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南槎
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十一歲那年祖父去世后,她哭得瞎了眼。
應搖光小時候生得玉雪可愛,花里胡哨的小孩兒衣裳一穿,便尤為像個精致的瓷娃娃,她父兄便總覺得她真就是瓷娃娃,磕不得碰不得,恨不得供起來精細養著,絕然不許她肆意玩鬧,怕摔了傷了。
應搖光內里裝著皮猴子的魂,哪里坐得住?她想學武,喜歡上躥下跳,父兄不肯教,她便毅然決然抱著她的小被子小木劍去找了祖父。
應老將軍是個常年臉上三分肅的人,只有在唯一的孫女面前,才能看見他鮮有的笑容。
應老將軍對應搖光幾乎有求必應。
教她打拳、教她練劍、教她騎射、教她兵法……應搖光的小家當小寶貝在應老將軍的院子里擺得到處都是。
又是新的一年生辰,應搖光乖乖站在門框邊看祖父劃下比上一年高了一大截的標記,應老將軍拍拍她的頭:“又長個兒了。”
應搖光踮起腳說:“那我可以要一張新的弓嗎?”
應老將軍露出溫和的笑:“你屋子里有個檀木盒子,自己去拿吧。”
應搖光“嗷”一聲高興地跑開,沒看見她轉身后應老將軍驟變的神色。
應老將軍舊傷復發,沒能抗住那個蕭瑟的秋天。
應搖光在祖父的身邊哭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誰也勸不動她。老將軍一生崢嶸,吊唁往來的人很多,全府上下忙得不可開交,等發現藏在角落里眼淚都哭干了的應搖光時,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大夫一個個進來,又一個個出去,都搖頭說自己無能為力,她這是心病。
應搖光不是第一次失明了,再一次聽到“心病”這個詞,她心里竟然產生了一種“果然”的宿命感。
但十一歲的應搖光沒法像二十二歲的應搖光一樣冷靜沉著。
十一歲的應搖光面對漆黑一片的世界,倉皇無措。
她討厭一成不變的黑暗,討厭日復一日的寂靜。
終于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里,應搖光偷偷溜了出去。
應搖光失明后仍能在鎮遠將軍府里行走自如是因為她對那里足夠很熟悉,可一走出那扇門,她這樣一個眼盲又容色過人的女孩兒,便成了迷途的待宰羔羊。
應搖光被幾個人牙子堵到小巷里,他們想把她綁走。
應搖光這么多年的拳腳功夫不是白學的,她跟對方打成一團,可是縱使她的武功如何超乎同齡人,她都還沒有能夠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在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里打過一個甚至幾個在身量和年齡、以及經驗上遠超她的成年人。
她最終滿身泥點、狼狽不堪的摔進雨里,爬也爬不起來。
看著人牙子離她越來越近,應搖光想到了無數種落到人牙子手里后的凄慘下場,可她卻沒有力氣再動彈,以為山重水復之時,應搖光想起了話本子里咬舌自盡慷慨就義的大俠們,當即閉著眼狠狠給了自己一口。
應搖光如愿的暈了過去,她以為自己死了,那瞬間她甚至露出了解脫的笑容。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應搖光被“詐尸”的自己嚇了好大一跳。她僵著身子,聽到一老一小的說話聲。
少年問:“這是什么藥?”
老頭說:“治舌頭的。”
少年:“她舌頭傷了?怎么傷的?嚴重嗎?”
老頭嗤笑:“她自己咬的,八成是不想被抓住,玩兒什么咬舌自盡呢。就她那點力氣,你覺得能有多嚴重?”
……
應搖光聽完,悟了兩件事。
一,她還活著。
二,憑她的力氣和膽量,是沒有辦法咬舌自盡的。
應搖光尷尬得自閉,忽然聽到門“吱呀”一聲打開。
少年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冷淡響起:
“該喝藥了。”
少年和青年兩道不同的聲音重疊在一起,應搖光徹底醒了過來。
她下意識睜開眼,驟然看見一片黑暗,愣了愣,平靜地慢慢支起身子。
一只寬大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背將她扶起來,又往她身上攏了件外衫,后腰處墊了個枕頭,才握著她的肩讓她靠上去。
應搖光聞到熟悉的松木味道,緩緩眨了眨眼:“先生?”
