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無人的夜里，二人摸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村路上，來時帶的那個燈籠早不知被她們丟在哪了。

        郁鸞回想起方才她看到的，感到胸口好像被塞了一團(tuán)棉花，窒悶感一直縈繞在她心頭。

        由于想趕緊回到村長家檢查一下孩子的情況，縱使在看不清路的情況下，她們也仍走得極快。

        突然，在踏上一塊石階時，郁鸞右腳踩在了一塊松動滑潤的石塊上，身體驟然傾斜，岌岌可危的平衡被瞬間打破。

        為了護(hù)好懷中的孩子，來不及多想的郁鸞只能生生單膝跪地，來維持身體平衡。

        咚得一聲悶響，聽得場外的弟子們都一陣牙酸。

        更別提被狠狠磕到膝蓋的郁鸞了。

        雖說她常年因練劍而受傷，可這膝蓋畢竟是脆弱的，磕上堅硬的還帶著棱角的青石時，酸麻從膝頭直竄至心頭，隨之而來的鉆心疼痛更是一波接著一波。

        “嘶——”

        郁鸞疼得五官緊皺在一起，抱著孩子的手都在微微顫抖，一時間竟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可這突如起來的疼痛，竟也讓郁鸞紛亂不堪的心緒，奇跡般地漸漸平靜了下來。

        誰知，懷中的孩子或許是因這一響動受到了驚嚇，也或許是餓了，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嘹亮的嬰啼回蕩在寂靜的夜里，聽得人心煩意亂的同時也有些滲人。

        身后的顧清清聽到了動靜，大喊了一聲師姐，連忙沖到郁鸞身邊。

        郁鸞在顧清清伸臂想要扶她時，率先將懷中的襁褓塞到她懷里，語氣十分不耐的地說道：“吵死了，你來抱。”

        剛剛還想郁鸞在危機(jī)時刻還在護(hù)著孩子，是不是洗心革面了的眾弟子，聽到這，都在心中默默啐了自己一口。

        看來都是裝的，方才算是白替她肉疼了。

        郁鸞說著，撐著大腿緩緩站了起來，強(qiáng)忍著疼站直身體，面上仍是一片云淡風(fēng)輕，就是額角的鬢發(fā)有些濡濕，但恰好被濃郁的夜色給掩蓋住了。

        重回到村長家時，劉長貴剛打開門，便被她們略微狼狽的神情嚇了一跳。

        隨即反應(yīng)過來，音量突然拔高驚喜地問道：“那些難纏的水鬼，仙子們可是除去了？嗐呀，我就說仙子們巾幗不讓須眉……”

        郁鸞被他聒噪的聲音擾得心煩，皺著眉不耐煩地打斷他時，劉長貴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讓進(jìn)屋內(nèi)請郁鸞她們趕快休息。

        此刻，正在虛空境前觀察著二人表現(xiàn)的江淮亭，墨眉微斂。

        只見在劉長貴家昏黃的燭光下，郁鸞緊皺著眉心，昔日上揚(yáng)的眼尾也頹了下來，菱唇一改往日的嫣紅沁潤，而是有些干燥發(fā)白。

        她現(xiàn)在很疼

        本來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不知怎地就此便在江淮亭心中扎了根，他越是控制著自己不去想，便越能注意到更多用于佐證的小細(xì)節(jié)。

        她鼻尖沁出的薄汗、額角濡濕的青絲、她僵直緩慢的動作。

        無不昭示著郁鸞那一跤跌得到底有多重。

        她疼

        疼

        突然之間，心底好似有什么東西在寸寸崩塌，寬大的驀塵衣下，江淮亭難耐地握緊了拳頭。

        顧清清沒有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不知為何懷中嬰兒會哭得滿臉漲紅，只能僵硬地抱著，不斷來回踱步，想要哄好。

        也不敢將這塊燙手山芋丟給郁鸞。

        坐在一旁休息的郁鸞疑惑地環(huán)顧四周，轉(zhuǎn)頭對著村長問道：“來這么久了，怎么不見你家還有別人，你妻子呢？”

        村長一愣，臉上的肉好似痛苦地顫動了一下，隨即蔓延上悲傷。

        “夫人去年不幸難產(chǎn)而亡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我現(xiàn)在就是孤家寡人一個，想著后半輩子就守著她的牌位活著算了。”

