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073
賀飛星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送他爸回家。
就這樣吧,他想,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他,以后不管他怎么樣,都和我沒關系。
宋容書安排的保鏢幫他把車開回去,他和賀天恩一起上了輛七座商務車,靠在座椅上發呆,任由司機拉著他們往市區走。
大概是司機也覺察到氣氛不對,車里沒放音樂,只偶爾能聽見賀天恩咀嚼和吞咽的聲音。
那幫放高利貸的把他綁到那么一個破舊廢棄的倉庫里,十有八九也不會給什么好吃好喝的,賀飛星看了他爸一眼,又沉默地收回目光,伸手從車載冰柜里拿出一瓶涼颼颼的水,擰開瓶蓋遞到他爸面前。
賀天恩愣了兩秒,然后受寵若驚般接過他遞過來的水:“謝,謝謝……”
車內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剛才賀飛星的厲聲斥責起了些作用,賀天恩全程都噤若寒蟬,只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會發出細微的聲音。
而賀飛星的這一瓶水打破了平靜,賀天恩顯然把他遞水的動作當成了妥協,于是他在司機把車停在小區門口的時候,輕輕叫了一聲星星。
賀飛星皺著眉頭轉身看他。
賀天恩覺得賀飛星一定不會這么無情,他太了解這個兒子了。他咽了口口水,嘴唇囁嚅了幾下,看上去有些為難,但又很快說:“爸爸有些事想和你說。”
賀飛星大概能猜到他要說什么,而正是因為這樣,他才煩躁地擰起眉,瞇著眼睛去打量身邊的賀天恩。
他的父親老了很多,但賀飛星現在已經不再關心這些了,關心這些沒用,他早就知道,他的心思在他爸身上,但他爸的心思從來不在他身上。
商務車的前后座之間沒有安裝隔音板,坐在前面的司機聽見聲音,把著方向盤轉過頭來看他,用眼神詢問自己是否需要下去。
賀飛星點了點頭,算作一種默認。
司機也朝他點頭,然后瞥了賀天恩一眼才推門下車,走到馬路的另一邊抽煙。
車內在沉悶的關門聲后再次安靜下來,賀飛星換了個姿勢,他彎腰撐著膝蓋,腦袋和緊繃的背肌連成一條直線自下而上地仰視著賀天恩,問:“你有什么事?”
從賀天恩的角度看過去,賀飛星的黑色眼珠貼著上眼皮,在眼睛的下半部分留了很多眼白,這讓他看起來冷漠又無情,像頭喂不熟的狼。
他顯然被賀飛星兇狠的目光震懾,但妻女的處境讓他不得不克服內心的恐懼以及卑躬屈膝的恥辱,是的,妻女,賀天恩想起在家等他的妻子和女兒,捏緊了手里的礦泉水瓶,說:“爸爸還是……還是想找你借點錢……”
賀飛星緊皺著的眉頭忽然就松了,他盯著賀天恩的眼睛看了很久,之后突然笑起來,問:“我剛剛說什么你沒聽明白嗎?”
“爸爸知道,但是,但是……”賀天恩的嘴唇顫抖起來,他不停地眨著眼睛,似乎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緩解自己的緊張和不適,“你,阿姨和妹妹,她們還在家,我們,我們現在真的沒辦法了……”
賀天恩紅了眼眶,他側身和賀飛星面對面坐著,用那只臟兮兮的手去擦眼角溢出來的幾滴眼淚:“星星,你妹妹馬上就高考了,不能在這個時候出事,她要是,她要是沒考好,她這輩子就毀了……”
有那么一瞬間,賀飛星連呼吸都停了。他失神地望著擋風玻璃外的老舊小區,過了很久才問:“你現在住這里?”
賀天恩像個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囚般緊張地低著頭,聽見他問,如驚弓之鳥般猛地直起身,一連應了好幾聲。
賀飛星緊繃著的肌肉松弛下來,他重新靠回椅背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這是你和我媽離婚前,我們住的那個小區吧?”
“是,是!辟R天恩很急促地點頭,“這里的房子我一直沒賣,里面的東西也都沒動過!
他語速很快,在賀飛星面前為自己辯解,仿佛在說:兒子,你看,我一直留著我們的家,我沒這么絕情。
賀天恩很真誠地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青年,他希望能用這樣的方式喚起賀飛星的某些兒時記憶,希望賀飛星能記得他這個父親也對他很好。
但賀飛星顯然不愿意記得,因為這個“好”是曾經,是過去,是現在早就沒有了的東西。
賀飛星的口中發出一聲無奈地嘆息,賀天恩聽見他說:“二十年前,我八歲,那年冬天,我和我媽就從那個門里出來。”
他指著擋風玻璃外的小區大門,保安亭外的漆脫落了幾塊,灰灰白白的,和賀飛星記憶中的畫面有些不太一樣,但他仍舊記得很清楚。
“我記得那天是個陰天,風很大,小姨在門口等我和我媽,她的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我媽問她怎么不進去,她說小區的保安不讓。”
這么多年過去了,其實賀飛星已經很難再想起當時的自己是以一種怎樣的心境面對突然失去的一切,他不記得自己到底是迷茫還是難過,是疑惑還是絕望,他只記得那天祝琪在小區門口把他抱進懷里顛了兩下,說臭小子,以后好好聽你媽的話,不聽話我揍你。
那時候的賀飛星不明白祝琪為什么要說“好好聽你媽的話”,而不是“好好聽我們的話”,現在他明白了,對于祝琪來說,賀飛星聽不聽她的話對于她來說并不重要,她真正在意的,是賀飛星聽不聽,幍脑。
因為,幹挥匈R飛星,而賀飛星也只有,。
賀飛星吸了吸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繼續說:“現在這樣,你沒有辦法,難道那個時候,我和我媽就有辦法嗎?”
