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容書的眼底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陰狠，他看著宋成，沒舉動也不吭聲，用一種混雜著打量、試探、疑惑的復(fù)雜目光看著自己的父親。

        “兒子”這個詞并不是他們交談時常會出現(xiàn)的稱呼，就像宋容書有的時候會叫宋成“父親”一樣，“兒子”這個詞比起它本身的含義，被賦予的更多的是某一種身份上的義務(wù)，宋容書是宋成的兒子，所以他得在父親面前低頭。

        宋成在警告他，不要做什么超越他們之間界限的事情。

        “你回國之前，我就和你說過。”宋成端起自己的水杯，輕輕吹開浮在表面上的茶沫，“回國之后，我也說過。”

        宋容書喝了一口水，說：“碰巧住在一起而已。”

        這是實話，但宋容書說話總喜歡說一半留一半，他說了實話，但沒把實話說全。

        “一起在首都的酒店房間里過夜也是碰巧？”宋成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像只把獵物按在爪下翻來覆去折磨的老狐貍，“去容家的墓園看你媽媽也是？”

        聽見媽媽的時候，宋容書的表情有了很明顯的變化，他放下手中的一次性塑料杯，盯著宋成的眼睛，問：“您一定要提我的母親嗎？”

        母親在宋容書的心里無疑是神圣的，宋成從他的目光中感覺到了被隱藏很深的怒意，婁貞還在外面，他無意在此刻與兒子爭吵，于是他對宋容書說：“離賀飛星遠一點，或者我讓他離你遠一點，你們不合適。”

        在宋成面前，宋容書無疑得是完美的，家族的繼承人必須如此，至少在表面上必須如此。

        宋容書就是這樣，二十多年來他一直是這樣，但很快他就在宋成的面前撕掉了那張完美的面具，道：“我覺得很合適。”

        宋成挑起眉毛，有些意外地看向他，說：“是嗎？那當(dāng)初為什么會分開呢？”

        當(dāng)初為什么會分開呢？

        這也是宋容書在那七年里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他和賀飛星的矛盾源自階級、源自身份、源自利益，但無論源自什么，都不會是因為感情。他們的感情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他們，他們沖動、傲慢，把面子看得比命還重要。

        但宋容書不想與父親討論這些問題，他從小就覺得像宋成這樣的人不會有感情，也不明白愛，所以他敷衍地對父親說：“都會分開的。”

        宋成在這一天難得地好說話，他聽見宋容書的回答，點頭說行，又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那你一手操作你弟弟的事，是為了拉攏他嗎？”

        宋容書不意外父親知道他在背后做的那些事，但他沒想到宋成會這么直白地說出來，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摸不透父親的脾氣，于是他干脆利落地拿出口袋里的u盤，放在桌上，推到父親的面前。

        “不用給我，我知道這些是什么。”宋成這樣說，目光卻落在他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上，“他撈了多少錢、睡了幾個明星、和那些狐朋狗友玩什么花樣我比你清楚。”

        宋容書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待他接下來的話。

        “兒子，你急什么？把你弟弟捅到明面上，讓他被網(wǎng)友追在屁股后面罵，還為此犧牲掉一個前景不錯的女明星，有什么意義？”

        宋容書冷硬地說：“不是我急。”

        辦公室里的氣氛突然變得令人窒息，父子間無聲地對峙比深淵更加沉默，老狐貍和小狐貍為了一塊最鮮美的肉爭搶，鋒利的犬齒撞在一起，爪子也用力把對方的皮毛扯掉。

        但小狐貍總是缺少經(jīng)驗，雖然他已經(jīng)能在廣闊的森林里稱霸一方，但始終無法在父親的領(lǐng)地撒野。

        宋成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他站起身，走到宋容書的身后，伸手按住他毛茸茸的后腦勺，道：“所有東西都是你的，你弟弟什么也拿不到。你逼得這么緊，你弟弟就是只兔子也得跳起來咬人。”

        “我知道，有人不知道——”

