”

        紫紅色射燈把整個livehouse閃得眼花繚亂，在嘈雜的環境中，程青泉皺著眉，迷茫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舞臺忽然響起了激烈的鼓聲，緊接著的，便是旋律激昂的貝斯演奏。場內逐漸進入白熱化狀態，在觀眾的呼聲下，臺上的主唱忽然彈著吉他放聲高歌。

        從入場到現在，注意力完全沒放在表演上，何復然單手撐著墻，把程青泉困在自己的懷里。

        二人只隔著一指距離，只要稍微一動就能親上。熾熱的視線過于露骨，就連耳朵也被對方的氣息弄得渾身難受。

        不在乎身在何處，更不在乎他人的目光，無論是臺上激烈的表演，還是臺下觀眾的喧嘩，此時此刻，沒有一個人能融進這兩個人的氛圍之中。

        “為什么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板著臉？”

        “有嗎……”感受到臉頰燒得滾燙，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程青泉只能尷尬地撇開臉。

        “不喜歡這里的氣氛？”

        “還好。”

        “你到底在想什么？”

        像是被何復然一眼看穿，本來還一臉不自在的程青泉霎時間變得更加緊張。

        “從剛進酒吧我就發現，你老是心不在焉。”察覺到對方表情上的微妙轉變，何復然半瞇著眼，“多少年了，你以為我沒看出來嗎？”

        程青泉低著頭，不敢直視靠過來的人。

        “別總像以前那樣別別扭扭，還有什么是不能對我直說的？”

        “你還恨我嗎？”

        程青泉也忘了自己究竟是用什么語氣問出這句話，他只知道當時的自己哆嗦著雙唇，就連嗓音也充斥著脆弱與不安。

        在昏暗的環境中，何復然沒有回答。程青泉抬起頭，只看到那人從笑意到面無表情的轉變。

        你害死了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不記恨你？

        視線對上的瞬間，似乎就從那人的眼神中讀出了這個答案。意料之中的結果，讓人心里一酸。程青泉扯了扯嘴角，下意識尷尬地笑了出來。而就在他沉浸在這股臆想出來的回應時，眼前忽然閃過一道黑影，臉上僅有的光芒一下子被完全吞噬掉。

        冰涼的唇瓣，還帶著淡淡的咖啡味，甘甜又苦澀。睫毛動了動，程青泉霎時間不知道該露出什么表情。有別于第一次所嘗試到的刺激與辛辣，這就是他七年后再度觸碰到的何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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