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秋面前出現了一條漆黑如墨的河流，她的半個身體浸泡在河水之中，腳下似乎捆著千斤鐵石，不斷拽著她往下沉，但是她的靈魂卻脫離了□□，一直往上漂浮，靈魂一點點地抽離出身體，與身體的距離越來越遠。

        而她體內傳來攪爛五臟六腑的劇痛，也似乎因為這種混沌的狀態而有所減輕。

        她心想：要不就這樣吧，徹底放棄吧。

        但是，她的面前突然出現了蕭奕的身影。

        他臉上充斥焦急的神色，似乎在張嘴對她說什么。

        她沖他微微一笑，別擔心，我沒事的。

        但是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似乎有一團干澀松散的棉花塞在了喉嚨里面。

        蕭奕眼角出現了一滴透明的液體，這是淚水嗎？

        為何要為我這種人流淚，不值得的！

        盡管這么想，辛秋還是費力地抬起手，擦掉了蕭奕的淚水。

        緊接著，她看清了周圍的場景。

        她依然身處溫家家主的房間之中，只是，房間里除了溫家家主和管家，還有蕭奕。

        她此刻正躺在蕭奕的懷中，而家主和管家正冷冷地觀望著這邊。

        蕭奕看見辛秋逐漸清醒，眼前一亮：“師姐，你感覺怎么樣？哪里不舒服嗎？”

        辛秋無力地搖搖頭：“奕，現在是音懿幾年了？”

        蕭奕愣了愣：“音懿一千三百五十六年，師姐為何這么問？”

        辛秋笑了笑：“沒有，就是感覺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似乎在那條黏膩濕重的墨河之中掙扎了好多年。

        真的好累啊。

        “師姐別怕，我現在就帶你走！”蕭奕斬釘截鐵地說道。

        令人奇怪的是，溫家家主和管家紋絲不動，就這樣漠然地看著他們離開。

        就在蕭奕即將踏出房門的時候，一道清脆悅耳的聲音響了起來。

        “奕哥哥，你真的要走嗎？”溫辭嬅曼妙婀娜的身姿出現在門外，當她一步步靠近蕭奕和辛秋時，蕭奕竟然步步倒退回了房間。

        “當你走出這扇門，你就徹底背棄了你體內流淌的皇室血脈，拋棄了無數為你赴湯蹈火的忠臣良將。難道你忍心辜負你父皇與母后的殷殷厚望？難道你忘了你這些年國破家亡的巨大苦楚？為了一個殺你父皇，亡你國家的女人，何至于此啊！”溫辭嬅字字泣血地說道。

        辛秋不可置信地看向蕭奕，卻見他低下了頭。

        辛秋本以為自己會崩潰大哭，但最后只是無聲地笑了出來。

        真是滑稽的命運。

        “說吧，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比如你我之間的血海深仇。”辛秋自嘲地說道。

        蕭奕本來想焦急地解釋，但最后一句卻變成了威脅：“師姐，我雖然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我從未參與過周玥和辭嬅的計劃。這是我與他們分別之后，多年以來的第一次重逢。我從未想要傷害你，就算你不信我，我也不會輕易放手，我會一直糾纏你，直到你原諒我為止。”

        辛秋的目光如寒潭沉雪，看向蕭奕澹澹殷切的眼神。

        一冷一熱，在半空中糅合，辛秋的目光逐漸融化。

        蕭奕依舊美得雌雄莫辨，唇紅齒白宛如山澗的紅衣仙子，可是他臉上以往的戾氣與頑劣全部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是專注與擔憂的神情。

        過往一幕幕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她的面容逐漸柔和下來，美得如同籠罩著一層皎潔的月光，溫聲對他說道：“我相信你。”

        蕭奕出神地望著辛秋的眼睛：“師姐……”

        他似乎松了口氣，但溫辭嬅接下來的話語，又令氣氛變得古怪起來。

        “辛姑娘，你知道我是誰嗎？”溫辭嬅臉上浮現出一絲幽怨，“我真名為唐辭嬅，是旭國公主與唐世子的獨女，既是蕭奕的表妹，也是他的未婚妻。”

        “小時候，奕哥哥待我極好，他不會暴戾殘忍，反而乖巧懂事，處處為別人著想，跟殘暴的舅舅不一樣，他是天生的仁君。那時候，我有口吃的毛病，奕哥哥會一直鼓勵我，幫我趕走那些嘲笑我的人，他對待我，就像是曾經的左褚對待左茵那樣，恨不得將天下最好的寶物捧到我的面前。如果旭國沒有滅亡，我和蕭奕本應該是天生一對的眷侶，但現在，我們的幸福全部都被毀掉了。”

        “是你們暗淵閣，以及擇沐景，親手摧毀了這一切！”