        宋容書想回頭，但被宋成很強硬地按住了后腦，宋成的手勁很大，壓得宋容書低頭，額頭都快要磕在辦公桌冰冷的桌面上。

        他打斷宋容書的話，自顧自繼續(xù)道：“你就這么一個弟弟，印良就你這么一個哥哥，到時候我死了，家里就你們兩個人，現(xiàn)在你就逼得他亂竄，以后他可怎么辦？”

        他說話慢慢悠悠的，但宋容書能從中聽出警告和威脅，他無法與父親對抗，他覺得自己的頸椎快要被壓斷了，他只能咬著牙回應(yīng)：“以后的事以后再——”

        “兒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就晚了。”宋成用力按下他的腦袋，宋容書的額頭磕在桌面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你弟弟什么都拿不到，你們愛怎么折騰怎么折騰，但是你，收斂一點。你打斷他一條腿沒關(guān)系，但別真把他弄死了。”

        宋容書被父親鉗制住后頸，額頭死死地貼在冰冷的辦公桌面上，眼前是無限被放大的桌沿，以及桌沿下幽暗的灰黑，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說：“他命硬得很！”

        “我要你的保證。”宋成俯下身，湊在他腦袋邊上說話，“我就你們兩個兒子，你，我放心；他，我心里沒底。”

        宋容書知道父親在和他做交易，但他實在受不了這種被人徹底掌控的被動感，他雙手撐著桌沿，微弱地掙扎起來，希望父親能先將他放開。但宋成的舉動很徹底，他沉聲說別動，宋容書又立馬卸了力道。

        宋成突然轉(zhuǎn)了話題，問他：“你前段時間去首都干什么？”

        “談生意。”宋容書含糊道。

        “什么生意？”宋成問，“房地產(chǎn)？和周家那小子，是嗎？”

        小狐貍在老狐貍面前是無所遁形的，宋成的眼睛在方方面面，他通過這些眼睛捍衛(wèi)自己的領(lǐng)地、控制自己的孩子。

        宋容書深深呼出一口氣，說是。

        宋成大概已經(jīng)知道兒子想干什么了，但他顯然對宋容書找的合作伙伴不滿意：“你弟弟那狗脾氣，怎么和周家老大相處？”

        “那是他的事。”宋容書發(fā)現(xiàn)自己掙扎不過，干脆直接消極抵抗，他放松了身體，任由宋成按著他的后脖子，“哪有這么好的事兒？什么都給他安排好，天底下便宜全是他們一家的？”

        宋成皺起眉頭，顯然因為那句“他們一家”感到不悅，道：“那是你弟弟。”

        宋容書反唇相譏：“那是你兒子，不是我兒子。”

        宋成嗤笑一聲，他松開手，等宋容書直起身后，又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兩下：“這副肩膀上的擔(dān)子，任重道遠。”

        宋容書感到父親的威脅，他猛地站起身，轉(zhuǎn)身對宋成道：“沒事的話我先回去了。”

        他快步往大門走，宋成倚在椅背上打量著他的背影，問：“和賀飛星有約會嗎？”

        宋容書頓了頓，又很快說：“沒有。”

        “有機會帶他來，我見一面。”宋成這樣說。

        但宋容書沒給他回應(yīng)，他快步走出辦公室，重重關(guān)上了大門，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往電梯口走去。

        小余助理匆匆跟在后面，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說話，只迅速地按下電梯，陪著他往下走。

        宋容書的額頭上殘留著剛才貼在辦公桌面時的印子，通紅一片，看起來有些不大美觀。他煩躁地摸了摸發(fā)紅的額頭，嘖了一聲，問余祥賀飛星有沒有給他打電話。

        余祥正猶豫著怎么開口呢，聽見他主動和自己說話，感動得都要哭了，忙道：“打過的，少爺。賀先生降落之后打過電話，說他處理完工作室的事情后就來接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快到了，我陪您等他吧。”

        “不用。”宋容書有些疲倦，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需要獨處一會兒來冷靜和思考，“回去吧。”

        余祥聽他這樣說，也不好堅持，點點頭說好，我大后天早上去接您，然后就歡天喜地地出門打車跑路。

        第二天是周末，述職報告后宋容書的日程不算很多，難得有了完整的周末假期，而小余助理顯然為自己多出的這半天休假時間歡欣雀躍，出去打車時腳步都是蹦蹦跳跳的，像個小孩兒。