“嗯。”那男子應了一聲,端著一只碗坐到床邊的凳子上,“該喝藥了。”
應搖風把手從被子里拿出來,緩緩摸索著,邊問:“先生怎么稱呼?”
男子一手握住她抬起的手腕,把藥碗放進她手里:“段北馳。東西南北的北,馳騖往來的馳。”
段?
應搖光準備喝藥的動作一頓:“是先生救了我?”
段北馳看著她準確看向自己卻沒有焦點的眼睛,輕輕“嗯”了一聲。
應搖光鄭重道:“先生救命之恩,我記住了。您若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或還未達成的心愿,權責之內,您盡管提。”
段北馳笑了笑,似乎沒當真,催她喝藥:“先把藥喝了,涼了更苦。”
應搖光從來說到做到,自從她當上一軍將領后,更是一諾千金,幾乎沒出現過承諾被當做玩笑忽視的情況,應搖光一時間有些心情復雜。
下一瞬,應搖光狠狠唾棄了一下自己。
水仙不開花,真把自己當根蒜了?
她抬起碗將藥一口飲盡。
段北馳看她喝得生猛,失笑接過空碗放好,又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包蜜餞塞進應搖光手里:“這是……做的蜜餞,你嘗嘗味道如何?”
應搖光沒聽清他中間說了什么,手比腦快,拿了一顆,咬一口,酸甜的梅子味頓時在口中溢開,壓住了辛澀的藥味。
應搖光點頭:“很甜。”
“那就好。”段北馳問,“方才是做噩夢了嗎?”
“算不得,”應搖風說,“夢見一個故人。”
許是段北馳說話讓她覺得清風拂面,應搖光突然有了聊天的興致:“其實我十一歲那年也曾失明過,偷偷溜出門遭了意外,是他救了我。我當時看不見,只能用耳朵聽,所以格外喜歡抓人閑聊,但他似乎不喜歡說話,總不耐煩搭理我。”
想了想,又總結道:“他雖然脾氣很臭,但心腸很好。”
段北馳:“聽上去,你的這位故人當時應該年紀不大。”
應搖光不知道他是從哪里聽出來的,便問了出來。
段北馳高深莫測:“直覺。”
他的語氣活像路邊擺攤算命“算不準不要錢”的假道士,應搖光一下子覺得有趣起來,正色道:“敢問仙長,我與那故人多年未見,恩情亦尚未報答,我實在愧疚,不知您可知他如今身在何處?”
段北馳輕咳一聲,繼續高深莫測:“遠在天邊。”
應搖光:“近在眼前?”
段北馳卻不答了,轉而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應搖光笑起來,傷痛使得她臉色有些蒼白,少了兩分英氣,更襯得她眉眼驚人的秾麗:“我姓應,應搖光。”
……
應搖光之所以敢說出真名,是因為她猜測,段北馳已經知道了她是誰。
其一,她當時是在戰場上暈過去的,當時南槎軍隊還大有人在,這種情況下,應搖光不可能被隨便什么人隨便撿走,這太離譜了。
其二,不論是南槎還是北諒,都不會容忍她落入對方手中。北諒不愿損失她這一把利劍,如果援軍及時趕到,發現她還活著,一定會將她救下好好照料;而南槎恨不能將她除之而后快,可她眼下卻還活著,縱使段北馳是南槎人,救下她是別有用心,應搖光也不怕,總規她還活著。她就是自己最大的底氣。
其三,能從那樣緊張的戰場把她帶出來的人,必然不是什么無名之輩。其實先前青鳶她們發現應搖光醒來之前,她就已經有模糊的意識了,只是身體沒有辦法動彈。
也許是有得有失,自從應搖光十一歲失明后,她除視力外的其他四感突然間像是打開了什么神奇的大門,變得遠遠超乎常人的靈敏。縱使侍女們談話時刻意避開她站得很遠,應搖光還是把內容聽了個七、八成。
侍女的聊天并沒有什么緊要信息,她們只是在聊些尋常瑣事,應搖光聽了也就聽了,只是覺得有一個侍女的官話不夠精湛,這也是無傷大雅的小事而已,官話不好的人太多了,何況那名侍女的官話已經勝過北諒大多數人了,應搖光起初便沒怎么在意。
但人一旦有了一個猜測,就會從各種角落尋找蛛絲馬跡。應搖光越想越覺得那名侍女有個字的口音不像北諒地界的,倒像是,南槎口音。
且不提段北馳這個名字真假與否,縱是這屋子里隨處可見行事有條有理、張口就是一口流利北諒官話的侍女,也可見這個人必然不是什么無名之輩。
南槎姓段且有能力把應搖光從戰場帶回來的人物還真有,南槎皇帝已經去世的元后,正是出自洛河段家。
段北馳,跟洛河段家之間有什么關系?將她救下的目的是什么?如今她又身在何處?