        唐辭嬅將蕭奕在解鈴大會上贏得的手鐲摘了下來，目光充滿了依戀：“后來，我們終于重逢了，解鈴大會舉辦那天，他似乎從我身上看到了小時候的我，所以將這個手鐲送給了我，而不是你。你不知道的是，在溫府，我們經常偶遇，然后一起散步談心，跟我在一起時，他是溫柔體貼的翩翩公子，跟平時截然相反。辛姑娘，你看，有緣的兩個人并不會因為漫長的分離而產生隔閡，只要你離開他的身邊，我們最終還是會走到一起。而且，只有待在我身邊，他才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唐辭嬅的口才的確了得，辛秋在她的口中，成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中的“墨”。

        蕭奕冷漠地看著唐辭嬅：“是這樣嗎？”

        辛秋有一瞬間的懷疑自我，但她很快抬頭，似乎在說服自己，也似乎在說服旁人：“我不在乎蕭奕是不是乖張偏戾，我也從未想過要改變他。如果他和你在一起，真的能夠變得更好，我也不會阻擋他前進的步伐。他怎么選是他自己的事情，因為和你們想的不一樣，我其實根本不愛他，但我確信無疑的是，他在我心中一直是最重要的人。”

        辛秋一抬頭，就撞見了蕭奕凄愴的眸光，那一刻的她竟然有些心疼他，但這的確是辛秋的答案。

        他是她最重要的人，但是她對他從未有過男女之情。

        蕭奕勾了勾嘴角，擠出一抹生澀的笑容，仿佛是在安慰自己：“只要我是師姐心中最重要的人，其他無所謂。”

        蕭奕繼續背著辛秋離開房間。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溫家家主，或者說是周玥，終于開口了。

        “太子殿下，你真正了解過她嗎？你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惡嗎？”

        蕭奕的腳步再次停頓在原地。

        辛秋有種不祥的預感，她會在今天，徹徹底底地喪失一切，被周玥完全摧毀人生。

        她想讓周玥閉嘴，但心底似乎有另一道聲音，流露出興奮的語氣，對她說道：“說吧，就讓他說吧，我本來就是這種人啊。”

        周玥一步步走到辛秋面前，用最犀利的眼神，最刻薄的語言，撕毀她的層層偽裝。

        “世間之人，有的惡毒，有的狡詐，有的貪婪，有的善妒，不可能有盡善盡美的圣人，也不可能有百無一是的惡人。但她呢，殺死自己的親生父親，傷害自己的救命恩人，殘害無辜百姓，引發戰火，是為殘忍惡毒；工于心計，爭權奪利，為了在暗淵閣向上爬，諂媚閣主，陷害對手，是為貪婪；偽裝成不諳世事的人，接近旭國肱骨大臣，口蜜腹劍，散播旭國皇子乃是七殺星轉世和旭國氣數已盡的謠言，是為狡詐。”

        “你甚至不知道，眼前這個人，曾經傷害過你的師父——南宮蕪。”

        辛秋張開嘴巴，無聲地說道：“不要……不要再說下去了……”

        可周玥宛如厲鬼索命的聲音依然響徹耳畔。

        “她愛著自己的閣主伶舟起，但伶舟起的心上人是南宮蕪。她為此嫉妒南宮蕪，派人屠滅了南宮蕪滿門。對了，你覺得她現在的性格是不是冷清中帶著遺世獨立的仙氣？其實，她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她自己原來的性格并非如此，恐怕是她愛而不得，所以在失憶之后對自己催眠，模仿了南宮蕪曾經的性格，以為自己變成這樣，就會從一個人人厭惡的過街老鼠，轉而受到所有人的喜愛。如今看來，她似乎是成功了，至少你愛上了她。但是，你愛的真的是她嗎？”

        周玥最后一段話，仿佛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辛秋顫顫巍巍地扶住門框，幾乎要嘔出一口血來。

        曾經的她……竟然把南宮蕪害得那么慘……

        可是南宮蕪還是愿意收留無家可歸的她……

        南宮蕪那樣的好……她怎么可以那樣對待南宮蕪啊……

        怎么可以……

        南宮蕪的高尚，襯得她愈發卑劣……

        連她都覺得自己惡心得要死……

        她能感覺到，當她的意志增強時，體內牽絲蠱的威力就會下降。

        當她的意志減弱時，牽絲蠱的威力就會增強。

        當她徹底意志崩潰的那天，可能就會完全淪為一個傀儡吧。

        “當傀儡也好，去贖罪吧，辛秋！”

        “你如此庸俗貪婪，就像一個稻草人，外面套了一層華麗的外殼，但終究不是真正的你。”

        她身體里那道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就在她即將被牽絲蠱完全吞噬時，蕭奕忽然吻住了她。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了他明澈璀璨的雙眸，里面是纏綿的溫柔與不盡的愛慕。

