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

        楚宣帝今日的奏折將將處理完，便見大太監蘇有全從殿外回來后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他放下朱筆，端起置在案邊茶杯啜了一口：“何事？”

        蘇有全見皇上開口，忙俯下身子恭敬回道：“是皇后娘娘宮里的宮女前來稟報，說是娘娘留了嘉柔公主在坤寧宮住下了，希望圣上得了空閑便過去看一看。”

        楚宣帝喝茶的動作一頓，思索了好一會兒，方才想起自己還有“嘉柔”這么個女兒。

        平日里似乎都沒聽說什么消息，皇后怎今日突然來了興致還將人留在自己宮里了？

        他皺起眉頭：“這后宮里的事皇后做主便是了，怎地還通稟到朕這兒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蘇有全低下腦袋，暗自心驚：“皇后說待圣上您到了便知。”

        他頓了頓，見皇上面上似有幾分疑惑與不以為然，又接著道，“奴才瞧著那宮女似乎面色驚慌，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楚宣帝聽蘇有全這么說，心里生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他這個大太監素來穩重，說話滴水不漏，如今將話說到這份上怕是出了不小的事。

        索性今日緊要的奏折都已批閱完，現下也到了用晚膳的時辰，便去坤寧宮先看看。

        到了坤寧宮，殿外剛剛通傳完皇上駕到，皇后還未來得及迎出宮來，楚宣帝便被一個小蘿卜丁抱住了大腿。

        他低下頭，果不其然，是小兒子楚昱。

        再一看，太子與大皇子正在弟弟的身后，見到父皇的第一反應便是下跪行禮。

        卻見三皇弟竟然直接撲了上去，心里一陣緊張，平日弟弟見到自己想要親近便罷了，怎么見到父皇也是如此？父皇不會責怪弟弟不知禮數吧？

        楚昱沒有像兩個皇兄一般想那么多，他如今年紀這般小，想要行禮怕不是沒行成跪禮，便趴在地上起不來了。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他抱著便宜爹的大腿，仰頭請安：“見過父皇～”

        楚宣帝揮手讓兩個兒子起來，蹲下身將小兒子抱了起來，倒是沒有生氣。

        實在是習慣了，他難不成還能與一個一歲多的娃娃講究禮數？

        他原本是不怎么會抱小孩的，但因為小兒子實在是太乖太黏他了，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眼神舍不得離開的模樣，叫他見了便心里發軟。

        面對這么乖巧、喜愛自己且又長得俊俏的娃娃，哪里還能冷下臉來？

        楚昱被楚宣帝抱在懷里，絲毫沒有不好意思。

        畢竟，沒有什么感情是天然存在且濃烈的，親近的人的心理防線也是需要一步一步攻占的，喜愛、寵溺、縱容，一直下去，自然便成了習慣與感情。

        直到這時，皇后聽聞通傳才施施然從宮內步至門口，與皇帝見禮。

        楚宣帝擺了擺手：“婉柔不必多禮。”

        他先是注意到皇后今日臉色沉靜間似乎猶帶幾分怒氣，愣了愣。

        視線掃開方才看見與皇后一同出來，被叫起后此時站在皇后身邊的女孩。

        只見女孩瑟縮著不自在地退后了半步，手緊緊地攥著衣角，小小的身子掩了一半在皇后身后，瘦小的幾乎沒什么存在感。

        唯獨一雙眼睛亮亮的帶著幾分好奇朝他看來。

        楚宣帝愣了愣，在記憶里翻尋了好一會兒，并沒有找出熟悉的痕跡。

        又想到先前蘇有全稟報的皇后留嘉柔公主在坤寧宮小住。

        這是，嘉柔？他的長女？

        饒是楚宣帝再不關心女兒，但好歹是自己的血脈，此時見了女孩這般模樣，心下也揪成了一團。

        他的女兒，為何會這般瘦弱，這般膽小，這般沒有皇家風范，瞧著又這般委屈？

        皇后見楚宣帝的表情，便知他此時定也是被震住了，便拉著嘉柔的手轉身先向宮內走去。

        到了宮內坐下，楚昱見嘉柔公主雖然強自鎮靜，但似乎微微發抖的身子，心內嘆了口氣。

        掙脫開便宜爹的懷抱，便走到她身邊，牽起了嘉柔的手，朝楚宣帝炫耀般晃了晃：“阿昱的姐姐！”

        宮內的氣氛頓時一松，太子站在一旁輕笑了笑，還是像弟弟這般有什么便說什么的赤忱率真叫人放松。

        嘉柔也松了口氣，原本緊緊懸掛的心情也稍微松了松，似乎被注入了一絲力量，雖然微小，卻溫暖。

        楚宣帝平復心神，方才出聲：“嘉柔今年多大了？父皇記得依稀是與祁兒同歲的，應比祁兒還大上兩個月？”

        大皇子原本充當背景板立在一旁，此時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出聲道：“這是我的姐姐？她瞧著比太子還小上幾歲呢。”