        顧清清聽完很是同情他，神色悲憫地道了聲節(jié)哀。

        郁鸞沒想到個中竟還有這傷心事，看了村長身后的供桌上的那塊牌位一眼，微微斂眉，又道：“那村長您能去找個剛生過孩子的女人嗎，我看這孩子再不吃奶就要餓死了。”

        “或者和誰要碗羊奶也行。”

        聞言，劉長貴面上閃過一絲為難，村中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別說是母羊，母狗都很少有。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對郁鸞說道：“我記得村中好像有戶人家剛生產(chǎn)，我去幫你問問去。”

        說著，劉長貴便轉(zhuǎn)身出了院門。

        村長走后，正當(dāng)郁鸞斂著眉想事時，突然聞到了一股怪味，她將目光轉(zhuǎn)移到顧清清身上。

        顧清清見狀，慌忙找了個妥帖的地方將孩子安頓其上，手忙腳亂地打開襁褓后，發(fā)現(xiàn)里面干干凈凈的，無事發(fā)生。

        這時，她突然喊了一些郁鸞，”師姐，這是個女孩哎。”

        聞言，郁鸞倏然起身去看，只見確確實實是個女嬰，肚子上的臍帶節(jié)還沒有脫落干凈，身子瘦瘦小小的，哭聲倒是十分響亮。

        郁鸞微微皺眉，現(xiàn)下她的思緒紛亂糾葛成一團(tuán)，亟待好好整理一番。

        為了躲避噪音攻擊和整理思路，郁鸞拖著磕疼了的膝蓋，在村長不大的堂屋里轉(zhuǎn)了一圈。

        待走到墻上那塊巨大的斑斕虎皮之下時，郁鸞被她吸引了目光。

        她微微湊近了些，發(fā)現(xiàn)這張虎皮異常的大，像是被人經(jīng)常打理撫摸，毛色油潤，很是鮮活。

        就像剛從一個老虎身上扒下來似的。

        視線又來到了桌前供奉的那塊牌位上，不大的牌位上被刷了一層黑漆，上書：愛妻劉龐氏之位。

        定定看了一會兒，郁鸞伸出手指在那個牌位上抹了一把，眾弟子見狀紛紛責(zé)備她不懂規(guī)矩，不敬先人。

        郁鸞定定地看向指腹的東西，許多先前她沒有注意到的細(xì)節(jié)，此刻俱都浮現(xiàn)了出來，在她心里破土而出，瞬間便長成了參天大樹。

        心中生出的猜測，讓她有些驚愕，但最后郁鸞還是不動神色地斂下了神情，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的樣子，走回了原處。

        剛坐下沒多久，便聽門外一陣響動。

        劉長貴領(lǐng)著一男一女走了進(jìn)來，那女人面色慘白虛弱，頭上還包著一塊厚厚的頭巾，看樣子是才生產(chǎn)完。

        一進(jìn)門，她突然嗚咽了一聲，身體發(fā)顫，若不是她身旁的男人及時扶住了她，怕是會不顧形象地癱倒在地。

        “別給我在村長面前丟人現(xiàn)眼，小心我回家”

        男人話說了一半，發(fā)覺屋中還有郁鸞和顧清清二人，瞬間止住了話頭，強(qiáng)硬地將女人從地上拖了起來。

        郁鸞聞言，與顧清清對視一眼。

        這二人的聲音，讓她們倆皆覺得有些耳熟。

        可不就是剛進(jìn)村時，碰到的那戶吵架的人家。

        而村長劉長貴倒是見怪不怪一般，神色如常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示意他帶女人去喂孩子。

        女人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將顧清清懷中的孩子一把抱了過來，力氣之大，都讓顧清清一時有些懷疑她不是在抱孩子而是在搶孩子。

        女人的神情很是著急，當(dāng)著眾多人的面就想解開衣服喂孩子，郁鸞見狀和顧清清一起起身，擋住了女人撩衣哺乳的身影。

        說也是奇怪，一直哭鬧不停的女嬰，在被女人抱在懷里后，便立刻安靜了下來，此時更是下了勁兒地吃奶。

        吮吸聲嘖嘖作響。

        看樣子像是餓了很久。

        郁鸞在心中不由地感嘆，她這小生命，一夜間之間經(jīng)歷了這么多，倒也是堅強(qiáng)。

        正想著呢，郁鸞見好似是那女人的丈夫也湊了上來，看了那襁褓一眼。

        而女人好像神經(jīng)一直在緊繃著，見到男人的靠近，羸弱的身體顫動了一些。

        突然，那男人大喊了一聲村長，隨后撲倒在劉長貴腳邊，作勢要向他磕頭。

        “多謝村長救命之恩，多謝，多謝！要不是您，我家孩子早被那群水鬼給害死了，您的大恩大德，我們夫妻倆來世當(dāng)牛做馬也會報答您的”