        這是真的嗎？

        怎么還會有人喜歡她這種人啊？

        但蕭奕卻握住了她的手，掌心傳來的溫度告訴她這是真的。

        “師姐明明不會做飯，卻依然耐心地為如意谷眾人準備一日三餐；師姐會在我欺負青鳥時挺身而出，所以青鳥最親近的人就是師姐；師姐雖然看似不情愿，卻依然在疲憊中陪著我調查都督府的案件。我體內雙生無常的毒，是師姐為我清除的；我打傷的那些人，是師姐幫我治好的。我不管師姐曾經是個怎樣的人，我只信我這些年眼睛看到的。”

        辛秋的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蕭奕情深，務必斷情。”她似乎隱隱明白了南宮蕪這番話的含義。

        看似最桀驁不馴的人，竟然有著一雙最透澈無垢的眼睛。

        辛秋終于放心將手交到他的掌中。

        兩人肩并肩離開了房間。

        周玥火冒三丈，恨鐵不成鋼地盯著蕭奕的背影，整張俊臉陷入扭曲。

        “太子殿下，本以為你是旭國最后的希望，沒想到，你其實是一個耽于情愛的廢物，與其讓你一點點摧毀我們對旭國的信仰，還不如現在就殺了你。我會帶著南巫之人，帶著太一教，扶持辭嬅登基，重建昔日輝煌與繁榮的旭國。”

        周玥話語剛落，周圍就出現了許多戴著青銅面具的殺手。

        蕭奕冷哼了一聲：“我早該猜到的，江湖上神秘莫測的太一教教徒，原來是你的人！”

        “太一教本來是為你而創，但現在徹底不屬于你了！”周玥睫毛顫抖，合上了滿眼的悲愴與失望，對著太一教教徒揮了揮手。

        蕭奕剛打算施展《渡世七劍》的劍法，身影卻搖晃了一下，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辛秋驚慌地扶住了他的手：“奕，你怎么了？”

        蕭奕搖搖頭，露出一抹淺笑：“師姐，我沒事~”

        唐辭嬅忽然哽咽著開口道：“辛姑娘，他中了師父的蠱毒，如果強行運功，又沒有解藥的話，一定會在一炷香之內毒發身亡。”

        “什么時候的事情？”辛秋下意識看向周玥。

        “師父應該是將蠱毒下在了你的身上，但是奕哥哥接觸了你。”唐辭嬅代替周玥解釋道。

        辛秋苦笑，又是她害了蕭奕。

        “師姐，別信他們的鬼話，我一定能帶著你離開。”蕭奕似乎看起來毫無異樣，可握劍的右手卻不斷顫抖。

        蕭奕提著劍沖進了人群之中。

        他剛欲施展七劍招式，忽然捂住胸膛，跌倒在地，只能用劍身支撐著身體。

        辛秋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蕭奕再次站起……

        身形不穩……

        招式一偏……

        身上被敵人砍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如此周而復始。

        辛秋實在不忍再看下去。

        她的耳畔傳來一道道蠱惑的聲音。

        “我想要變強。”

        “能不能恢復強大，關鍵在你。”

        “我應該怎么做？”

        “是你自己一直在逃避，甘愿成為一個弱者。只要你看清自己的內心，就可以完全恢復實力。”

        只要看清自己的內心，就可以嗎？

        辛秋閉上了雙眼。

        “但是，如果想要恢復實力，務必重拾那些被你丟失的記憶。你可以做到嗎？”

        “我可以。”

        辛秋再次睜開眼時，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非同尋常的氣勢。

        打斗的人全部停了下來，詫異地看著她。

        辛秋還是那個辛秋，只是似乎有一些不一樣了。

        她宛如一片從枝頭凋零的落葉，以奇快無比又難以捕捉的速度，在所有太一教教徒面前轉了一圈，隨后回到了原位。

        似乎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但是，幾乎是同一時刻，太一教的教徒全部轟然倒地。

        周玥用一種忌憚而炙熱的眼神盯著她。

        唐辭嬅露出震驚的表情。

        蕭奕則依舊淡定，只是遙遙地朝辛秋伸出了手。

        “師姐，我們走吧……”他輕柔地呼喚道。

        辛秋本來面無表情，聽聞此言，呆愣地點了點頭。

        她以自己都想不到的急切心情飛奔向他，與他兩手相握。

        “我……”她想問一問，他們是回到如意谷，還是去往別的地方。

        她想去和南宮蕪道歉，盡管這或許一點用都沒有。

        下一刻，一柄利劍毫不留情地貫穿了她的胸膛。

        她不可置信地低下頭，銀白色的劍光如雪地里反射的日光，光滑如水的劍刃上，倒映出她通紅的眼眸和另一雙興奮而狂熱的眼睛。

        “你……”她正欲開口，利劍猛地拔出，血肉飛濺，帶來生不如死的痛感，令她本欲開口的話咽了回去。

        “想不到薄情寡義的天命師大人，也會因我而方寸大亂？”

        他慢騰騰地擦掉她濺在他如玉臉龐的鮮血，笑得前所未有的殘忍與邪惡。

        原來他真的是百相鬼啊……

        辛秋徹底沉入那條黑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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