        余祥走后，宋容書坐在大廳的沙發(fā)里等來接他的賀飛星。等到茶杯都添了三遍水，賀飛星才給他發(fā)消息，說馬上就到門口，讓他出門。

        宋容書起身準備離開，突然聽見身后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他轉(zhuǎn)身去看，見婁貞挎著鉑金包前來，氣勢洶洶：“宋容書！你站住！”

        宋容書的眼底閃過一抹很顯眼的厭惡，他站在原地，撩起眼皮對著迎面而來的女人上下打量，等婁貞踩著高跟鞋噠噠走到他面前時才道：“婁姨，別急，我就在這兒，不走。”

        婁貞很討厭宋容書這樣叫她，因為“婁姨”聽起來很像“螻蟻”，被這么稱呼讓她覺得自己是個隨時都被宋容書隨意踩在腳下、稍微一用力就能踩死的人。

        她剛剛在宋成的辦公室外聽見了他們父子的對話，宋印良和韓霞姝的事她早有懷疑，但她沒想到這件事宋成也知道，并且宋成會以這樣的交易方式讓宋容書收手。

        她覺得自己遭受背叛，虎毒尚且不食子，她不敢想象那個和她共同孕育了一個孩子、和她同床共枕的男人會為了某些她不知道的利益如此縱容自己的大兒子，甚至犧牲自己的小兒子。他們父子倆太像了，像到她覺得害怕、恐懼。

        “印良的事，”婁貞摳著鉑金包，說實話她有些緊張，因為她不知道宋容書還有什么后招，但她作為母親，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受欺負，“我要你給我一個解釋！”

        宋容書笑著看她：“什么事啊？婁姨。”

        “他和那個女明星的照片，是不是你發(fā)出去的？！”婁貞拔高了聲音，這讓她聽起來像是在尖叫，“之后的事也是你吧？他是你弟弟！你為什么這么做？！”

        還沒到下班時間，一樓人不多，匆匆跟著婁貞下來的小秘書見狀，立馬使眼色讓保安趕人。

        “婁姨，你說什么？我聽不懂。”宋容書的笑容里充滿了疑惑和討好，這讓他像個正在低聲下氣討好繼母的不得寵的孩子，但誰都知道這是宋家的大少爺，需要被討好的人是他。

        婁貞自知和宋容書爭吵沒有勝算，干脆破罐子破摔，怒道：“你弟弟出事之后，你每天在公司忙到那么晚裝給誰看？誰不知道印良的事是你一手策劃的？你明明早就弄到了他和韓霞姝的照片！”

        “哦，所以呢？”宋容書不笑了，他沉下臉，冷眼看著面前狀似瘋狂的女人，話鋒一轉(zhuǎn)，問，“你認識賀天恩吧？”

        婁貞的身體很短暫地僵硬了一下。

        “他不知道你的身份，所以來求過你，希望你能在我面前幫他說好話，對吧？”宋容書的語速很慢，但從內(nèi)到外都透著一股冰涼徹骨的寒意，“那個什么龍哥，也是你找到的吧？不久之前去找祝家姐妹麻煩的人，也是你？”

        婁貞的臉色瞬間變得很蒼白，宋容書緩慢地吐出一口氣，盯著她的眼睛緩緩道：“婁姨，別在背地里耍花樣，我都會知道。宋印良不聽話，照片的事是我給他的一個教訓(xùn)，讓他乖乖接好。這種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宋容書說完，咧嘴露出一個森寒的笑，他轉(zhuǎn)身欲走，卻在身后不遠處看見了和其他訪客一起被保安攔住的賀飛星。賀飛星平靜地望著他，目光沉得像是一潭深水，宋容書的心咯噔一下，迅速往下沉。

        剛才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婁貞的聲音卻足夠響徹整個大廳，他不知道賀飛星是什么時候來的，更不知道賀飛星聽到了多少。

        宋容書猛地想到，在他們和好的那天晚上，賀飛星曾經(jīng)開玩笑地問過他：你前段時間每天忙成那樣，也是裝給別人看的嗎？

        宋容書覺得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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