……
應搖光如今身在何處?
北諒京城,景陽侯府,霍越安也在想這個問題。
秣州終于傳來消息,鹿場一戰,七萬橈山鐵騎死傷慘重,主將伏風將軍應搖光下落不明、生死難料。
霍越安聽到消息,當即便要拔身前去秣州,卻被他的祖母霍老夫人攔住。
霍老夫人杵著拐杖攔在霍越安面前:“邊關禍亂,刀劍無眼,魚龍混雜,那樣的地方你怎么去得?”
霍越安不禁擰眉:“保家衛國,北諒那么多男兒去得,我怎去不得?”
霍老夫人用拐杖“咚咚”地杵著地面:“保家衛國?我還能不知道你為什么瘋了一樣要去秣州?!應搖光、應搖光,那姓應的到底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叫你做出這樣有失身份的事情來?!”
霍越安知道祖母一向不喜歡應搖光,聽到這些話還是忍不住將眉頭皺得更緊,心中升起幾分怒意:“祖母慎言。”
“若是沒有應將軍之輩在邊關拋灑熱血,我們這些遠在京城的人如今還能站在此處談什么‘身份’?”
這樣大不敬的話,以往是絕計不可能從霍越安口中聽到的。
景陽侯世子霍越安,向來是世人口中的溫潤公子。他孝悌忠信,彬彬有禮,與人為善。大多時候,他是同輩父母口中“別人家的孩子”,是長輩精心培養并在談及時引以為傲的人生作品。
但當他把內心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后,他竟然覺得無比的快意。
霍越安不去看霍老夫人震驚又震怒的神色,第一次沒有遵從所謂的“孝道”,決定聽從內心,轉身拂袖而去。
霍越安一路往瀾塵居走去。
以往這個時辰他一般在翰林院當值,今日提前回來,侍女還在打掃。
霍越安愛潔,他的院子總是打掃得很勤快,平日里幾乎沒有什么格外需要收拾的地方,所以他院子里的侍女們的活計格外輕松。
紅竹一邊漫不經心的擦著桌上不存在的灰,一般說起閑話來:“墨雪,你說,以后誰能做我們府里的世子夫人?”
墨雪道:“自然是應將軍。”
霍越安本想進去制止亂議主人是非的下人,卻猛然聽到心心念念的名字,鬼事神差停住腳步。
便聽見紅竹又問:“可不是說應將軍失蹤了嗎?要是找不到她怎么辦?”
墨雪:“我相信應將軍會平安歸來的。”
紅竹:“我就不明白了,應將軍到底有哪里好,你就這么希望她同世子成婚?是,她是威風凜凜的伏風將軍,打了很多勝仗,是少年將才、巾幗英雄。可是自古說‘娶妻娶賢’,京中那些人人稱贊的貴女們哪個不是端莊穩重才情過人,像應將軍這樣的,日后能安于后宅、做好當家主母嗎?”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墨雪說,“應將軍是做大事的人。”
紅竹:“正是因為應將軍是做大事的人,我才覺得她并非世子的良配。應將軍心中牽掛的東西太多了,不能一心一意對世子。”
墨雪不贊同:“我倒覺得世子在將軍心中的份量并不輕。半月前出征那日的情況這樣緊急,應將軍還特意趕來府中同世子告別……”
出征那日,趕來同世子告別——
霍越安被這幾個字砸得渾身血液一涼,帶著一身凌厲走進去,臉色低沉得嚇人:“你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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