        因為楚昱回了宮還不忘讓宮女送棗泥酥去鐘粹宮，大皇子得到來自弟弟遠程愛的投喂，終于克制不住思念與愧疚之情，便隨著心意到了坤寧宮。

        他想，管那么多長大后的事情作甚？

        上書房的老師說，一日事，一日畢。那來日的煩惱，為何要今日去做了斷？

        大皇子雖然文治不算精通，但也覺得沒有庸人自擾的道理，哪能因為害怕以后與弟弟關系不好了，干脆現在就不交往了？

        而此時聽到大皇子這毫無遮掩的疑問，雖然不帶惡意，但正是其中的天真意味叫楚宣帝心更是沉了沉。

        站在殿中央的女孩落寞地低下了頭，聲音小小的：“回，回父皇，嘉柔今年九歲。”

        楚宣帝走下主位，走到長女面前，摸了摸嘉柔的頭發，入手竟然是干枯的，心下愈發的沉。

        “父皇好久沒見小嘉柔了，有好多話想要和嘉柔說，等會兒用完晚膳，嘉柔和父皇說說話好不好？”他聲音放得軟，怕嚇著這宛若驚弓之鳥的女孩。

        聽他這么說，嘉柔眼里瞬間爆發出驚喜之色，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連連點頭應好。

        皇后見楚宣帝這么說，便吩咐嬤嬤將嘉柔并三位小皇子先帶下去凈手，只待等會兒傳晚膳便在一處用了。

        四個小人兒都被打發出去后，皇后揮手讓大部分侍候的宮人也都出了去，才將自己一下午吩咐宮人查出來的骯臟事一一道來，并著重說了太子與楚昱將嘉柔帶回坤寧宮時的場景。

        楚宣帝聽得心間冷意直冒。

        在他沒有看到的情況下，自己的親生女兒竟然在遭受虐待，甚至差點就有可能遭受侵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整個皇宮都是皇帝的住所而已，公主也是半個主子，如今卻連那低賤的太監都敢騎在主子頭上，甚至是欺侮主子了？

        哪怕楚宣帝身為皇子不得重視之時，也算是嘗盡宮中的冷眼，卻也未曾設想，公主的處境與皇子不同，竟然能夠惡劣到這般地步。

        枉他自認為算是一個慈父，正是因為自己身為皇子之時不得重視與青睞，如今對長子與太子雖然仍然嚴格要求，但每日抽了空便要關心兩人情況，生怕兩個兒子遭了怠慢，或是心生冷落之感。

        而對小兒子楚昱，他更是從未紅過臉。

        因為小兒子年紀小，又特別會賣乖，索性上頭有大皇子與太子頂著，他對楚昱的要求便也與皇后一般，想著疼寵著長大也不無不可。

        卻沒想到，只是因為他一時疏忽，對長女的血脈心懷芥蒂，很少主動關懷，卻讓他唯一的女兒落到這般艱難的境地。

        楚宣帝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憤怒，同時又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羞愧浮上心頭。

        “那太監如今人在何處？”他近似是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問道。

        皇后見狀，亦感覺難受，她幾乎從未見過楚宣帝這般模樣。

        無論是身為皇子時的小心謹慎，初理朝政時的焦頭爛額，面對災情時的悲痛難當……

        一朝天子的愧疚之情在平時幾乎絕跡。

        她穩下心神，輕輕回道：“臣妾讓人捉拿了正綁著呢，等著皇上您來處置。”

        楚宣帝深吸了口氣，“命人剝皮削骨，五馬分尸。”

        “至于嘉柔宮內的其余宮人，若有確實欺辱主子行為者，杖斃。視而不見者，全數充發掖庭，非死不出。”

        皇后輕嘆了口氣，“好。”

        她輕柔握住楚宣帝的手，待其情緒恢復平緩，“皇上，傳嘉柔他們來用晚膳吧？”

        楚宣帝點頭應好。

        楚昱見到了姐姐，覺得很是稀奇，加之對這個雖是他名義上的姐姐，但才九歲大的女孩心疼得緊，便一直圍在嘉柔身邊，連兩個哥哥都沒有分出過多精神。

        嘉柔很少被人如此依戀與喜愛，十分不適應，卻又不知道該怎么拒絕，只能聽著大皇子與太子也圍在自己身邊，一人一句地小心關切。

        終于，聽到楚宣帝與皇后喊他們去用晚膳的消息，她長長地吁了口氣。

        不知不覺間，之前的拘謹也慢慢消散了。

        飯席上，嘉柔坐在太子身邊，卻只敢夾著身前的兩道菜，若是有皇后執公筷與她夾了什么菜，便也只管乖乖吃下，來者不拒。

        叫人分辨不出她到底是都喜歡還是不敢拒絕。

        因著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一行人用膳期間都未曾說話，楚宣帝卻是一直分了道心神在長女身上，見嘉柔一直小心翼翼顯得怯怯的動作，心下發酸。

        而這種情緒，在用完晚膳后，與嘉柔的對話中達到了頂峰。

        真是天大的笑話，身為當今天子之女，說是大楚身份最尊貴的女子之一也不為過，結果就在他這個父皇的眼皮子底下，竟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

        穿的是舊衣，吃的是剩菜甚至餿菜，平日還要被奴才指示著去做一些粗活，身在自己的宮殿卻過著比寄人籬下還不如的日子。

        楚宣帝壓下心頭的怒火，此時對著長女只剩下一腔憐惜與想要彌補之意。

        “嘉柔有什么想要的嗎？提出來，父皇都可以滿足你。”

        無論是金銀萬兩，胭脂首飾，還是品階封號，封賞邑地，只要不太出格，都可以滿足這個長女，他想。

        嘉柔聽見這話方才露出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

        “嘉柔想要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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