        男人的情緒十分激動，說著還邦邦地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劉長貴見郁鸞和顧清清二人疑惑地望向了他這里，于是連忙扶了男人起來。

        并向他解釋道，是如晦山來的兩位仙子救的。

        聽完，男人遂即起身沖著她倆的方向，不住地點頭道謝：“謝謝二位仙子，謝謝二位仙子。”

        顧清清看著她額頭都磕得紅腫了，看起來有些嚇人，也可憐他的父母心，連忙擺手說應(yīng)該的。

        可誰知，一旁正抱著手臂歪頭看戲的郁鸞，突然笑著說了句：“既然想要感謝的話，點頭可不夠，不如像剛剛那樣，對著我倆磕幾個頭吧。”

        聞言，在場的三人都驚愕地看向了郁鸞。

        郁鸞面上云淡風(fēng)輕，甚至還屈指吹了吹指甲，對著面色僵硬的男人悠悠道：怎么，孩子不是村長救的，你都能二話不說就磕頭，我們才是救你孩子命的人，受你幾個頭不過分吧，還不用你來世做牛做馬報答。”

        “師姐"

        顧清清不贊同地小聲叫她。

        郁鸞對她的勸阻置之不理，端著手臂仍是態(tài)度強(qiáng)硬地想要男人向她下跪。

        男人明顯沒想到郁鸞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緊皺著眉頭，側(cè)臉肌肉不斷變動，仿佛在用力咬著牙，隱忍情緒。

        虛空境外的弟子，又掀起了一陣討伐郁鸞的浪潮。

        說她沒眼色，說她不可憐天下父母心，說她強(qiáng)人所難。

        總之說什么的都有。

        “這丫頭可真會奇思妙想啊，是個人才。”

        穩(wěn)坐于高臺，一直在聚精會神觀戰(zhàn)的云岸歌，忍不住沖著一旁神思不屬的江淮亭嘖嘖贊嘆道。

        眼見著屋內(nèi)空氣凝滯了起來，郁鸞仍不為所動。

        她抬眸看了一眼對面站著的男人，正撞上對方的視線。

        郁鸞看清了他眸中即將潰破的偽裝，側(cè)過臉，裝作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樣子，語氣還沾著點被人掃興后的不快。

        “算了。”

        接著她話鋒一轉(zhuǎn)，眼神定定地看向站在屋中央的男人，“那么小的孩子，應(yīng)當(dāng)是離不了人的，水鬼一上岸力氣便會如同三歲幼童，怎么偷的你家孩子？”

        話題轉(zhuǎn)變太快，讓男人有些措手不及，但臉上也只是閃過一絲慌亂后，又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

        “當(dāng)時，我在地里干活，那娘們應(yīng)當(dāng)是偷懶睡著了，才會讓水鬼給得逞的。”

        男人說完，揚(yáng)手想去打郁鸞身后的女人，被郁鸞突然變得凌厲的眼神給嚇到了，不甘心地放下了手。

        說著，那邊女人已經(jīng)哺乳完將衣服穿好了，可仍緊抱著孩子，依依不舍的樣子，面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爬滿了淚水。

        郁鸞見狀，心口一酸。

        柔聲對女人說道：“既然孩子平安無事，你們便抱回去吧，好生養(yǎng)著。”

        女人聽聞此話，猛地抬頭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好似被刺蟄了一下，有些跳腳地吼道：“看老子干嘛，趕快帶著這個賠、孩子回家！”

        女人瘦小的肩膀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慢吞吞地抱起孩子起身，低垂著頭，服順地跟在男人身后走出屋去。

        “這孩子和我們有緣，等把那窩水鬼給除了，我們還打算去看一次她，你們家住哪啊。”

        見狀，郁鸞眉峰一挑，突然對著還未出屋的男人說道。

        男人聞言轉(zhuǎn)過頭，面上飛快地劃過一絲陰狠與厭惡，接著又被小心翼翼、老實巴交的神情所取代。

        可這一系列情緒的轉(zhuǎn)換，皆清晰地落入郁鸞的眸中。

        “一進(jìn)村，往里走第六戶便是我家，這孩子能被仙子喜歡，是她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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