“十一區的那個房子,我和我媽租了十五年,你知道那十五年我們是怎么過的嗎?那十五年里,每漲一次房租我媽都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每漲一次房租我媽都要給房東打電話軟磨硬泡!你呢?這十五年你在做什么?你的妻子、女兒,她們又在做什么?!”
賀飛星陡然拔高了聲音,重重一拳砸在前座的座椅上,發出的巨大悶響讓賀天恩猛地抖了兩下:“星星……爸爸……我……”
“別再那么叫我了!”賀飛星被壓抑許多年的憤怒和不滿終于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他坐直了身體,揪住賀天恩的衣領,瞪著通紅的眼睛,說,“你女兒高三了,是嗎?你怕她受影響考不好、怕她下半輩子毀了,那我呢?我呢?!”
“我高三的時候你做了什么?我十八歲生日,你做了什么?那一年的除夕,你做了什么?!我和我媽、小姨一起過年,我們好好的,你為什么要來?你為什么就不能放過我們?你自己扔下我們的!你還來找我干什么?!”
賀飛星字字誅心,說到最后近乎咬牙切齒,他握緊了拳,指骨因用力而咔咔作響,賀天恩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口中隨著賀飛星落下的拳頭發出一聲凄慘的驚呼!
他猛地逼上了眼睛,聽見耳旁巨響猶如驚雷,過了很久,他才敢睜開眼睛。賀飛星的拳頭落在他的耳邊,將黑色的真皮座椅砸出一個圓形的坑,他看見賀飛星咬著嘴唇、眼眶通紅,眼里似有淚光閃動。
賀天恩重重地喘了兩口氣,像是要把心里的恐懼和慌亂全都吐出去,但沒用,他已經完完全全被這樣的賀飛星嚇住了,他下意識掙扎起來,口不擇言地尖叫:“都是宋容書!都怪他!都是他!”
“是他害我,是他給我設套,是他要整垮我的公司!”
賀天恩近乎瘋狂,他不管不顧地尖叫著,寬闊的商務車里回蕩著他嘶啞的喊聲:“都是他啊,是他害我們全家,他要我的命啊——”
“他要你的命?”賀飛星的聲音發冷,他想起十八歲生日的那個夜晚,想起那時仿若跳梁小丑的父親,覺得這一切簡直可悲又可笑,“他從來沒主動招惹你,是你自己巴巴地要往上湊,是你自己求他給你這個機會的。”
賀天恩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顫抖著問:“你,你怎么知道?”
賀飛星的耐心在這個瞬間徹底用盡,他松開手,整理好被弄亂的衣服后推開門想要下車。賀天恩突然撲上來,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叫道:“你知道!你早知道!”
他像只得了狂犬病的瘋狗,狀似瘋狂地拼命拽住賀飛星的衣袖大喊:“你知道!你不幫我,你眼睜睜看著!我是你爸!我是你爸!你為什么不幫我?!”
賀飛星用力掰開他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站在車門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商務車里的父親,目光冷漠而疏離。
他說:“你活該!
扒著前座靠背勉強直起身體的賀天恩聽見這句話,終于徹底地癱倒下去。
活該,活該,就是活該!
賀飛星離開后,覺得憤怒、迷茫、無助,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般在家對面的公園里一圈一圈地走。
他頭一次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想起賀天恩的嘴臉、想起他對著自己說妹妹時的眼神,簡直惡心得想吐。
他原來以為每個人都一樣,道貌岸然的笑臉底下都是陰暗和自私,友善和睦都是裝的,人們用這樣的模樣粉飾太平,實際上冷漠又虛偽、自卑又扭曲。
小的時候賀飛星覺得賀天恩就是這樣一個冷漠自私的人,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賀天恩其實不冷漠也不自私,他之所以會這么覺得,只不過因為那些溫情和慷慨不是給他的而已。
賀飛星走得天都黑了才得出了這樣的一個淺顯易懂的答案,他苦笑良久,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家——說起來很奇怪,他今天明明什么都沒做,卻像熬了好幾個通宵一樣疲憊。
他輕手輕腳地開門,指紋鎖的聲音被空曠寂靜的走廊和客廳襯得響亮,賀飛星按在門把上的手指抖了兩下,怕宋容書睡著了,又被開門的聲音吵醒。
他把動作放得更輕,緩慢地把防盜門拉開一條縫,暖橘色的玄關燈從門縫里漏出來時,賀飛星愣了愣,他很快打開門,看見宋容書坐在沙發上看書。
宋容書穿著白色的兔毛拖鞋,鼻梁上架了副無框眼鏡,平添了點兒慵懶和性感,他聽見開門的聲音,很快抬起頭,沖著賀飛星露出一個笑:“回來了,星哥?”
在那一刻,賀飛星又知道自己該去哪了。
他得回家,愛人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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